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過許多家庭用餐的場面。
躲在小窗外偷看別人的家庭用餐,是我有點自虐的惡趣味,小家庭、
大家庭、多代同堂,彼此之間相互添菜,吃飽的家人替晚歸的一方留菜。
一明一暗的對比,時常令我覺得自己像隻溝鼠,有時看得太入迷,也
會以為自己身在其中與他們用餐。
我瘋狂渴望溫暖動人的事物,卻不敢奢望自己擁有幸福,如今知道柳
先生的存在,這令我不禁稍稍期待,不久的將來,我也將歸屬某張餐桌,
與我愛及愛我的人一同進餐。
『我好餓啊……好想吃飽、有力氣……』
夜幕低垂、暗影窸窣,邢家上演不知幾代的恐怖片開演。
我的床成了邪祟的餐桌,饕客一一從黑暗中幻化粗糙的人形朝床邊湊
近,有大、有小、有胖、有瘦,看起來就像一家人上餐館用餐,氣氛溫馨
愉悅。
祂們嚐過右腿的滋味、吸收右腿的營養,囂張地以為肉已到口,討論
起我這份主餐要切幾等分,誰負責吃哪一部分。
我睜大眼睛瞪著天花板,被這群寄生蟲騷擾十幾年,早就幹意無限。
邢家歷代先人因長年的飢餓,虛弱到成為祂們同族的食物,而終於吃
飽的我,渾身充滿力氣,沒有那麼好對付。
難得有機會痛宰這些的智商的寄生蟲,老子怎麼能錯過?摸摸藏在棉
被底下的江湖十大凶器「折凳」,我滿心期待最佳攻擊時機。
『……這次從手臂、吃起?』
『咯咕、吃腿也……好、好香啊……』
似乎意識到自己角色扮演技術拙劣,祂們這次沒派代表扮演好男人邢
志一,全憑口腹之慾行動,一把將棉被這層阻礙扯掉。
『今天吃掉、靈魂通通吃掉……嘻嘻嘻!』
涼意襲上,我舉起折凳猛力敲下,被打散的黑影尖聲咒罵我的無理,
我不在乎,當作是打生命力特別頑強的蟑螂,準備奮戰整個晚上。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積壓多年的情緒瞬間崩潰,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像個神經病大吼大
叫,揮舞折凳的動作沒一刻停過。
祂們散了又聚、聚了又散,無數次的想要反擊,卻敵不過我滿腔的仇
恨,只能尖叫著被我揍到消失無蹤。
天亮了,陽光照入我幽暗狹小的臥房,我的房間活似鬼片場景,印滿
各種負面情緒的黑色人臉,痛苦、焦慮、憤怒、悲傷……這些人臉有著令
人不快的共通點,祂們的目光不約而同的注視我。
我拿條濕抹布除去昨晚的戰果,明明感受到詛咒強烈的惡意,在擦拭
這些陌生臉孔的時候,我卻毫不歉疚。
或許在過去某個遙遠的時空,真的有個大妖吃了很多人,但那干我屁
事?
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在我看來,這些不知道該歸類成什麼種族的
邪祟,與學校那些小混混沒什麼兩樣,只是心情不爽隨便挑個理由找人發
洩。
從今以後,終於可以好好睡一覺了吧?
正當我這麼想著,完成最後的清潔,背後卻冷不防地被拍了一下。
『嘻嘻!』
背部倏地竄過一陣惡寒,我嚇得立刻脫掉上衣,穿了好幾十年的白色
內衫,不知何時多印上一張奸笑的臉孔,看得我毛骨悚然。
「……祢是想說事情還沒結束嗎?」
人臉沒說話,只是笑容很欠揍,我身體止不住發顫,當場拿打火機把
衣服燒了。
「祢想玩,老子會奉陪到底,絕對不會輸給祢!」
我氣勢萬鈞的吼完,肚子卻突然咕嚕一聲,糟糕!我又開始餓了。
※
想要吃到下一頓會飽的飯,必須贏得美人心。
想著要痛改前非,勉強到附近的早餐店,在五十元預算內買了份正常
而且份量較多的早餐。
早餐店老闆娘差點嚇死了,餿水桶居然也會買早餐,她確定太陽沒打
西邊出來,才肯把餐點賣給我,但有吃就像沒吃,肚子還是拚命抗議,有
什麼用?
