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劉員外又來到小屋,還命僕從端來蔘湯。但琉璃的母親仍在昏迷,那蔘湯便擱
在桌上碰也沒碰。劉員外寒暄一陣後,欲言又止地不斷搓著手,躊躇許久才開口:「琉璃
啊,明天有個貴客你務必得見。」
琉璃或多或少猜到劉員外未講明的部份,直言道:「若是求親的話,便說我這輩子不
嫁。」
彷彿是被說中,劉員外一陣錯愕,然後堆起笑臉道:「你不願意當然是不能強求,但
這貴客非常重要,得罪不起。」
又是得罪不起。琉璃隨口問:「是誰?」
「這……我也不瞞你了,是司禮監的魏公公。」
「九千歲魏忠賢?」琉璃詫異反問,那可是當今權勢薰天的大太監,各地官員為了巴
結討好甚至專程為他建立祠堂。「九千歲」這稱呼更是阿諛奉承之極,意指他比千歲的親
王地位更崇高,只遜於萬歲的皇帝。
「是啊、是啊……」劉員外不住抹汗,想到這樣的大人物親臨就讓他一顆心七上八下
,深怕招待不周有個閃失,自己恐怕會被押進大牢甚至人頭落地。
「我見就是了。」琉璃也明白其中利害,只能妥協。
「太好了,你肯見最好!」劉員外喜出望外地退到門邊準備離開,從他一進門開始就
屬此刻腳步最為輕盈。
琉璃忽然想起一事,問道:「但是宦官為什麼能夠提親?難道因為權大勢大就沒有規
矩可管?」
劉員外答:「不是魏公公要提親,他是來說媒的。聽說收了新的義子,那人正好很愛
慕你。」
隔日,出現在廳中的魏公公居然正巧是琉璃與母親在大街遇到的太監。前幾日曾來提
親的跋扈公子哥王渙也在,他正是魏忠賢的新義子,但魏忠賢本來就在民間收養許多義子
,倒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王渙不似當日聽聞琉璃的預言那樣緊張兮兮,而是一副天塌不驚的模樣,想來是以為
有了乾爹撐腰,也不怕私下的勾當被抖出判罪。這紈褲子弟一見琉璃出現,裝模作樣地拱
手讚道:「琉璃小姐幾日不見,又變得更加美貌了。」
琉璃看也不看,只注意著魏忠賢。這權傾朝野的大太監坐在紅木椅上愜意品茶,與戒
慎惶恐地立在一邊的劉員外形成強烈對比。魏忠賢啜了口府裡珍藏的上好鐵觀音,嘖嘖有
聲地抿抿嘴,「這茶倒還可以,合我口味。你就是琉璃?看上去有些面熟。」
「昨日在大街上我們曾見過。那時公公坐在轎裡。」琉璃答。
魏忠賢皮笑肉不笑地道:「就是擋路的那對母女?原來如此,竟有這樣巧合的事!咱
家今天來此也不為別的,王渙對你很是中意,正好我來附近辦事,順便來幫他說個媒。你
今年也有十六了吧?正是出嫁的好年紀。我這義子才德品行均優,還是個秀才,嫁他保你
衣食無虞。」
王渙聽魏忠賢如此為自己美言不免驕傲,高高地抬起頭來,活像隻神氣的公雞。但琉
璃預見的未來並沒有改變,王渙一家終究難逃落入大牢的結果,更是性命堪憂。
她微微欠身,回道:「多謝公公,但琉璃不願只為溫飽而嫁作人婦。」
「嘿,不識好歹。你可知王渙他爹是堂堂戶部尚書?」魏宗賢又抿了口茶。
「琉璃寧願作個不識好歹的女孩,也不願意輕易嫁人。哪怕今日是天子前來,若無法
令琉璃傾心,我亦寧死不嫁。但若是意中人,即使是路邊的乞兒,我也甘願跟隨他一輩子
,無怨無悔。」琉璃說時想起阿狗,心裡一陣甜,說得更是堅決。
王渙不可置信地大聲嚷著:「你居然拿乞丐來跟我比?」
「琉璃意已決,請公子死心。」琉璃垂下眼簾,平靜佇立。
