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戰場般吵鬧的辦公室內。
志成擱下報表，大拇指按著眉心，舒緩用力過度而疲勞的眼睛。隨後拿起原子筆，在
剛擱下的報表寫下註記。
「經理，我幫你沖了一杯咖啡。」一個甜滋滋的聲音說，不等志成轉頭，一隻纖細的
手臂遞來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輕巧地放在桌上。
他轉頭時正好瞥見那線條飽滿的胸前起伏，藏在藍紋白底襯衫之下格外誘人。
「啊，佳玫，還是你最貼心。」志成笑呵呵地說。
佳玫回以微笑，「經理，這個客戶很纏人嗎？」
「是有些麻煩，不過既然我出馬了，那不管是問題都能迎刃而解。」志成豪氣表示。
「那太好了，真不好意思，又給您添麻煩了。」佳玫雙手合十，露出帶著歉意的撒嬌
笑容。
「不礙事，你還是新人，經驗還不夠，當然會有很多覺得棘手的。」志成擺擺手。佳
玫忽然挨近他，胸部正好抵著志成的肩，他微微瞪大眼，感到相當不可思議。
但佳玫將臉湊得很近，若無其事地指著報表上的欄位問：「這個客戶一直希望三年後
可以得到兩倍以上的獲利，但我無論怎麼計算，以他願意投入的資金來看實在不太可能。
您看這裡，我這樣的估算應該沒問題吧？」
志成一邊沉浸在肩上柔軟的重量，一邊連連點頭：「沒錯沒錯，完全正確。是這個客
戶太貪心。」
「太好了，我一直擔心會出錯。還好有經理的幫忙，真是得救了！」
佳玫離去時，志成始終盯著她的翹臀不放，眼裡閃爍著貪婪與掙扎。他看著報表上成
串數字轉移注意力，壓抑內心的混亂。
三十五歲的志成是這間理財公司的經理之一，憑著優渥的薪水在大安區置有一間公寓
，已經成家立業的他當然有妻子。
說到妻子，那可是高中時的班花，兩人因緣際會在某個應酬場合再次相遇，那時志成
剛榮升主管職，正意氣風發，不像當年高中時畏畏縮縮，連搭話的勇氣都沒有，這次可是
主動出擊，直接上前攀談。
兩人看對眼後開始交往，在幾年後步入禮堂。之後出席同學會時志成都是得意洋洋，
當年的班花已是今日的妻，羨煞一票昔日的同學們。
前些日子正逢畢業潮，公司內招攬不少新人，理財顧問這行總是進來得多，留下得少
，淘汰率極高，所以需要大批新血。
佳玫是最近才錄取進來的，國立大學財金系畢業，談吐得宜，應對進退毫無缺點，而
且外貌出眾。公司裡一票單身的男性員工全都虎視眈眈，早在佳玫進公司第一天就展露各
種獻殷勤的手段，讓佳玫想低調也不行。
志成當然也留上心，畢竟佳玫的美貌可是極為出色。但自己已有家室，所以只好遠觀
，反正有漂亮的同事在辦公室裡就是賞心悅目，工作起來效率更好。
不料佳玫有意無意地越走越近，饒是志成在工作上身經百戰，見識過各種難纏的妖魔
鬼怪般的客戶，卻難敵這小狐狸精的魅力，竟是逐步淪陷。
今天她這大膽的肢體接觸，毫不避嫌，讓志成未飲先醉，已是暈頭轉向。
嗡。刻意關閉音效的手機振動一聲。
志成查看後發現是佳玫用ＬＩＮＥ私下捎來訊息：「真的很謝謝您幫我搞定這麼棘手
的客戶，我想表達一點謝意，今晚請你吃頓飯好嗎？」還附上可愛的表情貼圖。
他吃驚地抬起頭，遠遠地，佳玫也從位子上望來，兩人目光交會瞬間，無須言語即有
答案。
志成抽空打電話回家，簡短說今晚有應酬不回家吃飯便掛掉電話。下班後，佳玫跟著
志成上了他的車，車廂裡飄著佳玫身擦的香水氣味。一路兩人談笑不斷。
晚餐後，兩人到酒吧小酌，佳玫將左腿疊在右腿上，翹起高跟鞋還有裹在絲襪裡的長
腿。鞋尖不時挑逗地碰著志成。
看似老僧入定的志成喝著摻水威士忌，不動聲色地望著佳玫微醺發紅的臉頰，其實心
