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引渡書(三)雨霏霏<下>

作者: praymoon (祈月)   2015-10-08 16:45:26
  趁著今日課少,張年義在上班前的空檔來探望老翁。
  幸虧搶救及時,年邁的老翁已無大礙,現在躺於雪白的病床上,沉沉睡著。
  覺得蘋果置於空氣中易氧化影響口感,他索性帶來當季柚子,剝好一瓣一瓣放在保鮮盒裡,擱在床頭架上,並替老翁掖好被角,速速準備離去。
  想必老翁不樂見他這個不速之客,不論是那日凌晨,還是今日的探視。
  他拉開病房門,一嬌巧矮小的女孩子隨即與他擦肩而過,揹著一個顯眼的凱蒂貓大背包,他下意識回頭。
  「外公──」
  女孩子看上去很眼熟,一身淺粉色洋裝,伏在床邊,老翁旋即甦醒。
  「幹嘛來看我?」
  張年義嚇了一跳,以為老翁正在指責他,沒想到卻是對著那女孩說的。
  「外公,您別這樣嘛!」女孩子握住老翁的手,卻被揮開。「外公……」
  「妳不是我孫女!」老翁拉起被子,背過身不再看她。「給我出去!」
  「好吧……」女孩起身,拉緊了凱蒂貓背帶,往門口走時,年義和她對上眼。
  與風媞的柔婉清新不同,女孩生得俏麗精緻,一頭微卷的短髮,水靈靈的大眼正直勾勾盯著他。
  「哎!你是?」她的聲音清脆如玉珠落盤。「張年義!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的腦袋開始運轉,記憶逐漸清晰。
  是了!這學期剛轉來他們系上的女孩子,曾在課堂上短暫地自我介紹,不過,他忘了叫什麼來著。
  「我叫梁舒寧。」她看著他不解的神情,體貼地補充著,貌似也不介意他對她沒有印象。「剛從台北轉來的!」
  他微笑點頭,帶著歉意。這女孩竟然記得他?他們未曾有過交集。
  「所以,你怎麼在這裡?」她第一次露出笑容,臉頰酒窩可愛極了。
  「他來看我,妳管得著嗎?」老翁的聲音自隆隆傳來,帶著極端的不耐煩。「快走!」
  梁舒寧的眼裡閃過一絲憂傷,卻仍是笑著向張年義表示等會見,匆匆離去。
  「老先生,您找我?」他掩上門,有些戰戰兢兢。
  「脾氣再不好,我也不會對救命恩人不敬。」他掙扎要起身,張年義連忙上前扶將。
  張年義才發現,原來這老翁一直操著一口東北腔,似是外省人,一頭花白削平的板寸頭,眉毛粗黑,鼻樑直挺,即使臉上滿布皺紋,也個性極了。
  「對不起,把您家搞得亂七八糟。」見老翁似乎不排斥他,他趕緊道歉。
  「沒事的。」他垂下眼,坦然地接受年義的幫助,替他將床起背。「我一個人住,如果不是你們,我可能就死了。我要謝謝你們。」
  他鄉音極重,張年義有些費力才聽懂他的話。
  「老先生,別客氣,助人為快樂之本。」原本暴躁排外的老翁鄭重地向他道歉,他不禁有些不知所措。
  他隱約覺得老翁有求於他,似乎又不知如何啟口,只靜靜地將他帶來的柚子慢慢吃光。
  「老先生,您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同樣的,張年義也不知道該如何幫助他說出來,本以為這麼問,他也不會回答的。
  「小夥子,我不曉得要怎麼跟你說……」老翁的眼底藏了些許落寞,手裡握了一瓣柚子肉,眼角的紋路深淺不一,訴說著無盡的滄桑。
  在他要接下去說時,張年義已然讀懂他的心思。
  他觸及老翁蒼老的手時,那些帶給老翁痛苦的記憶,在他的腦海中亮起。
  舊時,老翁經商失敗,因躲債逃到台灣,娶了台灣妻子,他卻死性不改,終日賭博,不顧妻兒,妻子辛苦撐起家,替人做工賺取微薄薪資,累得半死不活,還得應付他任性的討要賭資,他的兩個孩子,共一男一女,對他十分不諒解,自小很少喊過他父親。
  直到孩子終於大了,他才發現,他的孩子在學校刻意隱瞞他的存在,從未將任何需要雙親參與的活動通知於他,像是將他當作恥辱一般,他不願面對的愧疚感這才如石子投水濁泥翻起般浮現。
