「雙手盤在頭上讓我看見。」
「你要我用這種姿勢拿手電筒?」
「不然你有得選嗎?」
等鬼塚可以站起來,我喝令他走在我前面,用削尖橡膠管抵住他後背。
軍艦島──這座太平洋上最大的海島廢墟,至此已無須贅言它有多麼詭譎恐怖,島上
棲生邪惡的意志是無法否認的事實,話雖如此,還要我相信島內存在使人憑空消失的異次
元空間,這種凌越常識的事,我是不會接受的。
因此我挾持著鬼塚要重返公民館,再次檢視現場。
疲憊不堪又負傷在身的鬼塚只能聽命行事。
可是懸而未決的疑團仍有無數個。
「那為什麼東海林會攻擊你?」
「我想……是因為他情緒不穩定,我們有些口角……」
確實如此,東海林和也生得一副陽光運動隊長的外型,怎麼看都不會是沉默寡言的人
,況且他難得開口時,又淨是叫人發毛的連篇鬼話。
「他也攻擊了小金?還是把小金帶去哪了?」
「……」沉默。
「說話啊。」鬼塚雖是陷害我和小路的主謀,不過他畢竟還像是個有理性邏輯可循之
人,東海林是將癲狂壓抑在沉默之中、小金更是充滿謎團的存在。
「……我覺得……」鬼塚一字字講得艱難:「……他打算解決小金……」
「啊?」摸黑冒險救人,最後卻是要把對方給宰了?
走過郵局,牆外的公共電話的話筒垂盪,有如上吊的屍體。
郵局內側的簽名塗鴉有七人,還被下了一道詛咒「離開的傢伙都去死吧」
「就說了,東海林已經不正常了。」他無奈地說。
若要我說,連同自身在內,我不認為現在廢墟島上有誰是正常的。
話說回來,什麼叫「正常」,也只不過是缺乏想像力和智力的現代人的模糊定義罷了
。
……弱智。小路無機無情的瞳光與口吻,回想起來像先知似的。
小路,妳在哪裡?
「綁架者究竟是什麼……是人嗎?」我們已經回到公民館前了。
「我不知道。」鬼塚的口氣空空洞洞,像是由於太過漫長的恐懼,現在的他連害怕的
氣力都喪失殆盡了:「全身漆黑、身材高大、行動像個獵人……」
「所以你看過它?」
「匆匆幾眼,並不清楚。」
我還是確保著橡膠水管確實抵住鬼塚的背脊,然後看見早已被甩落在地上的厚重掛鎖
,那道差點叫我絕望的掛鎖。一道影像在記憶深處徘徊、繞行、像蟲一樣往意識表層蠕動
攀爬,終於我想起來了。
「它的眼白……有沒有什麼異狀?」
鬼塚停下腳步,打了個哆嗦,雙肩顫抖不已。
看來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了。
向內開敞的大門,裡頭一片漆黑的空間,就是小路最後出現的地方。
被佈置的像是肢解巨鴉的公民館。
我勻了勻呼吸,要鬼塚打頭陣進去。他虛弱地嘆氣,在寒風之中可以聽見極力掩飾牙
齒打顫的喀喀聲。
「敢亂來的話,我不會客氣的。」嘴巴上這樣惡言威脅,然而我並沒有能控制場面的
自信,只憑一個橡膠水管能幹嘛?如果鬼塚具備從外表看不出來的優越運動神經,他大可
關掉手電筒,在轉瞬間匿蹤於幽暗之中向我反擊。姑且不論看不出端倪的身體能力,我對
他的印象就是「詭計多端」,天曉得會不會被他藏了一手,等等又要被再次被設計。
除了小路以外,我什麼人都不相信。
所幸,目前的鬼塚倒是老實舉高雙手,示意順服。先我一步進了公民館,我們小心翼
翼地用手電筒搜索內部。
「你在哪看到小金的?」
「這座公民館也不寬敞,」他說的是事實:「大概一打開門,就看見他茫然地站在正
中間了,一開始我們當然是嚇一大跳。但是想說或許是交易成功,對方劫走你們把小金放
出來了,所以也就沒有多想,先把小金帶出來再說。」
「交易成功呢,真過分啊。」我用水管的尖頭戳他肩胛骨。
「就說對不起了。」
撇開根本不可能的「人間蒸發」不談,物理上不走大門並脫離公民館的手段有幾種可
能。第一:公民館另有側門、第二:翻窗、第三……令人作嘔的去毛鳥屍堆覆蓋住了什麼
機關。
我和鬼塚認真地巡過公民館內一周,並沒有找到別的側門或後門。
「你們還在大門外的時候,有看到誰從窗口跳出來嗎?」
「沒注意到。」鬼塚搖頭:「如果是一個人跳出來,很難看漏吧。」
所以小路並沒有從公民館正面的任一窗口離開,當然也沒有回到我帶她逃離的位置,
那麼從館內的對稱性來看,只剩木椅堆後方的窗戶了。然而,再一次讓我灰心的是,那裡
的確存在一道窗戶,可是玻璃卻完好如初。
大概是因為那個角落被隱蔽在建築群內,不易遭到海風侵襲吧?