裡直想狠狠咬上一口。
送佳玫回住處時，這小狐狸精揮手道別的俏麗模樣幾乎勾去志成的魂。
＊
志成回到家後已超過午夜十二點，妻早就入睡。他洗澡後爬上床，看著妻的睡臉，一
股罪惡感油然而生，沉默地輕撫妻的臉頰，望著漆黑的天花板發愣。
「成，昨晚的應酬還順利嗎？我本想等你回來，但不小心睡著了。」早晨時，妻問。
「當然順利，只是幾個老闆特別愛喝，結果喝到爛醉，我得幫忙善後，一一叫車送他
們回去，才會這麼晚到家。」志成臉不紅氣不喘地說謊。
與妻道別後他便出門了，車裡還殘留著佳玫的香氣。不禁想著如果此時佳玫在身邊那
該有多美妙。沒想到抵達公司時，他竟然和佳玫不約而同地搭上同一部電梯。
佳玫微微一笑，眼神媚得害志成失了魂。把持不住的志成開始和佳玫在下班後約會，
瞞著公司同事，當然更要瞞著妻。
與佳玫不間斷地幽會一個月後，他忽然聽到妻子有喜的消息，結婚多年，終於懷下兩
人的第一個孩子。
志成狂喜之餘，卻陷入更加掙扎的局面。他已經中毒似地對佳玫難以割捨，可是對妻
還有未出世孩子的責任令他不可能選擇佳玫。
天人交戰間，多年好友老周來電。兩人寒暄一陣後，老周發現志成心不在焉，連番追
問後，志成老實地將秘密全都吐露。
「我或許有個辦法。」老周說。
「我不能離婚。」志成斬釘截鐵。
「我知道。我有個學弟最近在搞什麼生物科技實驗室，研發了一種新藥。我覺得這藥
可以解決你的問題。」
「老周，你沒搞清楚。這是感情因素，跟生物科技會有什麼關係？」
「認識這麼久了，你以為我是那種搞不清楚狀況的人嗎？就當我賣個關子。今晚跟你
見個面，順便介紹學弟給你認識。信我準不會錯的。」老周報出地址。
志成隨手記下，不禁納悶這老友葫蘆裡究竟賣什麼藥。
＊
老周的學弟非常有特色，年紀不過三十上下，看起來卻有五十歲的模樣，還是個禿頭
，只留下兩邊凌亂的髮鬢，戴著一副暗紅色鏡片的特殊眼鏡，蓄有山羊鬍，身穿寬鬆的白
色醫師袍，活像美漫裡的反派科學家。
此時，志成與老周身在一間類似醫學大樓的建築之中，這是老周的學弟作研究的地方
，從這裡的裝潢跟設施就看得出背後擁有雄厚的財力支持著。
「小胡，你開發出來的那款新藥可以介紹給我朋友試試嗎？」老周問。
「哪款？」
「就你上次說過的，可以生出複製人的那個藥啊。」
志成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聽見的，疑問地複誦：「複製人？」他盯著老周，神情不悅地
說：「我是真的很煩惱，別故意跟我開這種無聊玩笑。」
見志成面有慍色，老周連忙安撫：「放心，這絕對不是玩笑。我當初聽到也不信，直
到親眼目睹。你知道Ｔ公司的劉總吧？你以為他們公司為什麼近期勢頭這麼旺？」
志成沒有回答，等著老周繼續說。「因為他用過這種藥，所以可以一個人當兩個人用
，解決不少生意。」
「不對。」小胡突然反駁。
老周訝異地反問：「他不是有用過藥嗎？」
「是用過。但是他前後來了兩次，所以是分裂兩次，所以有三個分身，所以世界上共
有四個劉董。」
志成聽得一愣一愣，劉董是在業界裡突然崛起、如傳說一樣的人物，也是他公司最大
的競爭對手，志成對他可是既忌憚又恨得牙癢癢。
「他真的用過這種藥？這藥……有沒有任何副作用？」志成遲疑地問。
「有啊。為了有足夠的養分可以分裂另一個人體，所以服藥後需要大量進食，補充建
構人體的所有營養素，有幾個客戶吃到下巴脫臼，不然就是反胃吐得滿地，還有的人成功
分裂後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敢吃東西，因為吃怕了。嘿嘿、嘿嘿。」小胡發出詭異的笑聲。