「居然端出天子,你也太抬舉自己?當今天子尊貴無比,豈是你這種沒有眼界沒有見
識的人可以掛在嘴邊的?」魏忠賢擱下茶杯,嚴厲地瞪著琉璃。他倒也不是真的生氣,只
是見琉璃天不怕地不怕,便想給個下馬威挫挫她的銳氣。
「是琉璃失言了。」琉璃不卑不亢。她看著故作慍色的魏忠賢,那句「棄妻賣女」如
附骨之蛆揮之不去,於是琉璃再細看,嘗試窺見魏忠賢的未來與過去,發現魏忠賢日後的
結果不比王渙來得好,用悽慘來形容亦不為過。
接著她往前倒推,凝視著大太監的過去,看見當年才二十出頭、那尚叫魏四的魏忠賢
在賭場與妓院流連,留著妻女在簡陋破爛的家中枯等挨餓。
更後來,魏四欠了大筆賭債,竟將女兒賣給人換錢。女兒當時不過十幾歲,哭得很是
淒厲,魏四充耳不聞,拿著原本要償還賭債的銀兩直奔賭場,又是輸得一乾二淨。
那被賣作童養媳的女兒受盡欺凌,不堪折磨拚死逃出,卻發現自己懷了身孕,幸得好
心人幫助在一座小村裡安頓下來,最後順利產下一女。
琉璃看著那名哇哇啼哭的女嬰,發現她的未來竟與自己密不可分地連結在一起。接著
琉璃硬是從魏忠賢的過往中被逐出,再也無法窺視。
因為她不能預見自己的命運。
「嗚!」琉璃痛苦地捂著心口,渾身盜汗,險些暈眩過去。劉員外與王渙趕緊趨前關
心,只有魏忠賢事不關己地坐在那,一副看戲的姿態。
琉璃掙扎著站穩,氣若游絲地說:「棄妻賣女……」
話剛脫口,魏忠賢臉色大變,琉璃繼續指責:「你可知道你女兒受過多少苦難?你知
道多少次她不堪受辱只想尋死,卻因為懷裡的胎兒忍受下來,還獨自一人將那孩子撫養長
大?」
魏忠賢驚異不定,心想這少女怎麼對自己的事瞭若指掌似地,登時起了戒心,才想出
口訓斥制止,琉璃身子忽然癱軟倒地,不省人事。
「琉璃!」劉員外與王渙齊聲大叫,琉璃卻是什麼都聽不見了。
昏迷許久,琉璃終於緩緩醒轉。在旁照顧的丫鬟見她清醒,趕緊大聲呼喚,劉員外急
匆匆地跑進屋內,很是擔心。
「唉,琉璃啊,你不要緊吧?我請大夫看過了,大夫說是……」
「我想一個人靜靜……」琉璃打斷他的話。劉員外只好依她,不料琉璃又道:「從今
以後我不再見客,有人問起就說我死了吧。」雖然說得輕描淡寫,卻很是悲悽。
「這……」劉員外本想追問,但琉璃的表情之消沉是他未曾見過,只好識相閉嘴,領
著丫鬟一起離開。
琉璃又休息一會,才披上外衣,前去母親的房裡。母親經過休養已經能夠獨自坐起,
一見琉璃進來,她擔憂地問:「事情我聽劉員外說了。你見到魏……魏公公?」
「娘,妳識得他對嗎?」琉璃問。
母親哇地一聲哭了起來,琉璃心痛地摟著她,不死心地追問:「妳告訴我究竟是怎麼
回事?他到底是誰?」
琉璃其實早有答案,但不聽母親親口講明不敢認定,更暗自希望一切全是誤會。她不
希望天底下有這樣巧合的悲劇。
待母親好不容易止住眼淚,才哽咽地娓娓道來:「妳不是問為什麼要改叫琉璃嗎?當
年,我被自己的親爹爹給賣了……因為他欠了賭債還不起,妳奶奶也被他給拋棄了。我運
氣好逃掉,卻懷了身孕生下妳。
「我讓妳跟著姓魏,但後來聽說我那狠心的爹為了想發財居然進宮當宦官,我覺得可
笑,又想到被欺凌的那段日子,所以要妳改名,不要留著那骯髒的姓,因為那姓魏的棄妻
女的死活不顧!」
「原來那人……」
母親淒涼一笑:「那人稱九千歲的魏忠賢正是妳的爺爺,也是我的親爹爹!」
琉璃震驚得如遭雷擊,這惡名昭彰的大太監竟然真與自己有血緣關係!
