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上,我與男子擦身而過。
穿著西裝的男子,頭部開花似地,許多頭顱蔓生。
原本的頭部細小枯萎,肩膀萌發灰色枝幹,如同血管連接各頭顱,不停顫抖。
各個頭顱呈現不同姿態,當中有人形,也有鳥或獸首,或一團漆黑看不清外貌的頭顱。
它們彼此爭吵、咆哮、怒罵、啃噬原本頭顱。
原本的頭顱,低垂著,看不見表情。
一顆漆黑的頭顱,扭轉,望向我,並張開化為泥濘的口唇──
沾染黏液的聲音低沉難辨,但吐出的話語依然充滿黑色的負面氣息。
「去……死……」
聽見聲音同時,目光交會。腐臭的泥濘捕捉了我,將我帶入黑暗。
意識模糊了。
我逐漸淡薄,融化。
腦海中,一絲明亮的記憶湧上。
兒時的夏日,在我的腦海浮現
夏天來臨,夜晚開始炎熱起來。
鄉下沒有什麼娛樂,白天可以跑到河邊玩耍,盡情捕魚、捉蟲,
但夜間跑進山裡會被大人打死,只能乖乖待在家中,過年才能購買煙火玩耍。
農村的蚊蟲對於都市小孩與其說是可怕,不如說是驚訝。
除了蚊子,各種奇怪的小蟲也在半空飛來飛去。
老家不噴殺蟲劑,只在睡前點蚊香,驅趕蚊子,蓋上蚊帳。
睡眠就在粉紅色的朦朧中,與蚊香獨特的氣味融合。
「阿公,我想去山裡!」
「夏天到了,這個季節不要隨便亂跑,小心蛇跟猴子。」
叮嚀過後,爺爺在我雙腳灑上黃色藥粉,並用手指輕輕劃過頸部與額頭。
「不准下水。」
交代完,他拿起鐮刀走入田間。
我跟其他小孩在農地旁玩耍,越跑越遠。
同樣的夏天,持續進行。
鄉間夜晚,充滿各種故事。
這些故事長輩不談,稍微年長的兄姊卻當作足以向弟妹炫耀的事蹟,在夜間反覆述說。
各式各樣的怪談、傳說與鬼話,在紋帳裡出沒。
我總是帶著許多故事,進入夢中,並換來更多惡夢。
這些夢總像汗水一般清淨,沒有任何負擔。
在炎熱的夜晚帶來恐懼與清涼,然後化為夢境,從記憶中消失。
我聽了許多故事。
僵屍、水鬼、竹竿鬼、鬼屋、人面石、墳塚、古墓、狐仙、山鬼、蔭屍行屍與走屍、
吊死鬼、鬼像、古鬼、畫鬼、小鬼、縫人、土神、飛魅、石魂、木眼、疫鬼……
各式各樣的故事在我的腦海中環繞,塑造出恐怖卻又充滿魅力的鄉間情懷。我的童年便在
此種記憶中成長。
直到有一天,我發現某些真實的恐懼。
半夜醒來,我搓揉惺忪的睡眼,摸索著打開蚊帳。
不知道因為夜晚故事或者睡前多喝了罐果汁,我爬起來上廁所。
走到沉重的木門,伸手一推,大門拴上了。我就著月光,打開一旁小門。
當時老家沒有抽水馬桶,上廁所還必須走到屋旁的茅坑。
而這些糞便也會成為農家肥料,一舉兩得。
但是對小孩子來說,這也是鄉下最不方便的地方。
弦月高掛,沐浴銀色月光的夜晚充滿魔力,使我沉浸在夢境般的曖昧與朦朧,
為眼前空無一人的景色著迷。
我站在屋旁,看著遠方的山,看著熟悉的磚瓦,看著前方農田,也看著村內每一角。
石子鋪成的道路向前延伸,不停延伸,直到眼睛視界的邊緣才被黑暗吞沒。
心臟抽動了一下。宛如疼痛。
黑暗與月光交界處,有個老人。
一開始無法辨認,但他緩緩起身,從原先蹲著的地方站起。
喀、喀。
清脆的木屐響,聲音大到所有人都應該被吵醒。
──卻無人發現。
瞬間,一道黑影爬上內心。
我從朦朧的夢境驚醒,感到不對勁。
一步、兩步──
然後聲音消失。
就像夢境的殘渣步入現實,讓我害怕,卻分不清哪裡開始是夢境。
我在街道上尋找著,老人消失了。
剎時,老人出現了。
老人從地上飄起,黑色的臉孔貼上我的眼睛,我可以看穿他,看見他背後的土地──
老人像是一團霧氣,或像燈光、影子一樣,如同具體的……具體的……
──具體不存在的事物。
老人穿過我,木屐聲逐漸遠去。而我依舊站著,直到天明。
我傻傻站著。