「副作用就這樣？」
「就這樣。因為經過幾千次實驗後才成功研發，過程完全無痛，本來一開始就是針對
政府高官使用的，所以最好是不能有什麼副作用。所以，你真的想試？」
「費用怎麼算？」志成問。
小胡看看老周，「是學長的朋友，所以打個友情價吧。」
話雖如此，但聽到實際報出的價碼高達七位數時，志成不禁倒抽一口涼氣。
「這只算進成本而已。如果是賣給政府高官或是財團大佬的話，起碼會開價千萬以上
，反正他們沒有腦袋更沒有智商，只有錢而已。」小胡露出戲謔的冷笑。
志成再次倒抽一口涼氣，這價碼實在不得了，但冷靜細想，如果這藥效如此神奇，只
花費幾百萬其實並不吃虧。何況只要真的分裂出兩個自己，不單是愛妻與佳玫能夠同時兼
顧，還可以擴展更大的事業版圖，之後的獲利絕對不只七位數。
衡量之後志成毫不猶豫地答應。
「完整的過程需要一個禮拜，期間全部都要待在這裡。同意後就在這張同意書上面簽
名。」小胡從口袋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用藥同意書。
志成果斷簽下。日期訂在四天之後。
＊
與老周還有小胡道別後，志成不免百感交集，既興奮又緊張，想到之後可以光明正大
與佳玫相好，妻子與孩子則交給分裂出來的自己負責，那滋味說有多美妙就多美妙。
志成忽然有個大膽的念頭，若在佳玫之後他又看上其他女人，不就可以如法炮製，分
裂出更多的自己，隨時保持盡可攻退可守的局面，可以跟分身互相交換，又能同時處理更
多生意，錢與女人絕對享用不盡。
既然分裂之後就要與妻子分離，志成索性把握這四天與妻子密切相處。與自己年紀相
仿的妻因為保養得宜，看起來不過年近三十歲。可惜，在妻子身上已經少了那種新鮮的火
花，而佳玫帶給志成的卻不只於此，還多了偷情的刺激感，令他欲罷不能。
妻對於志成熱烈的態度顯得受寵若驚，兩人度過甜蜜的四天。
接著，志成來到小胡所在的醫學大樓，進去前不忘傳訊息給佳玫，「七天之後，柳暗
花明又一村，不必再遮遮掩掩，可以跟全世界宣告。」
「你在說什麼謎語啊？是新遊戲嗎？」佳玫回訊。
「哈，本經理自有妙計，你拭目以待。」志成收起手機，興致勃勃地進入醫學大樓。
小胡領他到一間乾淨的白色房間裡，裡頭擺有簡單的床與沙發，附有中央空調跟簡單
的衛浴設備。
小胡要志成輕鬆坐下，然後從口袋裡拿出一個瓶蓋特別厚的玻璃罐，裡頭裝滿是螢光
綠的液體。小胡在瓶蓋上輸入密碼，又用指紋確認身份，這才成功開啟玻璃罐。
「全部喝掉。」小胡示意。
志成雙手接過，小心翼翼地不讓液體濺出。玻璃罐湊到嘴邊時，有一股強烈刺鼻的藥
味，讓他反胃難受，初嘗的滋味更令他面目猙獰。
這液體看似清澈，實則黏稠無比，味道像腐爛發臭的魚，還有奇怪的尿騷味，還有一
股令人起雞皮疙瘩的回甘味。
不過是五百毫升左右的液體，卻讓志成足足花了十五分鐘才飲盡。除去可怕的噁心感
之外，他不覺得身體有任何變化。
小胡掏出無線對講機，低聲吩咐。幾分鐘後，三個穿著無塵裝的人進來房內，他們各
自推著推車，上頭擱著數箱形似果凍的方塊物體。
「這是高營養濃縮素，富含人體需要的一切元素。」小胡解釋。
「接下來，你清醒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要不斷進食，直到完全分裂成功。這是為了確保
可以完全分裂出與本尊無異的複製人。每天固定睡眠八小時，這是必要條件，睡眠時間由
我們安排，時間到了你會聽到響鈴聲。好了，現在開始吃吧。」小胡指著推車上的果凍。