母親緊握住琉璃手腕,一字一句地說:「妳爺爺是個負心又自私的人,我恨他……他
現在飛黃騰達了,不像我年幼時那樣困苦,官吏們都搶著巴結他。但他有沒有想過這些年
我是怎麼帶著妳捱過來的?娘又是怎麼死的?他可曾想過我們母女倆的處境?」
琉璃沉重地閉上眼睛,她可以感覺到從母親虛弱的力道中傳來的深沉哀痛,於是她也
跟著落淚。
母女兩人相顧無言,唯有淚滿襟。
*
魏忠賢打道回府後越想越是不安,提防起琉璃。這女的年紀雖小,但似乎對自己的事
情瞭若指掌。魏忠賢平常呼風喚雨慣了,自然也幹下不少見不得光的勾當,朝中那些對他
大為不滿的官員雖然沒有明顯表現,但魏忠賢心知肚明自己樹敵不少,若給人抓著把柄難
保不會出什麼意外。
他雖然權大勢大卻也是苦苦經營多年才爬到這個位置,絕非愚蠢莽夫。為求謹慎,決
定盡早採取動作除去這心頭刺。
魏忠賢當下喚來當地知府,細細問明劉員外跟琉璃的底細,當他聽到劉府定期發糧給
百姓後眼睛為之一亮。待遣走知府,他再喚來心腹,傳下幾道命令。那心腹領命後立刻前
往東廠。
安排妥當後魏忠賢露出得逞冷笑。他可以採取的手段實在太多了,現在想來區區一個
琉璃何足為懼?他得意地放聲大笑,暗自想像當劉員外發現錦衣衛找上門時嚇破膽的表情
必定十分有趣,等到將琉璃那蠢丫頭捉進牢裡更是要好好伺候,絕不能留活口!
無法預料自己命運的琉璃渾然不知道巨變在即,此時仍掛心著母親的健康。
自從母親見到魏忠賢之後便日漸消瘦,憔悴得令琉璃害怕,因此常守在母親床邊,深
怕有個閃失。
這天清早,琉璃發現母親面無血色。她顫聲輕喚又試探鼻息。隨後撲倒在母親胸前痛
哭失聲。近日琉璃心神不寧,常有不好的預感,卻怎麼也不願意往母親即將撒手人世的那
方面去想。最後母親在夜裡斷氣,她甚至來不及道別。
母親的死對琉璃而言是天大打擊,但災難接踵而至,彷彿被推動的厄運齒輪開始運轉
。
那劉員外特地花錢疏通、作為通風報信用途的官員在夜裡緊急捎來消息,說是錦衣衛
即將針對劉府採取動作,羅織的罪名是賑糧給百姓試圖收買民心造反。
劉員外嚇得魂飛魄散,十萬火急地收拾貴重財產準備逃命,還將不必要的僕從都遣散
了只留可信的在身邊。
琉璃收到劉員外通知卻不願一起離開,執拗地要伴在母親屍首邊。劉員外勸她不動,
深怕在此耽誤會來不及脫身,只匆匆問:「我們究竟該往哪裡逃才好?」
「此行凶險異常,不宜出城……」琉璃面無表情地答道。
劉員外原本衷心期盼她可以給個良好意見,豈知聽到這跟坐以待斃沒有兩樣的預言,
氣得吹鬍子瞪眼,怒道:「我一向待你不薄,為什麼要這樣開玩笑?不逃出城難道要待在
這裡等死嗎?」說罷憤而拂袖離去。
垂淚的琉璃望著雙目緊閉的母親,現下她無法顧及其他事情,即使知道劉員外這貿然
出城會招來慘痛後果,卻沒有制止。
劉員外率人漏夜逃出,用大筆銀兩收買把守城門的兵衛才讓他們在大半夜裡開門。劉
員外與女兒還有最嬌美的小妾同乘一輛馬車,府裡的財寶另外裝了幾大車,上頭都用稻草
堆遮掩。
劉大小姐雙手抱胸,不悅地說:「一定是那個掃把星害的,沒事要爹發什麼糧,現在
惹來大禍了吧!」
劉員外這次沒替琉璃反駁了,他的基業都在城裡,雖然帶走不少銀兩寶貝,成疊的銀
票又藏在身上,但那劉府大宅少說也值個幾千兩,就這樣棄之不顧實在讓他肉痛。要知道
三兩銀子就足夠普通百姓過上一年,這可是血淋淋的幾千兩啊!
