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打斷正在療傷的人。尤其是他隻身一人灌下三分之二瓶苦艾酒,在浪漫又昏暗的橘色
燈光下醉趴在吧台上,酒精麻痺了他半邊臉,從咧開的嘴巴淌下一攤口水,他像隻金魚般
一開一闔呼喚醉前口口聲聲的真命天女叫真mean天女。
好吧,只是輕聲呼喚可能無所謂。
人帥嘛,怎樣都可以原諒的,是吧?
所以當時我也就雙手一攤,無奈聳肩向酒保表示我的抱歉。酒保舉起中指。我的意思不是
下面的中指,假如是的話,我稍後會告訴你他的中指又直又挺,而且蠻大的-但這是幻想
,我們實際一點。
當時的情形是:正在療傷的人如做場惡夢般驚醒,他猝不及防地用貓王的台步跳上吧台,
在你驚訝他已經醉到被死神拖去遊地府居然還有這種力量垂死掙扎時,他就像范逸臣砸吉
他那樣向全世界告招:「我操你媽的史蒂芬泥!」
你知道我當下想的是什麼嗎?
我永遠不可能跟酒保有一腿了;不,你那麼想真是太傷我的心了,那是我第二個念頭。
假如某天我有兒女,我會警告他們不要當這種人的朋友。
我立刻把他拖下來。其實我沒費多少力,因為基本上大吼完後他就徹底昏了。在我拿酒當
水喝的老家,這種情形叫回光返照。
麻煩的是他癱軟時一腳踢中了強森-也就是「我的」酒保-的帥臉,他踉蹌向後撞倒架上
一支酒。那擊真是踢得我膽戰心驚,讓我不確定隔晚能不能欣賞到包裹在強森衣下的緊繃
肌肉(不是「雞」肉)。
我掏出皮夾,抽出裡面所有現金壓在苦艾酒的瓶身下,當作和強森賠不是。
我正在療傷的朋友又帥又有錢,我相信他不會在乎鈔票在醉死時被洗劫一空。我會告訴他
一個故事,故事裡的強盜壯得令人害怕,是我犧牲一些色相(例如露出一截小腿)才保住
他的皮夾。
他當然沒相信我的鬼話-而且他發現一萬元左右的現金就這麼噴掉時我確定他非常想和我
媽媽在一起,他說得相當大聲又重覆很多遍-但這是明天接近清晨的事情了。
我把他的一隻手臂繞過我的頭,右手緊圈著他的腰,我們像是連體嬰一樣在眾目睽睽之下
推開裝飾華麗的門,我聞到柔順的入夜冷風吹進酒吧內部,帶走一些甜酒味當紀念品,我
拉著他走出唇喝酒。
我跨進街道的時候有什麼不對嗎?
坦白對你說,我不確定附近有沒有計程車,或者橙色街燈有沒有照亮大理石內嵌的閃耀碎
石英,每五步一根的高聳玄黑燈柱是否有映射柔和的暈白光線。
隨著年紀加深,你會發現記憶是會變造的生物。假如當夜不平凡,那麼當你回顧那天的種
種細節,一切跡象都會像是摩西的木杖,直指奇蹟發生的徵兆。
我拖著他走了一段路,夜裡的清冷微風讓我稍微清醒,也想起一個下流的老笑話。靠近十
字路口的紅綠燈附近我停下腳步,不是因為我留意到沒有行人(事實是我根本沒注意到那
點)而是我累了。
我小心翼翼把正在療傷的人放在街道上,並且坐下來休息喘口氣,偶爾看一下身旁醉死的
帥氣臉龐(雖然睡相不是很好看,他的頭稍微側向我這邊,我看著他的口水緩慢聚積,最
後沿著臉頰滑到街上),欣賞入夜後的城市光景。
然後她就這麼走來了。我指的是史蒂芬妮。
她穿著常穿的那件白洋裝,腳下踩著海藍色高跟鞋,一手手腕有圈刻意仿舊的皮環,我知
道漆成褐色的牛皮上有英文字母:D.K,因為正在療傷的人的右手腕有相同的皮環,上面
刻著S.N。
史蒂芬妮越走越近,我的嘴巴就越張越大,像是網友惡搞出的妙麗尺。
那不可能是史蒂芬妮。但是在我伸手試圖阻隔她觸碰丹尼爾時,她輕輕移開我的手,她手
掌的溫度是可靠又溫暖的。而且當史蒂芬妮注視我,一會後她開口說:「我只是想得到他
的祝福。」我只能違反意願地點點頭,傻愣在一旁看她坐下輕聲喚醒丹尼爾。
那絕不可能是史蒂芬妮,史蒂芬妮兩天前在三萬三千呎的飛機上辦派對及非常盛大婚禮,
現在可能在極地欣賞極光-就像她一直以來期待的蜜月旅行,或者像丹尼爾金希望的一樣
:在極權國家被處死,罪名是張瑞希、金成珉演的那齣狗血劇。
丹尼爾睜開眼睛,逐漸清醒。
當他看見史蒂芬妮的臉時他沒有很驚訝,
(事後他對我說他以為他在作夢)「寶貝,你來了。」丹尼爾說。
