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後15
傷害像是潮汐，在一生一滅之際將生命的體悟一點一滴地滲透到你的肌膚、你的思想
、你的記憶裡。能夠卸除它的，只有面對那難以直視的瘡疤。當所有人員準備就緒時，藍
滿腦的千思萬緒讓他輕輕地低頭。這個選擇很難，他很感激郭思婷所做的一切。如今回想
起來，如這雨落在凹凸不平的路面所積累的水坑，那粼粼波光與輝映的漣漪深刻地烙印在
藍的記憶中。
最早在Y軸樂園見面的時候是什麼時候呢？藍依稀記得郭思婷眼中那一閃而逝的複雜
眼神。一個人即便再怎麼偽裝，除非可以成為真正的第三人稱視野，否則人的表情再怎麼
詮釋，都不免流露出屬於個人故事的喜怒哀樂。
「你在這邊發什麼愣啊。」一名中年探員拍了藍的頭，此時他才讓自己從情緒泥沼中褪卻
出來。他試著回憶起自己現在所扮演的角色。
沒錯，梁天昊，正值壯年的偵察佐，擁有美滿的家庭與良好的人際關係。藍甚至回想
起天昊老婆在床上撩人的動作，雖然他老婆總有些懷疑，但是理智很快就被情慾的火花給
吞沒了。之後再也沒問起關於尺寸、大小等等的話題。如果要是告訴她自己的老公已經成
為調換屍體的一員，可能會瞬間崩潰吧。這麼美的人妻怎麼會嫁給這樣的男人呢？藍百思
不得其解，或許梁天昊有過人之處也說不定吧。
梁天昊說話的口吻是如何呢？根據同好會的分析，應該是直白、急促又帶著一種不經
大腦思考的二愣子性格吧？
「所以是Q-hotel頂樓沒錯吧。」藍試圖調整了一下尾音的陰陽頓挫，由於常常要變換不
同的角色，他得快速地融入眼前的角色。
「喂，死阿昊，你是哪一根筋不對啊。」這中年探員似乎嗅出了不對勁的味道。
「媽的，趕快走吧。」藍只能從腦中的數據庫找尋這螺絲釘探員的說話語氣，『媽的』與
『幹』之間，梁天昊在過去三年的統計來說，使用『媽的』的機率是超過七成的。
「等等上去就要跟阿sir回報，我們得趕在節目開播以前解決這檔事。」
「真是麻煩啊，直接跟櫃臺說吧。」
「你白癡喔，從這邊上去就好。千萬不要引來任何民眾的額外猜測，這是阿sir交代的。
你到底剛剛去哪裡神遊啦？」中年探員指著Q-hotel後方的員工電梯，那是貨梯，主要可
以連接到頂樓下方一層樓的區域。從那區域要走到頂樓必須要經過南北兩側的樓梯，兩側
樓梯連接頂樓的大門都有加裝的新型陰極鎖，那是藍最近才請人去加裝的，加裝申請人員
自然是滲透在Q-hotel裡的同好會成員。當安全插稍(Nib)壓下時，鎖舌就會抵住，這是預
防鎖匣被外力惡意撬開的設計。如果沒有受過專業開鎖訓練的一般偵察佐是不可能有任何
法子的，即便是尋找市內有名的鎖匠，也需要一定的時間才能突破鎖芯的設計，因為藍在
裡頭多加了一些自己設計的巧思。當然要是使用更大型的拆裝器具，即便是再沈重的大門
都有可能突破，只不過現在跟時間在賽跑的正是警方，而不是遙遙領先的自己。
「好啦好啦，快走吧。」藍假裝看著手錶。依照眼前這探員的能力，絕對是會拖延到非常
久的時間。他所塑造的現象就在於『真實的隱匿』。
如果當所猜測事物的結果，被反覆從旁推敲出一結論時，人不會再多花精力去篩選其
他可能會有變因的參數。因此當警方鎖定Q-hotel為重要標的的時候，就是藍計策成功的
時候。