劉員外搥著心肝有苦難言,被迫認賠殺出。怪自己當初不該多事收琉璃當義女,投資
還沒回本卻是惹禍上身了。
平時熱鬧的劉府人去樓空,死寂無聲。
琉璃獨自守著母親的屍體,坐在桌邊一動不動。蠟燭落滿燭淚,那細小的燭火在天亮
前夕熄滅,輕煙飄散。黑暗瞬間降臨屋內,徹夜未眠的琉璃更顯憔悴,臉頰留有淚痕。
直到晨光初透,微微白光照入紙窗,琉璃木然起身,打開窗台,卻不見熟悉的擺在窗
邊的花。原來阿狗也逃了。
難掩落寞的琉璃輕撫空無一物的窗台,只希望阿狗可以平平安安地過完餘下人生,這
樣她就心滿意足了,這亦是她僅有的唯一心願。
她試著捕捉阿狗的未來會如何,卻什麼也無法窺視。這少年在她心中佔據的份量極重
,越是重要的人越無法看清,更不能預測。
她從來沒有明確地表達自己的心意,但其實有些話不必說出口,單是與對方共處、呼
吸著共同空氣便足矣,不再有多餘奢求。琉璃的願望一直很簡單。
可是阿狗這少年遠比她想像得更真、更善良。
琉璃怔然抬頭,看著那突然出現在院子裡的身影。那令她牽掛在心的少年喘著大氣,
一步步向她走來。
「為什麼?」琉璃問,既喜又悲。
「我跟著、跟著其他人逃走,後來才發現妳不在。」阿狗走到窗台,站在琉璃面前,
遞出當日琉璃為他擦臉的手絹。「還、還你。」
琉璃接過,那手絹還殘留著些微餘溫。她叮嚀道:「快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我要帶妳一起逃。」
這次阿狗沒有結巴,堅定得義無反顧。
那一滴凝在眼裡的淚悄然滑過臉頰,琉璃搖頭:「我會連累你,錦衣衛的目標是我。
」
阿狗走進屋內,一把牽起琉璃。琉璃的手被阿狗的粗糙大手包覆,很暖。阿狗帶她離
開,刻意不走大門而從後院小門偷偷離開。
府外一群殺氣騰騰、帶著殺伐之氣的漢子從四面八方集結過來。清一色全是身穿飛魚
服,腰配繡春刀的錦衣衛。
「什麼人!站住!」一名剽悍的錦衣衛怒目直指,吼聲驚起院中麻雀。
「跑!」阿狗拉著琉璃大步跑了起來,兩人鑽進錯綜複雜的小巷弄。不一會琉璃便分
不清楚方向,任由阿狗帶路。她既害怕又滿足,有阿狗伴在身邊就足夠了。
城門越來越近。騰騰的腳步聲亦不斷接近,錦衣衛追來了。
在把守城門的兵衛反應之前,阿狗與琉璃成功逃出城,但錦衣衛猶如發現獵物的餓狼
窮追不捨。兩人只能盡力狂奔,琉璃的髮髻在途中掉了、繡花鞋也落了一隻,阿狗踩到石
子拐傷腳,忍痛苦撐。即使如此,他倆未曾放開彼此的手。
但錦衣衛越來越近。
他倆終究還是被追上,一個駕馬的錦衣衛硬是橫斷去路,其餘的錦衣衛很快將琉璃跟
阿狗團團包圍。阿狗試圖反抗,卻被下手毫不留情的錦衣衛毆倒在地,揍得鼻青臉腫,口
吐鮮血。
阿狗哀號幾聲,聲音越來越弱,拳頭不斷落下,最後只剩微弱的呻吟。
「別打了!不要!」琉璃失聲尖叫,滿臉都是焦急的滾燙淚水,她看著阿狗的視線連
帶被淚水模糊,只有血的鮮紅依然刺眼。
另外幾名錦衣衛比對畫像確認琉璃的身份,用鐵鍊捆住她的雙腕,連拖帶拉將她扯回
城去。
「阿狗!阿狗!」琉璃不斷回頭,比起自己她更是關心阿狗的安危。倒地不起的阿狗
一動不動,一邊錦衣衛抽出繡春刀,凜凜寒光讓琉璃心碎。被強行帶走的琉璃越來越遠、
越來越遠,終於再也看不到阿狗。
最後,琉璃用盡所有力量,只為看見自己跟阿狗的未來。她強行突破限制,得到最後
