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裡，冷風從關不緊的窗戶隙縫不斷透入。標叔拉扯著疊在身上的幾件薄被，最後
乾脆將頭也蒙住，整個身體蜷縮在棉被堆底下，才稍稍抵擋住冷風，可是薄被怎麼也蓋不
暖，身體微弱的餘溫是唯一熱源，因此他不時便會打起冷顫。到底還是從身下的毛毯透來
的寒氣太強。
天花板傳來清楚的踏地聲，聽起來是孩童在奔跑。新年期間，小孩也跟著放寒假了，
精力旺盛的他們總是不必休息，在夜裡仍是很有精神地打鬧。標叔翻了身，樓上住戶的熱
烈交談卻是更清晰，鬧哄哄的，即使隔著幾層棉被也擋不住那令人不得好眠的聲響，聽起
來是連著親戚一起來拜訪的樣子。急促的腳步聲增多了，孩子們應該在彼此追逐吧。
忽然爆出一陣大笑，想必鄰居正發生什麼有趣的事情，偏偏此時夜深了，卻還不懂收
斂。每年都是如此，總是吵得標叔徹夜無法入睡。
一向淺眠的標叔禁不住吵，索性起身，入眼是如墨的幽黑，向屋裡盡頭望去，隱約有
慘白的路燈微光。溜出薄被堆的標叔頭戴起滿毛球的毛線帽，身上那件尺寸明顯過大的黑
色羽絨外套讓他原本就瘦削的身材顯得更矮小。
他在黑暗中摸索鞋子，不忘額外多套上一雙襪子，才駝著背慢慢穿好，最後起身離開
居處。
沒有燈光的樓梯間比屋裡更暗，空蕩的階梯可以聽到樓上傳來的歡笑聲，很有過年的
愉快氣氛，不過這些都與孤家寡人的標叔無緣。他確認扶手的方位，一步一步慢慢下樓。
出了大門，迎來的寒風更盛，他不免縮緊脖子，將外套拉鍊拉至最頂。
在空無一人只有垃圾被吹遠的巷道裡，標叔緩緩地踱步而行，走到巷口的水泥矮牆坐
下，但他實在難以忍受風吹，所以躲進不遠處那發亮如黑夜中燈塔的超商裡避寒。他摸摸
口袋，還有幾枚銅板可用，撿拾寶特瓶與廢紙過活並不容易，俗話說的歹年冬他可是年年
體會，雖然是四十左右的年紀，他看起來卻已如花甲之年的老人。
標叔穿梭在貨架間，最後揀選了一包便宜的科學麵。替他結帳的店員睡眼惺忪，有氣
無力地收下髒兮兮的十元銅板。
「可以要點湯嗎？好冷，想喝點熱的。」標叔低聲詢問，佈滿皺皮的手怯弱地指著關
東煮鍋。
店員點點頭，標叔道過謝，走到自助區拿了紙碗，撕開泡麵包裝，將麵放在碗裡，然
後盛入淡黃色的關東煮湯汁。標叔雙手捧著冒著淡淡白煙的紙碗到座位區坐下，迫不及待
地啜飲浮有一層薄油的熱湯，一股熱流從喉嚨湧入，胃暖了之後身體也逐漸暖和，說不出
的舒服。
他稀哩呼嚕地吃著泡麵，三兩下就將少得可憐的份量吃光，然後用磨損嚴重還透出棉
花的外套袖口抹抹嘴，雖然意猶未盡，卻沒有餘裕可以多嚐一碗。他瞪著玻璃窗外的景象
，深夜的馬路上不見行人更少有來車，是只有新年期間限定的台北空城，可是他漠然的眼
神比這空城還要空洞，彷彿靈魂遺失在某處。
現在這時間標叔應該要入睡的，但他感覺不到睡意，只好發呆。不知不覺間遠方天邊
露出朦朧的白，幾縷脆弱的雲絲在失去夜色的掩護後變得顯眼起來，淡淡的藍與淺紫安排
好似地依序浮現。日光透過玻璃窗輕灑在標叔身上，他看起來是這樣地格格不入，無論是
在窗明几淨的店面裡或是這座城市。
直到店員交班時標叔才想到該要離開。他在街頭繼續遊蕩，一如每天甚至每年那樣，
搜尋著紙箱與被隨意丟棄的寶特瓶的蹤影。一對夫婦帶著活潑的幼小兒子出遊，標叔經過
這一家子時，身穿拾來的舊衣的他顯得突兀，晨曦下的柏油路看起來甚至比他還要乾淨。
被母親牽著的小男孩大聲嘻笑，恰如標叔的樓上鄰居，孩童們也是這般活力十足。
啊，鄰居。標叔驀然想起。他暫時放棄搜尋紙箱，改變計畫，依著印象前往那賣店用
僅有的微薄積蓄買齊需要的東西。一小時後，手拎塑膠袋的標叔回到住處，雖然是白天，
但整棟樓卻溢著難以言喻的陰暗，所有的影子的存在都過於刻意。
他走上樓梯，經過家門而不入，再往上一層，樓上的鄰居沒有關門，半掩的鐵門佈滿
不自然的污黑。
標叔拉開鐵門，穿越其後半塌的木門，凌亂的室中盡是狂亂的漆黑焦痕，沙發與桌椅
只剩大致輪廓，至於其他雜物早就燒得面目全非。他找來鏽跡與焦垢參半的鐵鍋，從提著
的塑膠袋拿出成疊冥紙放進鍋中後點火，又燃起幾炷香。
火焰寧靜地將冥紙燃燒，標叔將香插在一邊，雙手合十，無聲地祭拜。
原先居住的這戶人家在幾年前的新年時節不慎引起火災，最後無一倖免全部葬身火窟
。在火災撲滅後的幾天，經過的路人全都聽見樓中有人的交談與小孩奔跑嬉鬧的聲響，這
棟樓已成凶宅，無人敢接近更無人想接手，只有無家可歸的遊民標叔敢賭上一賭。
標叔的人生一塌糊塗，渾渾噩噩得過且過，最後落得在街頭流浪。但至少他賭對了，
終於有個可以不必擔心被驅趕的棲身處，也不會有人半夜擅闖，比起流浪街頭更安心且舒
適得多，這一住就是好多年，過年期間的祭拜已是慣例。
他陸續往鐵鍋裡扔入冥紙，直到塑膠袋空空如也。再無東西可吞食的火焰漸小，最後
被標叔一腳踩滅。他踱步下樓時忽然一陣眩暈，身體一天比一天還要虛弱，哪天死在這裡
或路邊都不奇怪。
「死在這裡倒也好，有人作伴。」標叔幽幽地說，回到堆滿破舊薄被與跳蚤的小窩。
他脫下鞋子後鑽進被堆，慢慢進入夢鄉。
這一天，樓上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