線民舉報與電話搜尋系統兩者相比，通常舉報都會優先成為追蹤標的。原因是電話搜
尋系統是依靠歹徒多次通話過後，篩選出來的結果。
現在歹徒僅僅只有一次通話時間的記錄，實際上不能讓搜索範圍縮小到多少。因此警
方的重心將會著重在線民的舉報上。而這份情報本身就在藍自己的手中，因為是他讓葉曉
峰去完成的。
藍開始推算曉峰的計策為何，事到現今他有辦法從中抽絲剝繭嗎？藍好奇自己的選擇
是否會引發無法預測的未來。
如果是也很美好。
藍似乎有些興奮。
同時間，
警方的電話搜尋系統有新的過濾條件，
因為第二通電話已經接通。
「各位觀眾您好，現在正為您播出的是『繁星事件特別節目』，本次節目的所有訪談內容
都將忠實呈現給您，其內容並不代表本台立場，在此特此告知。本台在晚間七點十五分接
獲一通獨家消息，一名自稱為繁星事件始作俑者的W先生，透過影音播放平台正在線上直
播疑似綁架女星郭思婷的畫面。其真實性無論真偽都攸關被綁架女性之性命安危。本台為
第一時間能與W先生達到共識，將獲得授權與W先生第一接觸的獨家轉播權。而所有在電視
機前的觀眾都可以藉由我們提供的QR-Code連接到直播平台。本台…」周心禹試圖和緩自
己的聲音，他的恐懼自然不能流露出來，兇手連他與小玫的事情都知道，甚至還可以知道
他今天的穿著，顯然已經超乎了自己能夠理解的範疇，還是說更有可能的是兇手來自公司
內部。但如果是這樣，針對自己而來的話，何須昭告天下呢？這一切的一切像是泡泡一般
，不停在周心禹的心頭上冒出，也因此他現在光是要把手上的稿唸完，就已經冷汗直流。
「哇，所以廢話說完了嗎？」被號稱為W的先生，發出了低沈的電子機械聲
。半島電視台為了增加戲劇張力，將王先生改名為W先生，據周心禹的理解，這是因為副
總監的要求，取法當然是從Wang這個字轉換過來的。不意外的通篇處理。
「呃，現在在線上的正是W先生。請問您有什麼訴求嗎？現在正是全國直播。所有人都可
以聽得見您的發聲。」
「訴求？我可沒什麼訴求。」
「但是您綁架了…」
「郭思婷？呵，實際上可不是我要綁架她。」W冷冷地說。
「等等，所以…」周心禹突然啞口。
「我知道現在有很多人在聽，所以我會說的非常慢，我會務必讓大大家知道『我們』要做
什麼。」當W講完時，直播畫面有了微妙的變化，郭思婷微微抬起頭，當她那完美無缺的
臉蛋在燈光下閃過時，如同昭告天下這並非一件惡作劇事件，這是百分之百的犯罪活動。
而這一秒也等同於在媒體界、演藝界砸下一顆震撼彈。
「現在是講求全名共同參與社會活動的世代，所以我也同步會在社群網站以及BBS上發文
。你們當然可以追溯我的ip位置，我歡迎大家這麼做，因為最後只會Trace到公共空間用
的電腦而已。所有的資料，現在在你眼前的這個螺絲釘周主播都會告訴你們。他們為此次
事件建立新的社群網站粉絲團與提供準備好的BBS帳號。」W說話的自信力幾乎毫無周心禹
插嘴的空間。
「首先，最需要跟大家澄清的就是，我跟郭思婷小姐實際上算是夥伴。」當這『夥伴』二
字透過Cable纜線將訊號傳到各戶家中電視台時，每個人皆以驚訝的臉色迎接這一刻，正
在吃飯的人們還不小心將口中的味噌湯給吐了出來。
「我們需要共同打擊的人物，你們很快就會認識了。周主播，請播放我剛剛傳訊給您的照
片吧。」周心禹畢竟從沒遇過這種與歹徒對峙的戲碼，他完全無法掌握節奏跟掌握局勢，
