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路人的後續故事,這次登場的是任性的計數人。
*
浩揚關了燈,背離房間時,依稀可以聽見細小的狗兒哀號,他露出冷笑,內心好充實
,就像被牢牢地填滿,令他不禁發出滿足的嘆息。
他來到浴室,慢慢洗去手上的血漬,悠閒地搓洗指甲縫,洗掉狗臭味。
叮咚。有人按電鈴。
時間是晚上十點半,這時候不應該有訪客。也許是樓下的鄰居來抗議吧,剛剛摔狗時
因為太痛快,忘記拿捏力道,盡將牠們當成肉團砸在地上,驚動鄰居也是難免。但若不放
手去砸,那哀號可就不夠動聽了。
不要緊,應付鄰居他很擅長,只要擺出惡劣的態度,對方大多會知難而退。欺善怕惡
又不敢惹事的人太多,很好應付。浩揚甩掉手上水珠,前去應門。
門外,穿著條紋西裝的男人露出爽朗的笑容,像股市分析師。
「晚安,真是美好的夜晚!」西裝男開口卻像購物頻道的主持人,浩揚在想對方搞不
好會突然推銷起商品。但沒有,對方自顧自地說:「看來你剛忙完,非常充實對吧?你最
喜歡的是哪一部份,是抓起來的時候看著牠們發抖呢,還是喜歡慢慢逼近,看著牠們害怕
的樣子?又或者是最高潮的部份,沒錯,你知道我指的是哪個階段。」
西裝男興奮地瞪大眼,故意停頓,留給浩揚接話。浩揚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原來是
同好嗎?
「當然是……」浩揚正要揭曉答案,西裝男突然打開門,擠過他的身邊走進屋內。完
全沒有心理準備的浩揚傻在原地。
他是怎麼進來的?門明明好好鎖上,他沒有鑰匙、也沒有鎖孔被轉動的聲音……
西裝男打量屋內,「你的品味實在糟糕,這沙發是哪個年代的產物?看起來比黑死病
還可怕。這股臭味又是怎麼回事?你沒有洗澡的習慣?」
「滾出去!」浩揚怒瞪西裝男,拿起手機準備報警,卻發現忽然沒有訊號。
「放心,手機沒有問題,但它註定打不出去。比起叫客人滾出去,應該先端杯茶跟點
心?不過免了,我相信你泡茶的技術跟這盞檯燈一樣糟糕。就當我心領了。讓我猜猜,無
辜的小動物都在那個房間裡對吧?」
正確答案。浩揚語塞,為什麼這傢伙如此清楚?
「再讓我猜猜,你是不是在想,為什麼我會這麼清楚?」西裝男打開那房間,屎尿的
氣味立刻飄散出來。「啊,引路人來過了。這些小傢伙可以安息了,很好。」西裝男關上
門,走回浩揚面前站定。
他清清喉嚨,鄭重地說:「接下來是我的工作了。」
「我管你什麼工作,滾出去!不然我報警!」
西裝男露出同情的眼神:「一分鐘前我才提醒過你手機打不通的。你在學校的成績一
定很差吧?」
氣炸的浩揚直接向西裝男揮拳,拳頭紮實地揍在西裝男的胸膛,卻沒有打中人體的實
感。那觸感像沙。
西裝男完全沒有感覺似地,逕自說:「陳浩揚先生,我在這裡鄭重地邀請你參與這場
賭局,你沒有拒絕的權利。在你開始這些血腥的暴行那刻就註定了,你是這場賭局的參與
者。」
「說是賭局也不盡然,當成是遊戲你會比較開心一點。看過奪魂鉅嗎?有個像劣化版
本的麥當勞叔叔玩偶,會透過電視跟人講話的那部電影。放心,我不會逼你把腳鋸掉,我
不會打那種髒東西的主意。」
神經病。浩揚知道自己遇到瘋子,還是一個可以隨意闖進別人家、似乎還會讀心術的