的預言:她跟阿狗終有一日會再相見。
從這一刻起,琉璃喪失與生俱來的奇異天賦,再也無法未卜先知亦不能看透人心。可
是值得,她心滿意足。
阿狗一定會沒事……兩人會再見的。這預感是至今從未體驗過的強烈,讓琉璃篤信必
定成真。
那一道突兀現身的灰與錦衣衛凶狠的大喝打斷琉璃思緒。她才發現是那名神秘的灰袍
人。那張臉孔依然藏在兜帽下,彷彿沒有看到錦衣衛與琉璃一行人,逕自筆直朝這裡前進
。
錦衣衛紛紛大喝,幾人甚至抽出刀來,鋒利的寒光逼人,卻沒有阻止灰衣人的腳步。
琉璃看著灰衣人越走越近,斬落的繡春刀近身時無一例外,全部不自然地偏斜開。錦
衣衛大駭不已,最後只能眼睜睜看著灰衣人與琉璃雙雙憑空消失。
*
雖然劉員外率著妻小跟僕從順利逃出城,但處境不比落入錦衣衛手裡來得樂觀。這馬
車隊伍實在過於醒目,出城沒多久就被馬賊的眼線盯上。
天才剛亮,一列急速接近的黑影揚起漫天塵沙,嗜血兇戾的馬賊揚刀進逼。馬賊與馬
車交錯之際,舉手起落間一刀砍掉駕車僕從的頭顱,血花在馬兒淒厲的嘶鳴中激烈噴灑,
無頭屍首落地,無主的頭顱被車輪輾爛。
後續跟進的馬賊跳上車控制住韁繩,連帶挾持整輛馬車。毫無反抗餘地的劉員外一家
與隨行僕從像鴨子般被趕下車,只能瑟瑟發抖任人刀俎。劉大小姐跟丫鬟緊挨在一塊,幾
個馬賊淫穢的目光在她們身上游移,讓劉大小姐又驚又羞,彷彿赤裸裸地被人看光。
「這不是劉員外嗎?久仰大名。」人高馬大的馬賊首領肩扛斬馬大刀,衝著劉員外獰
笑。
「請問閣下是哪路英雄好漢?有話好商量,只要你肯放過我一家大小性命,不管要多
少銀兩我都肯給……」劉員外聲音細若蚊鳴,掩蓋住脖子的肥肉顫顫抖動。
馬賊首領哈哈大笑,「銀兩我當然是要的,也由不得你不給!我聽說有個叫琉璃的似
乎是會通靈還是算命,把我跟弟兄的埋伏路線都算得清清楚楚,我們幾十張嘴等著吃飯,
沒有商隊就等於沒飯吃,你可知道我們有多辛苦?」
話一說完,馬賊首領斬馬刀威嚇地一揮,朝地斬落,被颳起碎草與泥沙隨風撲向劉員
外臉面,弄得劉員外灰頭土臉,褲襠一熱嚇得失禁。
「說,那女人在哪?」馬賊首領目露兇光。
劉員外支支吾吾,深怕回答琉璃還在城內會激怒馬賊,卻又一時想不到矇混的藉口。
馬賊首領眼珠一轉,衝著劉大小姐問:「該不會你就是琉璃?」
劉大千金被馬賊們色慾薰心的猥瑣目光盯著瞧已經夠委屈了,居然還被誤認成她最厭
惡的琉璃。一股魯莽的怒火湧上,她咬牙切齒地痛罵:「你瞎了狗眼,我才不是那個掃把
星!她躲在城裡沒跟我們一起逃,還傻傻守著她娘的屍首呢!」
「好個潑辣的丫頭。既然她還在城裡就沒辦法了。」馬賊首領聳肩冷笑。
「有本事你就進城去找她呀,要不是被她連累我們哪會需要逃出來,又哪會落入你們
這些噁心的盜匪手裡!」天真莽撞如劉大小姐破口大罵,俏臉氣得發紅。
馬賊首領眼神一冷。「這當然,我遲早會找出她。不過得先好好教訓你。」那石柱般
的手臂一把將劉大小姐扛在肩上。
「你、你放開我、放開呀!救命!爹,救我!」劉大小姐雙足亂踢,不住尖叫。驚嚇
的丫鬟退得老遠,慶幸不是自己遭殃。
「把男的都殺了,女的隨便你們。」馬賊首領說完便將劉大小姐扔進一輛馬車裡,隨
後一頭鑽入。不多時,車廂裡傳出衣帛的撕裂聲,隨後是淒厲的哭喊。
知道死劫難逃的劉員外與僕從們抱頭逃竄,仍是接連慘死刀下。劉員外藏在懷裡的銀