他知道導播室的鄭製作人已經在搖頭，但他現在根本沒有任何話術可以打斷他。他點點頭
，接著畫面轉換成一個簡單到不行的投影片。
一張照片。
是一名女性。
戴著大墨鏡，穿著時尚的風衣與褲裝，腳踏著名牌高跟鞋。
那是一張跟拍照，但是拍得俐落、取景清晰、成像精準。
「她的名字叫『范可欣』。很多人可能不清楚她是誰，不過有在關注我們郭大小姐的就會
知道，她可是有名的『虎媽型』星媽，她正是思婷小姐的媽媽。」
「從現在開始，就是全民的遊戲了。我非常歡迎各界先進一同啟動你們的愛、同理心及無
與倫比的正義感。我們需要范可欣小姐立即前往半島電視台攝影棚，來到我們俊秀小生周
心禹身邊。然後來一場下跪秀，一場真誠的道歉秀。當然，所有人都可以視我的言論是一
堆狗屁，我們可以靜待時間流逝。」
「我在這城市各個角落都放上了為數可觀的炸藥，每四個小時就會引爆。所以我呼籲警方
跟消防弟兄們，趕緊call回你們正在放假的弟兄，你們會有很多炸彈要拆。」W瘋狂的言
論瞬間讓半島電視台的收視率攀升到史無前例的高峰。不，說是高峰甚至是污辱。
「周主播，你有什麼要補充的…」W冷冷地將說話權留給了周心禹。
所有人都知道，眼前現在講什麼都是多餘的。因為這傢伙簡直不留給人任何說話的空
間。他的暢所欲言將每個斷句緊密的契合。況且若事實屬實，這將會是近年來最大的一次
恐怖行動。
「你是認真的嗎？」此時此刻，周心禹似乎忘記了自己的身份，當他放棄使用尊稱的時候
，並且帶著批判性口吻的時候，已經失去了身為主播的專業。鄭製作人與副總監訝異地看
著他。
「哦？周小生有什麼問題嗎？」W戲謔地反問。
「你跟郭思婷真的只是要別人道歉的話，有需要危害到其他不相關的人士嗎？要是你說的
炸彈是真的，你知道你會害到多少人嗎？要和解、要道歉很容易啊。上一上節目，打個『
世紀大破冰』標題，就會有觀眾買帳了！」周心禹不知道自己為何斷了理智線，當他意識
自己說錯話的時候，這句話已經乾淨地抵達尾聲。
「哇，我真是對你刮目相看啊，周小生。」
「W先生，請你尊重自己的發言。所謂的炸彈、所謂的恐嚇，真的能帶來你們的訴求嗎？
況且這根本是郭思婷小姐的家務事。將這一切丟上台面，不覺得幼稚、可笑，浪費大家時
間嗎？」周心禹不知自己是吃了哪一牌的炸藥，或許是之前的緋聞糾紛與事業上的掙扎，
他幾乎沒有花任何思考時間，就把他的想法全部說出。此時導播室裡頭的副總監抱著頭不
知所措，就現在這種局面，表面上雖然周心禹看起來很有正義感，願以歹徒進行談判與諮
商的手段，但是談判桌上講求的是籌碼，周心禹並沒有任何籌碼。
擁有籌碼的人現在正在趕來半島電視台。
鄭製作人要副總監靜下心來，
因為歹徒並沒有向眾人展示他那尚未明朗的恐懼炸彈。
「幼稚？你以為要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我跟你之間的這一場談話，一個禮拜後還會有多
少人記得？」
「別笑死人了。你覺得我們的國民記憶力很好嗎？」
「不。可能前兩個禮拜還在抵制引發食安問題的廠商，後兩個禮拜又再關心無趣的八卦話
題。」
「別說的好像我們每個人自稱為公民的國民素質有多好。要是今天炸彈沒在自己生活範圍
裡爆炸，或許還有人在網路上嘲笑：『XXX，炸死剛好啦。』」