然後,我被帶去廟裡收驚。
中間的事一概不記得。
阿公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地,抽著手上的菸。
我延長了住在鄉下的時間。
有一些,必須瞭解的事物。
我開始看見一些奇怪的東西。阿公則告訴我,應該怎麼面對。
最重要的是:不要去看。
如果做不到,則睜大眼睛,仔細觀看。
僵屍、水鬼、竹竿鬼、鬼屋、人面石、狐仙、山鬼……
阿公帶我,從常見的開始教起。教我如何應對,如何習慣。
鬼神與人不同,不能以人的想法面對。
重點是,不能因此害怕。
我們害怕的是舉動,害怕那攻擊我們、朝我們的來襲的進一步舉動。
但我們不該害怕其存在。神與鬼並非為了人們存在──
我學了很多東西,是這樣的一個月。
人們誤以為,事物為了傷害他們而存在,並且因此恐懼。
但恐懼來自更深層的心底──
恐懼來自我們對自身認知的缺乏,來自超越自身的可能;來自無知,也同樣來自無能。
並非不需要害怕,但只有在我們需要時才害怕。
在阿公堅持下,我多待了一個月,
甚至沒有理會暑假作業,只是靜靜待在鄉下,體驗各種事物──
那些環繞周遭,卻無法看見的,眾多事物。
我沒有辦法全部學會,阿公也沒有時間,將他知道的一切都教給我。
我伴著他下田:當他下田時,我靜靜坐在一旁,看他耕種,看田間許多渺小的異物穿梭;
當他提水時,我努力提起水壺,高壯的他如一棵巨樹接過水,拍拍我,教我辨識水中飄盪
的事物名稱;我們在夜晚出門,刻意尋找樹林出沒的精怪,靜靜觀看;然後來到古塚墳前
,默默上香,等候埋藏的人們迎接──
我看見了另一個世界。
無法述說的,另一個世界。
只可惜,無法全部學會。
我漸漸習慣不照鏡子,避免自己在鏡中看見什麼。
但如此的心態也是畏懼,也是一種逃避。
我想起阿公在身旁時,帶著怎樣的表情,告訴我這些事情。
他總是這樣說──
妖與人同在,因人而生。
生者為妖,死者化鬼。
不生不滅而為氣。
妖化人,則人化妖。
感到畏懼以前,必須理解,必須睜大眼睛。
「妹呀,妳看清楚!」
熟悉的嗆辣氣息傳來。那是阿公習慣抽的國產香菸。
感受到懷念味道,我睜開眼睛。
「用妳的眼睛,看個詳細──」
不確定是瀰漫的煙霧,或繚繞的回憶。我的眼中布滿淚光。
我看不清眼前,但在氣味中,我想起許多事物──
我想起阿公出殯的景象,想起他教導我的眾多課程,試圖讓我理解的另一個世界。
我想起第一次看見的景象,想起學習的每一課。
我睜開眼睛,睜開另一對眼睛。
肩上長出許多頭的男子彎下腰,似乎因為我的昏倒,不知如何是好。
同時,眾多分枝頭顱滴下汁液,朝我噴出黑色氣息。
我看著他。
我看著他的許多部位,然後,看著頭顱。
「那與我無關!」我如此回答,「與我無關,你的慾念與我無關!」
我伸出右手,捏出劍指指向他的頭顱。
「去吧,去吧,速速離去!」
「離去吧,離開我的面前!」
「招致不幸的你,終將因此不幸悲嘆。」
「一切只因念惡,而惡念因你而生!」
男子被我的舉止嚇著,暗暗罵了一聲,趕緊離去。
但他肩上另一顆女子頭顱,卻因此蠕動著,更加茁壯。
我無法拯救你,只能保護自己,並祈求你改變自己。
妖與人同在,因人而生。
生者為妖,死者化鬼。
不生不滅而為氣。
妖化人,則人化妖。
感到畏懼以前,必須理解,必須睜大眼睛。
我想這一定是阿公想告訴我的事。
這是一個,關於慾念淹沒自身,長出許多蔓生頭顱,吞噬自己的故事。
它的名字叫做──
(贅頭),完
2013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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