無論如何,側門、窗口的兩個假設都被推翻。
我耐住噁心嚥下混融胃酸的唾沫,將手電筒光照射向那堆鳥屍。
「不會吧?」鬼塚的腦筋確實是不錯,很快就察覺我的意圖。
「別懷疑了,你去把那堆東西翻開,我要知道下面有什麼。」
「可不可以先撿張椅子……」
「保持空手。」
我壓低嗓音、壓抑不安,既然沒有側門也不是從窗口脫離,那就只有把館內所有散亂
的物件一一剝開,找出可能的機關,要找在其中最引人注意的,自然就非那疊被拔光羽毛
的烏鴉屍堆莫屬了。
「動作快。」我刻意戳了鬼塚頸骨的位置。
「……知道了啦。」
鬼塚不敢反抗,只好強抑不悅,走向那疊發臭的玩意,然後蹲下身子。可是他沒有馬
上動手去翻撿鳥屍,也不像在猶豫或觀察,只是背對著我不動。
「幹嘛?快啊。」我警戒起來,這人又在動什麼歪腦筋了?
「吶……」他聲音陰險:「我們現在是在找那個女生對吧?」
「這不是廢話嗎?」
「不是廢話,」鬼塚說話淌著緩緩的冰冷:「所以我們現在要驗證的最後一個可能性
是,你女朋友被壓在這疊鬼玩意底下?」
他堵得我說不出話來。
如果小路根本就不是「離開」了,而是安安靜靜地躺在鳥屍堆下?
劇烈的心跳讓我有一瞬間差點呼吸不過來,我感覺到心臟陣陣搥擊胸腔、我感覺到供
氧不力的肺臟在哀鳴、我感覺到腦部缺血的暈眩,直到一股從身心最深處的恐懼感知釋放
的強烈電壓轟打心臟,才湧起了不能自抑的衝動和氣力,一腳踹倒背向我的鬼塚,也不顧
反感,一面用手一面用橡膠水管剝開屍堆。
無羽鳥屍有股令人不悅的滑溜感,上面還有一粒粒扎手的毛根疙瘩。
我一抓到那些死腐的肉身,就往兩旁亂扔。
沒兩下功夫,原本的小金字塔,就被我剷平成更暴虐凌亂的屍堆現場了。
「不在。」鬼塚先出聲,聽不出來話裡是嘲諷還是如我一般鬆口氣。
屍堆底下就是凝成膏狀的暗色血水暈染的地板,沒有別的。
小路沒有被埋葬在鳥屍堆下面。
排除了最可怕的一個可能,一方面我雖然鬆了口氣,被懸疑緊密壓迫的恐懼卻仍然沒
有散去。
……所以,小路到底在哪裡?
「請問我可以站起來嗎?」仍跌坐在地的日本青年發問。
「隨便你。」毫無頭緒的我漸漸有些力不從心。
「你們不應該來這裡的。」鬼塚第一次用示好的語氣說:「當然我們也不該來,這才
不是那麼單純的地方呢,這座『軍艦島』根本就瘋掉了。」
「你知道軍艦島的什麼事情?」
「不會比你多太多。」鬼塚放緩了語氣,他身上擁有的領袖氣質、擅長思考的冷靜語
氣,又逐漸凝聚起來:「軍艦島是個巨大、而且有歷史的廢墟,像這樣的地方有些三流傳
聞並不奇異,奇異的反倒是,過去明明發生了許多慘案,『軍艦島』卻從來沒有被大眾認
定為『靈異場所』。」
「什麼意思?」
「不奇異嗎?發生過礦災、氣爆、槍決、自殺等陰慘事件的孤島,卻沒有一則形成通
說的鬼故事?在什麼東西都愛跟『靈』扯上關連的日本,這樣才是異常吧?你有聽說過嗎
?在戰爭時代,軍艦島還有一個別名──」
……戰爭時代?那個太平洋戰爭?第二次世界大戰?
「底層貧苦的日本人、被殖民的朝鮮人、被俘虜的中國人被財閥與政府用武力拘禁,
強制進行重度勞動,如果企圖逃離,駐警有權開槍射殺。」鬼塚在太陽穴旁舉起手槍手勢
:「……我不確定起這名字的是朝鮮人還是日本人了,不過在戰爭時代的軍艦島,他們稱
此地為──『地獄門』。」
端島,由於外型酷似戰艦「土佐號」,故得別名「軍艦島」。
它曾經擁有過一個被歷史悶殺的別名。
──地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