「我並不認為炸彈是什麼太嚴肅的問題。因為更多人只是自私地冷眼看待這一切，如果你
真是那麼憤慨覺得我是極致幼稚的無聊傢伙，那就來賭賭看。從現在開始到第一顆炸彈爆
炸，會有人多少人想要救自己或者救身邊的人。我賭沒有任何一個人。這四小時即便流逝
了，范可欣小姐依然會待在她那尊貴的大沙發上，對電視吐口水。她會咒罵自己不孝的女
兒，而不會採取任何行動。」W的激進讓周心禹沒得回嘴，他竟然內心某個角落非常認同W
的說法。只要今天沒有發生什麼大事，記憶就像是滿載一樣。
現在的我們，如同一張DRAM，當電源打開時，雖然可以滿載記憶。但等到將電源關掉
後，一切就會重新歸零，許多事件就像是再而三地不停發生，那些曾經有過的辯論就像是
歷歷在目一樣。
W深知一切。
而當周心禹正準備回覆自己口中所咀嚼的道理時，
W掛掉電話了。
直播鏡頭前，W拿出一個碼錶放在桌上。
上頭掛著時間。
倒數時間四小時。
詭譎的氣氛在周心禹的臉上表露無遺。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筆記。
他對自己無力與W周旋的疲乏能力感到自責。
連一個有效的插嘴與對峙都對不上，
甚至在沒有任何籌碼的情況下，
試圖挑釁歹徒。
他回想自己過去最光榮的時刻，
那些都離自己好遠了。
他清了清喉嚨，作自己能作的事。
「各位觀眾，請大家呼籲身邊的親友，請務必降低前往公共場所的機會。再提醒一次，請
務必降低前往公共場所的機會。現在警方正全力追蹤有可能發生危險的區域。在一切危險
尚未解除以前，請各位要耐心等待並小心安全。另外，范可欣小姐，我並不清楚您與令嬡
之間是否有什麼誤會。但為了避免歹徒有更進一步的激進行為。我們很樂意護送您到本台
，您在本台會有非常安全的照顧，如果你能不辭辛勞前來一趟，或許可以化解您與令嬡之
間的一些誤會。以上為本台特別節目報導，我是主播周心禹，本台所連結的線上系統會持
續更新與同步直播。稍後若有進一步消息，會隨時進行特別節目報導。」
當燈亮起時，鄭製作人衝進主播台。
「你到底在幹什麼。」鄭製作人大喊。
「你們的指示燈重頭到尾沒有有幫助的資訊。」
「沒錯。他說的沒錯。警方並還沒主動聯繫我們。因為炸彈事件還沒發生。剛剛從那邊就
可以結束了，你為什麼要反問歹徒，要是他直接將炸彈引爆，你覺得我們避得了責任嗎？
」鄭製作人氣沖沖地說。
「但是…」周心禹想反駁，但是他知道自己犯了大錯。
「夠了，我會準備幾個後備主播。你先去休息室。」鄭製作人搖搖頭，並且拉著自己的領
帶。
周心禹的確是個令人意外的傢伙，
原本設想就是找一個幾乎還不了口的傢伙對峙，
但是他竟然比想像得更有勇氣。
鄭製作人想看看手機，試圖緩解自己的壓力。
他滑開手機，不看還好，看了卻倒抽一口氣。
『今晚別回家，探訪的小貓在屋簷上監視。』
他失神地坐在導播室，思考要怎麼應對。
內憂之外，還有外患。
現在的他很難抽出時間跟精力聯絡相關人士，
他很想知道W到底是誰，畢竟一切從周心禹的反問開始，
一切都與劇本偏離了。
他思忖，
眼前這四小時可能會是今夜最安逸的時候。
或許他該聯絡琬茵，指點她接下來該怎麼因應這隻探訪小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