  大兒子高中畢業後便不再往上念書,投入工程行業,再也不返家,工錢只偷偷寄給他的妻子,女兒還小,依著這份愧疚,他便拚命對女兒好,妻子在他幡然悔悟之時,竟然病倒了,無論他多麼努力賺錢,卻仍付不起妻子的醫藥費,妻子不久便撒手人寰。
  他的兒子最是不諒解他,在妻子守靈那日,渾身顫抖地哭泣,憤怒地指責他:「是你把媽害死的!」
  他將祖厝過給兒子,兒子卻再也不與他見面,之後賺了點小錢,自己買下了一塊地,寡居起來,生人不見,而冤家路窄似的,他的兒子竟然聯合其他建商逼他將土地賣出,他死活不賣,兒子還派人將他的房子砸壞,他索性拆掉,蓋了鐵皮屋繼續住著。
  女兒長大嫁人後,對他很是照顧,然而好景不常,女兒竟然因意外的火災身亡,而她沒良心的丈夫,竟然見死不救,只帶著自己疼愛的孩子逃命。
  他火大極了,堅持提告,花光積蓄,而後敗訴,畢竟一場無妄之災,是誰也不樂見的,法官認為受難者的死,她的丈夫並無直接責任。
  為此,他失去一切,人生滿是錯誤與懊悔,絕望地拖著年邁身軀爬上高聳的樓房,想要一死了之,卻遇見了雨純。
  他清楚記得,雨純從天而降,好似天上精靈,張著一雙漆黑明亮的眸,天真無邪地望著他。
  雨純並不知道他正在做什麼,只是友善地報以一笑,她是張言在最快樂的時候畫出的一幅畫,幾乎是集一切歡樂的化身,而她的正面能量,似乎感染了他。
  「外面的世界真好。」雨純在牆沿坐下,咧嘴看著身邊的他。「剛才經過的地方在賣一個叫做炸雞的東西,似乎很好吃!老爺爺,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老翁激動得幾乎要落淚,拚命忍下,哽咽道:「爺爺帶妳去吃炸雞好不好?」
  雨純墨色的眼裡有了光彩,她開心得跳了起來,大聲說好。
  他自圍牆上慢慢地爬下來,雨純拉起他的手,興奮得又叫又跳,老翁被她的快樂感染,破涕為笑。
  此後,雨純可以吃喝玩樂又在老翁的收留下有地方住,過得歡喜極了。
  一老一靈,從此結下了不解之緣,直到雨純被年義他們給收服。
  「我將她當作自己的兒孫。」老翁哽咽道:「你能不能讓我再看她一眼?」
  張年義露出了有些困擾的表情,老翁又道:「只是說說話而已,我知道她跟一般人不一樣,遲早該回到自己的世界的……可是我真的想再和她說說話,她一直照顧我,給我溫暖,與她相處的日子,是我人生最快樂的時候。」
  倔強的老翁眼眶通紅,卻忍著淚,不肯落下。
  饒是富有使命感的張年義,都有些動搖,但是抓捕有人類般智慧的畫靈,並非易事,他沉吟許久。
  「老先生,不如,我回去和大家商量一下吧?之後再回答你。」
  老翁眼睛一亮,連忙要起身道謝,張年義按住他。
  「老先生,很感謝你珍惜與雨純的緣分。」他偏頭,下意識將目光投向門外。「不過,與其勉力捉住不該捉住的情分,不如把握當下擁有的,你說對不對?」
  說罷,轉身離去,到了門前,又補充道:「老先生,如果你想改變過去,我們也許可以幫助你,名片放在床櫃上了。」
  老翁瞥了一眼櫃上的名片,雪白紙片上刷了淡淡金蔥,燙金的字印著離合館三樓的介紹──你想改寫你的過去嗎?在希望消逝之前……
  老翁笑了,這還是頭一回。
  「不是不相信你,小夥子……我覺得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一定會遭遇痛苦,如果避開自己應該承受的,那麼有一天肯定還會遇到同樣的事,該發生的,就讓它發生吧!」
  「雖然痛苦,但您還是可以有所選擇、還是可以避開不該發生的事,老先生。」
  「什麼是該?什麼是不該?」他笑彎了眼,老頑童似的。「我很想早些改變自己對兒女們的態度,可是我也懂得一件更重要的道理……」
  「什麼道理?」
  「有時候,對一個人再壞,他也將你視如珍寶;而有時候,對一個人再好,他也將你視若敝屣!」