志成揀了個芋頭色的先試試味道，但剛才喝進的藥水味道過於刺激，以致於現在入口
的方塊果凍完全無味。其實這樣正好，天曉得這果凍的味道有多噁心？
志成狼吞虎嚥猛吃，只為求早日分裂出另一個自己。
他一直吃、一直吃，直到聽見響鈴。拿出手機確認後知道是晚上十點，便配合地躺上
床，卻因為時間太早一時難以入睡，同時，肚子飽得難受，幾乎要被撐破似的。
隔天早上六點，鈴準時響了。志成睡眼惺忪地醒來，又有人推進幾大箱方塊果凍，他
木然地吃著，嚼著無味又噁心的果凍，下巴跟臉頰的肌肉非常痠痛，但因為生怕有意外，
志成只能認命地吃。
當天晚上，志成躺上床時忽然覺得背後壓到某樣東西，他伸手一摸，竟然是形似手掌
的物體。背後生出手掌了！
志成忍不住從床上跳起來歡呼！心想這藥果然神奇，於是更心甘情願地依照小胡的安
排去作。
第三天、第四天……志成不斷進食，吞不下就硬塞硬擠，每天都幾乎要把胃袋撐破才
甘願。繼手掌之後，手臂從背後鑽出，然後是肩膀、腰……於是他睡覺時變得只能側躺，
卻不以為意，反倒越來越興奮。
願望就快成真了。
後來完整的上半身誕生，還附帶半顆頭顱，鼻子以上雖然仍埋在志成的背裡，但已有
可以進食的另一張嘴。志成與背後只有半身的分身不斷吃著、瘋狂地吃著。
第七日，最後的半顆頭顱也生長出來。完整誕生的「分裂的志成」慢慢脫離作為母體
的志成。
「恭喜。」小胡鼓掌。
志成看著那嶄新又皮膚光滑的「自己」，雖然模樣相同，但這個「自己」看來富有活
力、健康且年輕。
「太好了。」志成讚嘆。
「沒錯。」分裂出來的志成同意。
「從今以後，老婆跟孩子就交給你了。你要扮演好丈夫的角色。」志成交待。
分裂的志成忽地莞爾一笑。
「不。那是你的責任。」
志成震驚地瞪著膽敢違逆意見的「自己」。
分裂的志成無視「本尊」，繼續說著：「你看，我比你更加年輕，跟佳玫正好匹配。
你的魚尾紋足以夾死蒼蠅，跟佳玫出遊不知道多讓她丟臉，路人還以為是父女咧。」
「住嘴！你是我的分身，你該聽我的。」志成氣得發抖。
「憑甚麼？」分裂的志成雙手抱胸，站起身來，睥睨著他，「我會比你更強、更聰明
，應該是你要聽我的才對。我要佳玫，你去陪老婆跟孩子。」
志成怒不可遏，憤然起身，對著「自己」甩了狠狠一巴掌。分裂的志成險些摔倒，他
被打出一道鼻血，登時心頭火起，發狠往志成揮拳。
兩人大打出手，凶殘之程度完全是要置對方於死地。
「哎呀哎呀……」小胡事不關己地離開房間，從外頭反鎖。不知道是哪個志成正在裡
頭怒吼。
小胡發呆似地倚著身後的牆，另一側不斷傳出激烈的碰撞聲響，嘶吼、咆哮、叫罵，
猶如一座關進兇猛的野獸的牢籠。
不知何時，所有的聲音逐漸平息下來。小胡慢條斯理地解鎖，開門。
房內地上，倒著遍體鱗傷、渾身血污的兩個志成。小胡上前查看，兩人都已斷氣。
小胡從寬鬆的大口袋拿出平板電腦，喃喃自語並鍵入文字。
「案例編碼第十三號，當事人與複製體互相攻擊，最終雙方皆傷重身亡。累計至此亦
是第十三起相互攻擊導致死亡的案例，可以暫時推估兩者間具有相殘性與強烈敵意，可能
是對自身的存在會被取代的威脅所產生的危機感，因而引發攻擊行為。但樣本數尚且不足
，待累積足夠樣本後再作完整結論。」
他拿起沾有溫熱血漬的無線電，按下通話鈕，面無表情地吩咐：「進來收拾。」
關門前小胡回望兩具「志成」的屍首，然後才嘖嘖幾聲，搖頭離去。
那已經冰冷的志成眼神空洞，茫然地瞪大。到最後，他既顧不好妻子，亦沒有得到佳
玫，卻是讓自己殺死自己，自己亦同時殺了另一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