雖然河伯說了要找到打動柳先生的方法,但我一塊大木頭,恐怕想到
爛在土裡,也奪不得美人心。
政治新聞看多了,威脅不能也可從旁利誘。幸好今天是周末,我回家
拿了要飯用的便當盒,順便找來一張我爸照片,跑去找神仙關說。
「你又來幹嘛?」
河伯鄙夷我手上的空飯盒,我趕緊把救命符掏出來。
「河伯,給你心上人的玉照,能不能幫個忙,把我的食盒裝滿?」
「……你以為這種事情是我能作主的嗎?」
河伯的眼睛死瞪著照片,僵持十秒之後,終究敵不過玉照的誘惑,洩
氣的把手伸過來。
「相片就當諮詢的報酬,我可以給你一點提示,但要飯絕對不可能,
主子不容許別人背地裡做些骯髒醜陋之事,你一直牴觸他的美學,當心變
成拒絕往來戶。」
「我是凡人,又不是神仙。」
「這不是藉口,不少神仙也都是人修行來的,主子是修行之人,成不
了仙好歹也是真人,你想跟在他身邊,這些為人處世的基本道義怎麼能不
明白?」
我被河伯訓斥一頓,柳條充作藤條想抽我屁股,但我只是想吃飽而已
,又沒要當世外高人!
「有請老神仙開示,我該怎麼辦才好?」我厚著臉皮賠笑,人命關天
要認份。
「嘖!明明就是志一生的,怎麼除了臉之外都不像他?」
真不好意思,很多人都這麼說,我是好竹出歹筍。
河伯失望的看著我,深深嘆息,他收起心上人的舊照,寶貝的親了一
口,稍稍撫慰受創的心靈。
「治病要除根,我得知道你腦子壞在哪裡,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吃廚
餘?」
「因為我是邢家人。」我喝了一口水潤潤喉,「雖然說出原因也不見
得理解,但邢家人是披著人皮的怪物,沒資格享受好吃的食物。」
邢家在當地住了三代之久,只要是在地鄉親,沒人不曉得邢家有怪癖
,特別喜歡吃別人家的東西。
尤其父親與爺爺這兩個邢家人,吃別人食物方面表現的特別優雅得體
,金錢收買、美色利誘、人情交際,在外人眼裡就是懂吃的行家。
『邢師傅,您認為這個菜色如何?有沒有需要改進的地方?』
『邢先生,請您嚐嚐本店的料理!喜歡的話請留下合照簽名!』
家中短命的長輩其實不懂做菜,只是吃的多了,能分辨料理好壞,他
們的輝煌功績,讓鄉親們一度對我抱持多餘的期待。
『看,任何食物通通倒進一個桶子裡,就像廚餘……』
聰明的孩子總會在不知不覺中領悟世間真理,相對的,他們也特別不
可愛。
我在那些廚藝優秀的大人面前詮釋「食物的意義」,告訴他們只要能
吃飽就好,他們發出見鬼似的慘叫,接著朝我窮追猛打,使張叔又不得不
出面賠罪。
『阿生,下次不許再浪費食物了。』
我才沒有浪費食物,那些飯菜最後還不是吃光?大人卻非常生氣,小
憶足足兩個禮拜不想跟我說話。
「既然沒辦法吃飽,吃什麼東西都是一樣的,味道好與不好又如何?