票跟花大筆銀兩買回的小妾們都被馬賊就地瓜分。
*
從錦衣衛面前消失後,琉璃眨眼之間已身在一處陌生的丘陵。遍地盡是隨風擺晃的乾
枯芒草,無邊無際的天頂密佈著流動迅速的灰雲,刺眼如雷的白光藏在雲層後。
所見景物帶著深沉的暗色調,過份突顯的陰影彷彿擁有實體。一個神秘的灰色世界。
灰袍人站在她身邊,顯現出來的是「琉璃」的臉。
「時候到了。」灰袍人低語。
「我不明白。」琉璃警戒地與灰袍人保持距離。
「你會明白的。看著我。」灰袍人說得曖昧不明,琉璃試探一望,剎那間幾千幾萬張
臉孔闖進腦海中,那些臉都因為痛苦而扭曲,有的面目全非盡是鮮血、有的淚流滿面、有
的扯大嘴正在嚎叫……
這些人全在受難,因為戰爭或飢荒或天災或人禍,其中有許多琉璃沒見過的長相跟族
類,但他們有著共通的表情,痛苦。
無止盡的哀號聲哭求聲慘叫聲幾乎令琉璃昏倒,承受不了這樣的劇烈刺激。
突然間一切聲音都靜止了,臉孔也不見了。琉璃慢慢理解到剛才所見為何,還有灰袍
人的身份。他有著人的外型但絕非是人,而是一種意念的集合體,從第一個人類的出現開
始直到此時此刻,所有在苦難中掙扎、渴望解脫的人的意念扭曲匯集,於是灰袍人誕生。
灰袍人領著她橫越及腰的芒草,來到丘陵高處,往下俯瞰驚見無數群墳,每一個墳都
代表一個受難者,象徵人類幾萬年來的歷史。群墳往地平線的另一端不見盡頭地無限延伸
,象徵苦難是永無止盡的。
每一刻都有人受難,每一秒都有人死去,直到人類徹底消亡前不會結束。
琉璃被眼前景象震驚,雖然失去那奇妙的天賦,但她依然遠比普通人更能感受到其中
蘊藏的願望,已成群墳的亡者的唯一心願。
「他們想要解脫。」琉璃澀聲道。
「你選擇其一,成全他們的願望。我將賦予你。」灰袍人對她攤開手掌,一朵通體豔
藍的茶花浮於掌上。周圍景象驀然轉換,丘陵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條猶如江南一景的小巷
,兩邊是磚砌的樓房,腳底是青石板路。
「你將坐擁永生,這裡的一切由你支配,只要消去踏入這裡的人們的哀傷。這是他們
的心願,也是你的。」灰袍人的聲音沒有情緒起伏。
琉璃沒有心動,更沒有被這樣的景象震驚。因為看到茶花後,阿狗的容貌立刻躍上心
頭
「還不是時候。」心繫阿狗的她拒絕。
灰袍人沒有多餘的挽留,只說:「你會回來的。」
又是一次眨眼,琉璃已回到現世。
她站在消失前的原地,錦衣衛早已不知去向。她著急地折回去找阿狗,滿心期待預言
成真。她可以立刻與阿狗相聚。
但她只見到地上一灘半乾的血跡而不見阿狗。琉璃四處尋找,花了好多天、好多天。
僅存的一隻繡花鞋磨破了,只好赤腳走著,仍然不見阿狗,於是腳掌也磨破了,每走一步
都會留下斑斑血跡。琉璃忍痛前行,日子繼續無情流逝,依然沒有阿狗的消息。
同時,琉璃漸漸發現自己的時間停止了,她會受傷但不會衰老,亦不會感到口渴或飢
餓。是那灰袍人的法術嗎?或是進入那神秘的灰色世界帶來的影響?琉璃沒有答案亦不在
乎,她一心只想找到阿狗。
找著找著,幾年過去了……
在這段漫漫旅程的期間發生許多事。
明思宗登基後魏忠賢遭到彈劾,辭官返鄉仍不改本性繼續與雞鳴狗盜之輩為伍,因此
再次激怒明思宗,最後落得上吊自殺的下場,屍體甚至挖出任人被千刀萬剮。