  張年義拿著被退還的名片,慢悠悠地踱到醫院門口。
  燙金的文字中,本來印著希望二字的一行話,已暗暗變換成『生命』二字。
  他長長嘆了一口氣。
  「你在嘆什麼氣?」一道嬌脆的嗓音。
  「梁同學。」他吃了一驚,這女孩竟然還在等他。
  「你跟我外公聊什麼?好久喔!」她呵呵直笑,彷若發生天大喜事。
  「沒什麼,閒話家常而已。」
  雖然喜歡服務業,但他並不擅長應付非業務上往來的陌生人,下意識防備。
  「嘿!我餓了。」她用手肘頂了一下他。「請我吃飯!」
  「為什麼?」
  「誰叫你讓我等這麼久!」
  他從未要求過讓她等他啊。罷了,畢竟是同班同學,還是別太過得罪。
  何況,大可以挑便宜的餐廳。他這麼想著。
  梁舒寧的話多,吃一頓飯花了不少時間,他匆匆趕到離合館,已經遲到一分鐘了。
  熟識的同事們不停虧他,他向來準時,今日可算是有史以來第一次,不禁對自己的大意感到一陣愧悔。
  上工後,又因為頻頻打哈欠,已經被調侃到不知如何應付,只好躲到內場去幫忙。
  他將自己關在廁所,只覺得頭暈目眩又呼吸困難,意識有些模糊,耳邊隱約有輕語聲,他看過去,是一片驚人的漆黑。
  難道停電了?沒聽見任何聲響或驚呼,四周一片死寂,唯有低語聲不斷,他打開窗戶看向音源,竟然是風媞站在窗外。
  「風媞?」
  她看上去和平常無異,只是眉梢眼角滿是喜色,街外的景色盡是一片黑燈瞎火,唯有夜幕上永垂不朽的月,銀白光芒聚光燈般打在風媞身上。
  「妳怎麼在這裡?」
  他移動視線,發現寧纓也在她身邊,兩人狀似親暱,手牽著手,這是張年義從未見過的狀況,那二人雖形影不離,卻不曾有過從甚密的舉動。
  她徐徐轉頭看他。
  「我要走了!」
  她的語氣十分輕快。
  「妳要去哪裡?」
  二人默默不言,竟迎著月光,飛快地御天而去。
  年義這才反應過來,風媞是真的要走了,不論要去哪裡,總之是要離開了!他跑著追出去,卻又徒勞,因為他根本不會飛呀!
  忽然,面前一陣涼意襲來,冰冷強烈的碎石砸在他臉上,他吃痛嗆醒,魂魄自夢迴中回歸現世。
  「醒了?」清冷的男音。
  意識逐漸被他撿回,他抬起臉,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而床邊圍繞著許多人,包括曾出現在夢中的那些。
  尤其是寧纓,正俯身替他擦拭濕淋淋的臉,他不得不承認,這人實在很擅長照顧人。
  而張年豐正提著一個空了的水桶,默默地看他。
  「誰要走了?」風媞似笑非笑,抱胸坐在床邊的沙發上。「為什麼你一直叫著別走?」
  「這裡是哪裡?」
  他發現自己的聲音異常沙啞。
  「我房間。」又是那道清冷低沉的聲音,寧纓很少說話,以致張年義不太能認得他的聲音。
  他環顧四周,寧纓的房間除了風媞坐的沙發外,實在是簡潔到無以復加,除了基本桌椅、床、書櫃外,幾乎沒有多餘的物品。
  「為什麼哥會在這裡……?」
  他望著將水桶放進浴室又再走出來的白衣男人,感到莫名其妙。
  「你說呢?」張年豐很無奈。「還不是某人怎麼樣都叫不醒!」
  「我怎麼了?」他抓抓頭,記憶片段似乎只停留在那場鮮明的夢。
  「你在我店裡的廁所睡著了。」風媞解釋道。「整個人好像暈過去了,怎麼都叫不醒,是寧纓把你抱上來的。」
  他腦袋還不甚清醒,只抓到了其中一個重點。
  「寧哥跟妳一起住在店裡?」他大驚。
  風媞難得地翻了個白眼。「是他住在店裡,我偶爾還是會回家的好不好。」
  「可是妳在書房還是有房間的啊。」
  「書房是我來巡視員工的時候,偶爾才會小住。」她粉唇微嘟,兩頰泛紅,那是她慣有的不豫之色。
  眼看風媞脾氣正要發作,年豐心中暗叫不好,風媞的逆鱗便是過問她的私事。
  「今天已經幫你請假了。」寧纓插口道。「回家休息吧。」
  他微微錯愕,往窗外望去,夜色早已深深,又掃過牆上掛鐘,早已經超過十二點打烊時間。
  他竟然整整睡了快六個小時?