生物為了存活而進食,我們卻一天天虛弱下去,那吃再好有什麼用?」
「志一怎麼會教出你這種觀念偏差的臭小子……虛弱又怎樣?虛弱又
不是馬上死掉,你爸可是樂觀享受他短暫的人生,說穿了!你就是膽小鬼
!」
河伯說的對極了,我大方笑著承認,「對,我就是膽小鬼,我不像我
爸那樣可以放膽去愛,一但喜歡上這世界就會貪生怕死,我不想太戀生……」
擁有的不多,就沒什麼好失去。
阿爸出殯的時候,專程來送他的舊情人勉強撐著笑,讓張叔代替大家
哭整路。我受不了那樣的氣氛,要讓愛我的人為我而難過實在太痛,不如
當個死了也不會心痛的人乾脆點。
「既然你不想活,那找柳先生做什麼?去去去!滾遠點,別浪費主子
的時間!」
「河伯!」冒著被柳條痛鞭的風險,我抱住河伯大腿,「我知道錯了
!從今以後我會好好活下去,幫幫我!」
「你真該向你爸下跪謝罪!」河伯憤憤的說,又垂眸看著我爸的玉照
降火,「算了,不該指望每個人都有志一的慧根,只是你這討人厭的價值
觀再不改,只會傷害到別人!」
「我會改。」但是不保證成功,「我想要成為柳先生的食客,配得上
他的餐桌。」
「想要成為他的食客,你得要有一顆真正為他人著想的心才行。」
聞言,我指指自己,河伯馬上翻了一枚大白眼,「你那個叫自以為替
別人著想!自以為是!」
「真正替他人著想的人,就如主子那般,仔細觀察別人的需求,用心
為他人做料理,你說那些好吃的料理吃不飽不如吃廚餘,但你有沒有想過
那些菜色費了廚師多少苦心?」
我無辜的睜大眼,看著氣呼呼的河伯傻笑。一項技藝要經過好幾年的
磨練,無數次的失敗又嘗試,我怎麼可能不知道?
我只是看不起自己,選擇視而不見。
「志一這點就做得很好,他總是能細心地觀察到旁人需要什麼,抓準
時機給予幫助,受到一點小恩小惠,都銘記在心,喜歡什麼、討厭什麼,
近來過得如何……他是真的關心周遭的人。」
我回想小時候與阿爸幾次出門,他在逛街的時候,總是有些漫不經心
,吃飯發現送餐的服務生手受傷,他便自己去取餐,吃到味道不錯的小吃
,就買起來準備送給口味相投的朋友。
我有時會鬧脾氣一句話也不說,怪他想著別人心裡沒兒子,但神奇的
是,阿爸就像有讀心術,整條街逛下來不僅買了兒子想要的小物,知道只
要牽牽手,我就會原諒他。
『阿生,阿爸絕對不會拋下你,那怕有天我不在了,我也會用我的方
式繼續守護你。』
唉噁!邢志一是花心大蘿蔔!說話一定不算話!
我當下認為阿爸在唬爛我,哪有人的愛能延續到死後,沒想到聽河伯
說起做人處事道理,三兩句不離我爸,我赫然發現今天能站在這裡與神明
說話,是父親留下一條線,牽絆我和他。
「阿生?你幹嘛?我又沒很兇的罵你,為什麼哭得淅瀝嘩啦?」
「胡說!哪裡淅瀝嘩啦了?」頂多淚流滿面而已,我抽了張面紙擤鼻
水,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娘,「我只是忽然想起我爸……」
「啊,我能理解,我也很想他……」河伯感同身受地拍拍我的肩,「
要讓主子認同你其實不困難,你費點心思站在主子的立場想,一定會知道
他需要什麼。」
他有房子、有三個比人類更能幹的僕從,更不缺錢,河伯給的提示是
真心,差那麼一點點,我得回去想想廚師最需要什麼?
直接親老頭子太噁心,我往回路跑了幾步,送給老人家一記飛吻,「
河伯等我!」
「等一下,阿生!」河伯忽然叫住我,表情像是積了不少宿便,「以
後你若有話想轉達或有東西要轉交就由我來吧。」
「為什麼?」我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主子令有吩咐,在他主動說要見你之前,我不能再為你開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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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