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的除夕。
我坐在餐桌邊,看著穿著圍裙的爸忙進忙出,食物的香氣從廚房滿溢出來。
爸的廚藝很棒,家裡的三餐都是由他掌廚,作女兒的我因此總有好口福。
一個穿著碎花裙的女人亦步亦趨地跟在爸身後,雖然忙碌,但她始終掛著淺淺的笑。
那種笑容在我眼裡,實在是過份溫柔了。
她跟我毫無血緣關係。
事情同樣發生在除夕,在去年的晚上。
爸帶回一個陌生的女人,正是她。
我訝異不已,沒料到真有這天的到來。
爸跟媽其實一直聚少離多,強勢幹練的媽有自己的生意,就是俗稱的女強人。爸則是自由
工作者,四處接案。
因為媽把大半心力都放在鞏固公司利益上,待在家的時間總是不多,我跟爸很少可以跟她
見上一面,能夠一起吃頓飯已然是天大的奇蹟。
「爸,你跟媽當初為什麼決定結婚?」十四歲那年我忍不住提問,因為兩個人性格南轅北
轍,始終不懂為什麼他倆會相愛。
爸思索一番,露出苦笑。「的確很弔詭,對吧?」
然後爸看著我的眼睛,神情有些複雜,好像在捕捉某種失落的記憶碎片,我猜他在回憶當
年跟媽相識的種種。爸常說我的眼睛像極初識時候的媽。
最後,生性浪漫又不甘寂寞的爸讓另一個女人進入他的生命裡。
「離婚吧。」媽說。
「對不起。」爸道歉。
高傲如媽,自尊受到打擊也不會表現在臉上,那晚她鎮定異常,只是走得匆忙。
之後,這女人取代了媽的位置,還帶著一個五歲的小男孩,我的新弟弟。
對,她是離婚又再婚。
當然,我不曾叫過她一聲媽。不可能。
我的生活就此改變。我選擇沉默以對,表達無聲的抗議,正如爸跟那女人對待我的方式。
原來又是除夕。一年的光陰簡直在眨眼間流逝。
爸跟那女人始終如膠似漆,相處甜蜜,不曾爭吵。他亦視新弟弟為己出。
格格不入的我在家裡好像失去空間,像錯放位置的演員,無論如何舉手投足,空氣裡蔓延
的只有幾乎令人無語的尷尬。
爸在我面前擺上碗筷,卻不曾對我說話,只投以複雜難辨的眼神。
我想,我不單是遺傳媽的眼,還繼承她的性格,就算在這屋簷下我的存在會被逐漸剝奪,
我也不會認輸。
可是,媽,妳到哪裡去了?
我想妳。
*
除夕夜。
我一手包辦整桌的年夜菜,畢竟是好不容易盼來的過年假期,當然要為家人弄些好吃的。
柔薰真的幫了大忙,有她幫忙備料跟準備餐具讓我省下不少功夫。
其實往年我也是這樣準備年夜菜,可惜,只有我跟女兒享用。妻有她公司的事要忙。
就這樣,我奢望跟妻還有女兒一家團員吃個團圓飯的願望總是落空。到後來,女兒甚至排
斥新年到來,因為朋友大多跟家人歡樂出遊,她卻得跟我在家裡大眼瞪小眼。
女兒對妻沒有陪她始終耿耿於懷。
她一直以來都是比較黏妻,她倆很相似,不論是性格或外貌。女兒的那對眼睛總是我想起
學生時代的妻,有點倔強又帶些俏皮。
「你會後悔跟我結婚嗎?」某天同床共眠時,妻這樣問。那時候女兒剛上小學,妻開始投
入自己的事業,發揮工作狂的本質。
「不會啊。」我摟著她,然後故意搔她癢,逗得她求饒。我們好久沒這樣只有兩個人靜下
來好好相處。
當時的我也沒料到,在多年之後,工作竟取代了我成為妻實質的伴侶。
女兒曾問我為什麼會與妻結婚?沒想到我只能苦笑。
之後,我認識柔薰。不是一見鍾情那種,她是一個很恬淡自在的女人,她的好只有在相處
中才能明白,是如細水長流需要慢慢體會的那種。
她離過婚,帶著一個剛滿五歲的兒子。但我不在乎。
除夕那晚我帶著柔薰回家,沒想到妻也在。
我們沒有爭吵,妻的神色漠然,結伴多年,我看得出她眼裡的憤怒跟落寞。
妻離開得倉促,女兒追了出去。
那是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
「怎麼了?想什麼想得出神?」柔薰輕拉我的衣角。
「哦,沒……」我無法說出完整的句子,只好繼續將碗筷擺在桌面,總共四副,我、柔薰
、女兒還有小兒子。
自從去年除夕之後,總是有一副碗筷無人用過,但我仍習慣擺著。
「你還在自責。」柔薰幫忙將碗筷擺正。
我只能搖頭。當時我真的、真的應該攔下女兒的,不該讓她這樣橫衝直撞。
等我想到該跟著追出去時,只來得及聽到幾乎刺破耳膜的煞車聲……
沒想到今年,依然無法吃到完整的團圓飯,以後也再無可能。
女兒,對不起。
我愛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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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祝諸位板友農曆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