危險神經病。他慢慢挪動身子,往門口接近,隨後拔腿便跑。西裝男沒有追上來,浩揚狂
奔衝出去,但門外並非樓梯間,而是陌生的房間。
房間的正中央,是好整以暇的西裝男,他熱情地鼓掌:「很好!我喜歡主動的參賽者
,歡迎你配合地參與這場賭局。」
只有西裝男與浩揚兩人的房裡,忽然響起滿室歡呼與口哨聲。
「讓我們開始吧。陳浩揚先生。」西裝男在念名字時刻意加重語氣,笑容就跟眼裡藏
著的陰影一樣深。
*
浩揚別無選擇地參加這場所謂「賭局」,他當然想逃,但這個神秘的房間沒有門窗。
正方形的房裡,每一面牆都是直條紋的塗漆,那樣式還有配色跟西裝男身穿的西裝相同。
這神秘的瘋子幾乎與房間融為一體。
「我不是瘋子。」西裝男讀取浩揚的心思,「原諒我的小小粗心,竟然忘記自我介紹
了。我是這場賭局的主持人與莊家,但我更喜歡被稱作『計數人』。不要問我被計算次數
的是『什麼』,這是留給你的課題,也是驚喜。」
「來吧,親愛的浩揚先生,開始這場賭局吧。首先,盛大的賭局必須要有公正的第三
方。所以,容我向所有不存在的先生以及女士們隆重介紹,狗紳士陪審團!」計數人敞開
雙臂,房間的右側憑空出現階梯狀延伸的數張座位,每個位子上都端正地坐著一隻狗,品
種各有不同,牠們像死物般盯著浩揚。
「我不賭!讓我回去,我要回家!」浩揚奔到對側牆邊,慌張摸索任何可能的暗藏機
關,只為了找到出口。
「這裡不存在出口,除非贏了賭局。來吧,正式開始了。」計數人退到陪審席邊,掏
出銀製懷錶,錶面非是指針與數字,而是只有計數人能夠解讀的奇異符號。「四月二十七
日,晚上八點三十六分。兩條幼犬被你用滾水活活燙死。」
浩揚大驚,那是他首次虐待幼犬,燙死後他還戲謔地試吃熟透的狗肉。也是從那之後
便無法自拔地上癮,變成慣犯。浩揚身子忽然下陷,落進滿水的大鐵鍋,被嗆著的他連連
咳嗽,在水裡載浮載沉。
毫無心理準備的浩揚發現水溫急速上升,沸騰。浩揚哀號慘叫,掙扎著游向鐵鍋邊緣
。他想爬上地板,但手一攀在鐵鍋上,登時冒出陣陣白煙。他的雙掌熟透了,皮肉脫落之
後,白骨清晰可見。
在場的狗紳士陪審員們對浩揚的慘狀無動於衷,如雕像般漠然以對。
計數人微微欠身:「實在非常抱歉,因為不想弄濕地板所以取消潑水,改為把你扔下
鍋煮熟。希望不要絕望得太早,這只是第一次。」計數人道歉完,愕然地瞪大眼睛。
他故作慌張地詢問鄰近的米格魯陪審員。:「糟糕,我剛剛是不是洩漏計數的答案了
?」
米格魯陪審員淡定地點頭,惹得計數人一陣誇張的哀嚎:「我居然破壞了給浩揚先生
的驚喜!這樣子他不就會發現還要得忍受十六次的瀕死體驗嗎?這可是他下手殘殺無辜狗
狗的總次數啊!」
「十六次?」在滾水中已經熟了一半的浩揚哭叫,他好希望一切都是惡夢。
計數人相當哀痛地點頭,即使一看就知道是刻意假裝的,他的演技實在過份浮誇。「
是的,事不宜遲,第二次要來囉!」計數人抹去假得要命的眼淚,像個雀躍的孩子歡叫:
「第二次,五月三日,下午四點零一分。一條幼犬被吊死、兩條被掐死、最後一條,嗯,
還沒被你親手折磨就活活餓死。」
鐵鍋憑空消失,浩揚的身上乾爽無比,一滴水都沒有,更奇妙的是毫髮無傷,曾經熟
爛的部份又恢復成完好的血肉。只有被燙熟的劇痛跟恐懼猶存。浩揚蜷曲在地上,瑟瑟發
抖,模樣與受盡他凌虐的狗兒如出一轍。