之後明思宗更下令清查其黨羽,共三百多人涉入,王渙與他爹亦在其中。最後王渙他
爹被斬首示眾,王渙則被流放邊疆,應證琉璃當初的預言。
明末,東北的努爾哈赤率領女真族崛起、闖王李自成率農民軍發動民變。明朝逐步邁
向滅亡的末日。
戰火連天,在戰爭中百姓最是無辜卻也受到最大傷害。家破人亡的百姓總令琉璃心痛
,想起灰袍人帶她看見的那些無數受難的臉孔,歷史不斷重演,苦難沒有終點。這些人需
要解脫……雖然琉璃還是沒有找到阿狗,但她下了決定。
在決定的同時,灰袍人出現。
沒有多餘的言語,琉璃在灰袍人無聲的指引中踏進那個任由她支配的世界,一條宛如
江南小巷的神秘之地。天空因為她的思念所以維持黎明前朦朧不明的微藍。阿狗總是在黎
明前將花擱在窗邊,所以琉璃決定讓天空維持這樣的樣貌,連帶整個世界都維持的昏暗曖
昧的藍色。
從此,琉璃便待在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亦因為琉璃的善良,變成所有懷抱著悲傷之人的歇處。
「這裡容許所有的悲傷,所有不願意回想、渴望遺忘的記憶都能留下。」琉璃如是說
。
*
第一個踏進這世界的是個披頭散髮、衣衫破爛還散發著臭酸味的女人。
當琉璃認出這人竟是劉大小姐時不免驚呼失聲。已經不復昔日千金地位的劉大小姐瘋
瘋癲癲、蓬頭垢面,與當年養尊處優的模樣相差甚遠。
劉大小姐看到琉璃,忽然跑上前抓住她的雙肩,不住搖晃地問著:「你有沒有看到琉
璃?看到小花仙?都是她害的,害我家破人亡、害我爹爹被殺、害我被、被……嗚啊!」
劉大小姐說著忽然嚎啕大哭起來。
「我恨那個來路不明的小花仙,都是她害的,嗚……」劉大小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哭聲淒涼無助。
為此,琉璃自責難受,當初因為喪母之痛所以沒有力勸劉員外,才害得他遇上馬賊,
導致劉大小姐被玷污後精神錯亂,四處流浪。
琉璃決心要作彌補,輕輕按上劉大小姐的心口,藍光乍現,一朵純藍茶花浮現掌間。
她抽走那朵茶花,劉大小姐登時止住不哭,神情恍惚如大夢初醒。她抽走所有會令劉大小
姐痛苦的記憶。那些記憶凝化成花,就此留下。劉大小姐則返回現世。
琉璃將茶花擱在窗邊,一如阿狗每天早上為她所準備的。
雖然此處總是維持不變的景象,懷抱著悲傷所以來到的人也都不是阿狗,但琉璃依然
懷抱希望。她堅信預言,無論需要多少年或幾輩子的輪迴,她都願意等。
終有一日,她要與阿狗再次重逢。
--------
灰袍人的底細各位覺得如何?希望你們不會認為他是個癡漢跟蹤狂或老鼠會會長到處收下
線。
一下子就被發現是魏忠賢,板友太猛了。(還是線索根本太明顯?)
原本的確設定魏璃(琉璃)會是他女兒沒錯,但時間軸算下去發現琉璃會從妹子變成阿姨
甚至阿婆,相信會破壞很多美好的想像,只好改寫成孫女,還為此塑造一個免洗拿來接任
務的母親npc,所以她在揭露真相後沒多久就掛了。
魏忠賢雖然是太監,但根據記載他在二十幾歲才入宮,而且是有妻女的。
王渙是虛構的,他爹也不存在,我只是想看看尚書大人有多機靈。好吧,該被砍頭的時候
躲也躲不掉。顆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