  「走吧,還指望你身體好點幫我們找畫靈呢。」張年豐大力將他從床上拎起。
  「唉!」想到找尋畫靈他便頭痛。「能不能讓風媞直接改寫過去啊!真希望老爸從來沒整理過藏畫間……」
  「我不能改寫風、張兩家的命運,這是祖訓。」
  風媞雙手叉腰,深深覺得張年義實在是兒戲。
  張年豐趕緊一掌拍在自家弟弟身上,望他早點清醒,趁著風媞還沒生氣趕緊離開。
  走前,張年義提出老翁的要求,以為會被駁回,沒想到意外爽快地被風媞同意了。
  「我只有命令她不可以亂跑,沒說她不能現形啊。」
  之後,是寧纓送他們到樓下。
  臨走前,寧纓拿了一塊橢圓形的冰玉墜子冷不防替他掛上。
  「寧哥?」他覺得有點發毛,這人怎地與他如此親近,平時分明總是愛理不搭的。
  「風媞做的雞鳴玉。」他禮貌頷首,似乎毫不介意張年義的尷尬。「祝你平安。」
  他將雨純帶來時,老翁簡直感激涕零。
  一老一少(外觀上),在病房裡靜靜地吃著炸雞──正確來說,是看著雨純吃炸雞。
  似乎在道別之前,人們總是會有許多話要說,而當真正要別離時,卻又都不必說出口了。
  雖然畫靈有別於一般魂靈,是藉由人手創造出來的精靈,有著實際的形體,卻與人終究是不同世界的存在,老翁年邁孱弱,多少也會受到畫靈的影響,無論好壞,終究不可見容於世。
  只見他將厚實手掌蓋在雨純的髮頂,疼惜似的摩娑著。
  二人寥寥數語,卻道盡了一切。
  別後,老翁繼續他的獨居生活,畫靈繼續在畫中扮演稱職的角色。
  雨純走前的落寞眼神,讓張年義決心把所有畫作找回後,要開一座擺滿這些活生生畫作的美術館,不會對外開放,讓祂們可以無拘無束的在裡面生活。
  偶然的一日,他在路上遇見老翁,又再次問起他是否有意願改寫過去。
  老翁婉拒的話令他印象深刻。
  「糾結於過去如何又有什麼用呢?人啊,要向前看。」他蒼老卻仍炯炯有光的眼眸透出笑意。「老頭子這把年紀,能夠遇見雨純這樣的孩子,救回我一條老命,實在十分幸運,我已經知足了。」
  「過去我做錯事了,就要承受後果,人生不能重頭來過,這才是人生。」
  張年義陷入沉思,開始質疑離合館三樓的生意是否應該存在,而自己是否應該繼續替風媞尋找客源。
  不久之後,梁舒寧家中便出了白事,於學校請了喪假一星期。
  他也悄悄去參加了鐵皮屋旁的小小葬禮。
  出殯那日下了一場大雷雨,使得儀式險些無法順利進行。
  直到後來,雨勢才逐漸減弱,雨中的喪禮最終仍是驚險地完成了,遺體被送入火葬場火化。
  在畫卷中棲息的雨純,難得地沒有了平時的歡騰,畫卷在夜裡發出細細小小的啜泣聲。
  那座鐵皮屋終究是沒有逃過被拆除的命運,那塊土地也很自然地過戶到他唯一的兒子名下。
  而他的兒子,卻連一次也沒有來過靈前上香。
  雨霏霏。完。
作者: kittenkitten (柔荑)   2015-10-08 17:42:00
好看!推~
作者: b14921447 (飄落凋零的櫻花)   2015-10-08 21:52:00
好淒涼啊@@
作者: bacer (原來暱稱降改阿)   2015-10-08 22:41:00
謝謝還肯在這寫故事的作者,推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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