「嗚!」浩揚滿臉鼻涕眼淚,整個人懸空而起,被繩索吊在天花板上,被勒住的頸子
令他無法獲取氧氣,臉龐慢慢發紫。胯下不受控制地一熱,尿液順著褲管滴落。
底下的計數人跟狗紳士們紛紛撐傘擋避。吊死之後,浩揚又活了過來,然後被掐死兩
次,接著再次復活。餓死不比想像的漫長,因為計數人加快時程進行,飢餓的痛苦被濃縮
,浩揚緊按著疼痛的胃袋,他餓得可以吃下石頭。
浩揚受極度的飢餓折磨時,計數人開始分發剛烤好的羊肋排還有烤乳豬,狗紳士陪審
員們埋頭啃肉,迷人的香氣讓浩揚羨慕得嚎哭。壞心的計數人更刻意端著一盤肋排,站在
浩揚身邊津津有味地品嚐,發出嘖嘖的咬肉聲。
浩揚抱住計數人的腳踝,懇求他賞一小塊肉末,甚至是骨頭都好。
「想要肋排是嗎?當然沒問題!」計數人露出體貼的微笑,令浩揚感動流淚。不料計
數人卻是快步走向陪審席,將好幾塊肥嫩美味的肋排放在哈士奇陪審員的盤裡。原來是牠
要求續盤。
浩揚像個無助的孩子又哭又叫,慢慢爬向陪審席,想搶塊肉吃。都是該死的畜生、都
是活該被我凌虐的賤畜,憑甚麼牠們有東西吃!眼淚不止的浩揚氣憤地想,但越來越虛弱
的他爬沒多少距離就動不了了,眼前逐漸昏黑。
第二次結束了。接著是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浩揚被迫體會他所虐待過的每一
隻狗兒的痛苦,直到第十六次終於結束。
浩揚雖然保持著原來的人模人樣,但內心已經崩潰,憔悴得彷彿老了幾十歲,計數人
一個輕微的動作或說話,都會嚇得浩揚抱頭發顫。他瑟縮在房間的角落,雙臂緊緊抱著頭
,嘴裡喃喃有詞,念著:「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計數人鼓掌,站到陪審團前:「十六次終於結束了,恭喜親愛的陳浩揚先生。現在,
來到這場賭局的最高潮,陪審員們你們認為陳浩揚先生是否無罪了?是否可以離開這裡了
?」
「親愛的陳浩揚先生,你正在賭的就是陪審團作出的裁決。只要有一位陪審員願意判
無罪,願意原諒你曾經對狗兒所作過的一切,你就能夠立刻離開這裡!」計數人公佈賭局
的真面目。
浩揚聽到計數人的話。只要一位?只要有一位就可以?他緩緩地從角落爬向陪審團,
痛哭流涕地磕頭:「我錯了、我錯了,我以前都錯了,是我不好,我不應該虐待牠們,我
好後悔!我離開以後絕對不會再傷害狗,我會照顧牠們,我要當志工,求求你們原諒我…
…原諒我,嗚嗚……」
「真是令人動容的懺悔!」計數人抹去假得要命的眼淚,環視陪審團,「各位陪審員
,作出你們的裁決吧,願意原諒陳浩揚先生的,請舉手。」
趴在地上哀求的浩揚抬起頭,每隻狗兒還是同樣地漠然,冷酷得令他害怕。浩揚的喉
嚨發出呻吟,然後變成激烈的嚎哭。
「喔!出乎意料的大逆轉!博美狗陪審員舉手了,牠舉手了!」計數人驚呼。
浩揚抬起頭,陪審席第一排的博美狗陪審員舉起右爪,雪白的牠在浩揚眼裡彷彿發出
純潔的聖光,是狗天使。浩揚哭個不停,這次是喜極而泣。
「太好了,恭喜陳浩揚先生的誠心懺悔讓他終於可以離開這裡!」計數人發自內心地
為浩揚鼓掌。
審判既然結束,狗紳士陪審員們陸續離場,憑空消失。最後只剩下浩揚與博美狗留在
房間。
計數人拍著浩揚的肩,溫柔地鼓勵:「很高興你終於明白自己的錯誤,希望你不要再