史蒂芬妮展露平常那種晨曦第一道陽光的微笑。
除了她,沒人能笑得這麼美。這使我內心的疑惑動搖,出現深及底層的裂痕。
她說:「我來了。」然後彷彿他們還在一起,突如其來的分手與試圖挽回卻發現無名指上
的婚戒的片段從不存在,她溫柔撫平丹尼爾亂翹的頭髮,接著開口:「你可以過得更好,
寶貝,」
我想轉頭,或是離開這裡讓他們獨處。我不想看見丹尼爾的眼框開始凝聚淚水,但是我就
是不能信任眼前的史蒂芬妮,我固執地認為儘管她長得很像,但她不是;不到片刻丹尼爾
的眼淚就這麼脫離眼角,十字路口的閃爍黃燈忽明忽滅,他的臉龐有一閃即逝的流星從臉
頰劃過的痕跡。
丹尼爾的嘴唇張開並顫抖著,他似乎是想擠出話,但卻做不到。
史蒂芬妮試著舒緩他的情緒。「不要急著說話擺脫尷尬,丹尼,這不丟臉,在你好之前我
不會離開,你可以有時間好好說話,丹。」
「那我希望我永遠不會好,」丹尼爾脫口而出。
丹尼爾金和史蒂芬妮的嘴唇都在片刻間抿緊,然後延展成一抹笑容。
他們享受了一陣子的寧靜。史蒂芬妮低頭撫著他的頭髮,而丹尼爾則是凝視史蒂芬妮,這
靜謐時段如同熱戀過後的平凡生活。
「我猜我再也不能愛妳了,」丹尼爾開口,他的笑容看起來很悲傷。
史蒂芬妮沒有直接回答。「有別人會愛你,」她說,然後離開丹尼爾的注視,平視著對面
的大樓,「假如沒有,五百天後你也會愛上別人。就像我們租過的那部電影。」
他沈默片刻,彷彿是回想他們當時看電影的時光,接著他輕聲說:「我不會忘記妳。」
史蒂芬妮嫣然一笑。「我想我也不會忘記你,丹尼爾。」
丹尼爾拿起她放在頭髮上的手,然後坐起來,他與她望向同一棟大樓。我注意到丹尼爾沒
有放開史蒂芬妮的手,他們就這樣牽著。
我還注意到一些別的東西-我似乎漏掉了某些細節,因此再看一眼他們牽著的手。沒有收
穫,當下我只感覺到一絲莫名困惑。
沒多久,丹尼爾終於問起遲早該面對的問題,「妳什麼時候走?」
史蒂芬妮轉頭,仔細檢視他的臉,然後盯著他的眼睛,凝望進他的眼底深處問道:「不打
算祝福我嗎?」
丹尼爾撇開頭,我認為在某種意義上他想迴避這個問題,他想繞開這話題,藉此避開他內
心的傷痕。
然而我朋友比我想像中的勇敢。
丹尼爾直視著紅綠燈說:「史蒂芬,我真心希望妳能得到幸福,......我也希望他值得妳
這樣對我,」他停頓一會,接著緩緩吐出:「但我想妳也知道,我要過很久才能原諒妳。
」
「這樣就夠了,丹尼,」史蒂芬妮輕聲說,她像是安撫孩子的保姆,來回輕撫丹尼爾的背
,「這樣就好了,丹尼爾。」
直到聽見丹尼爾吸鼻子的聲音,我才暸解他撇過頭不是下意識想迴避:他不想讓史蒂芬妮
再看見他哭的樣子。
而在丹尼爾抹掉臉頰上的淚痕,轉頭看著史蒂芬妮時,那陽光般的笑容讓我霎時真正了解
的是:他想堆滿笑容地面對史蒂芬妮,他試著用最笨拙且簡單的方式回報他們在一起的日
子裡,她曾經帶給他的種種快樂。
史蒂芬妮站起身,她輕拍洋裝上的皺痕-這動作就像我認識的史蒂芬妮-在我們的目光中
離開十字路口。她沒有說再見。
我和已經療傷完的朋友仍坐在街道上,我們都沒說話。當破曉的晨曦照在地面時,他開始
拍打褲口袋查探皮夾的位置,我警戒抽離不知道今晚看不看得見強森的大肌肌的思緒,接
著在丹尼爾大吼「幹我的錢呢」的時候開始掰男人如何色誘壯漢吐出皮夾的故事。
直到今日,我依然不相信那一夜出現的是史蒂芬妮。我寧可認為她是會化身人形的狼人或
吸血鬼,或者史嘉蕾·喬韓森演的那部外星人電影;
記得我的困惑嗎?
當史蒂芬妮雙手拍拍洋裝時,她的無名指沒有婚戒的痕跡。雖然這也許不代表什麼。
我猜對丹尼爾來說,是不是史蒂芬妮並不是重點。或許丹尼爾金就是希望有人-無論是外
星人抑或是變種人-做這些事,他會希望對方能走來安慰他的創傷,嘗試安撫他們感情的
遺憾;或許他會希望有人能讓他開口說:我希望你得到幸褔。
五百天後,我的相信與否也不再是重點。
丹尼爾告訴我他在跟強森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