犯。動物都是無辜的,對嗎?」
「對,我以前真的好過份。」浩揚擦去未乾的眼淚,隨著計數人走向其中一面牆。他
突然停下,回頭,對博美狗陪審員用力鞠躬:「謝謝!謝謝你!」
計數人會心一笑,一道門在牆上出現。「進去吧,穿過這道門就可以離開了。」
浩揚毫不猶豫地跑進那扇門,從今以後,他一定要好好善待所有出現在生命的裡無辜
小動物。
*
浩揚終於穿越那扇門。
但他沒有回到熟悉的家裡,而是身陷鏽跡斑斑的鐵籠。他驚覺視線變得好低,驚慌地
去推動鐵籠,卻發現按在欄杆上的是一隻狗爪。
什麼?浩揚驚呼,脫口而出的卻是狗吠。
他變成狗了。
同時,有粗魯的腳步聲接近他。浩揚本能地往後退,直到被欄杆擋去所有退路。籠門
被打開,變成狗的浩揚給粗暴地扯出。
籠外,很快就傳出淒厲的狗兒慘叫,來自浩揚的。
在十六次之後,浩揚要繼續接受世界上所有被虐狗兒的經歷,直到最後一條狗兒的苦
難,即「次數」終結,浩揚的苦難亦將停止。
也許浩揚會抗議這賭局不公平,他認為的「離開」與計數人的「離開」有極大的落差
。但任性的計數人一定會這樣回答:「是嗎?但賭局畢竟還是莊家說了算。不要擔心,讓
我看看你的『次數』還剩多少吧。糟糕,居然無法估計,真是相當抱歉呢陳浩揚先生。總
之要加油喔!」
這就是任性的計數人。
陳浩揚的賭局正式結束。
*
「不容易的決定。」計數人稱讚地說,然後彈響手指。
在響亮的彈指聲之後,博美狗陪審員慢慢化成人形,是個眼神兇戾的阿伯。
是的,牠原本也是人,曾經和浩揚是同樣的處境。在接受完自己的「次數」之後,他
還得體驗其他狗兒的痛苦。經過一段漫長的時日,經由計數人的隨性挑選,偶爾可以擔當
陪審員。
只要可以由衷原諒那些參與賭局的施虐者,就能獲得還原成人類並離開這裡的機會。
但這非常困難,因為變成狗的施虐者會日復一日強迫體會被虐的痛苦,最後變得憎恨其他
的施虐者,又怎麼可能作得到呢?
但這隻博美狗陪審員,真實身份為阿伯的他辦到了。計數人再次流下假得要命的眼淚
,領著阿伯離開房間。
飽受虐待的阿伯已經忘記流淚的感覺,但他無聲地落下久違的眼淚。原來得救的感覺
是這樣難以言喻,終於可以解脫了。
計數人帶領阿伯來到另一個房間,同樣是條紋塗漆,相異的只有顏色。
阿伯偏著頭,用習慣性的博美狗無辜眼神看著計數人,滿是困惑。
「再次恭喜你跳出狗的迴圈,那麼接下來輪到貓的囉!」計數人歡愉地宣佈,四周響
起令阿伯毛骨悚然的掌聲與口哨。
阿伯大驚,登時跪倒。
「你是不是以為被虐待的只有狗而已?還有很多很多呀。這是你們施虐者的共業,要
好好承擔。都活到這個歲數了,不會天真地以為只要原諒就真的能一筆勾消吧?太可愛了
喔。」計數人像個諄諄善誘的老師叮嚀著。
阿伯欲哭無淚,轉身就逃。但房間中什麼都沒有,更遑論出口。
「放心,我偷偷幫你確認過了,第一次不過是被放進微波爐裡而已。不知道你的肉是
臭是香?」
寧願尋死的阿伯發狂地撞牆,鮮血噴得亂七八糟。但在房間裡他不會死去,只有被迫
接受,就像被虐的狗兒沒有選擇餘地。
計數人冷眼瞧著阿伯不可能成功的自殺嘗試,鼓掌卻熱情如火。
賭局再次開始。
即使它不曾真正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