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天以後,阿娟就喜歡找阿弦抬槓,從學琴學多久了?喜歡哪一個樂團?你有
一隻眼睛怎麼怪怪的?你口音不像這裡人,你讀哪一個小學?反正找到機會就是抓
著阿弦不放,但松哥也是盯著阿弦不放,而且滿眼都是殺氣騰騰。阿弦當然知道松
哥在顧忌什麼,畢竟自己更生人的過去,所有做爸爸的都會提防,因此他是刻意與
阿娟抱持距離,答話也常是愛理不理的……
在「長生禮儀社」晚上開伙是件大工程,因為搭伙的兄弟多,晚餐幾乎都是請辦喪
的總鋪師拼桌包辦。由於這幫人過去是混黑社會,即使現在轉型成禮儀社,黑道重
視倫理的傳統不變,因此這裏有那麼點軍中的階級制在……
例如吃飯就分成大中小三桌,大桌當然就是主桌,松哥與以前一起闖江湖的創社元
老坐這桌;中桌就是一幫跟著老大的小弟們,人數也最多;小桌最簡陋,就是一張
四方折疊桌,坐的是像廖慶、阿弦這種自己來投靠的人,他們不止最晚吃,還要幫
忙打菜與收拾,就像監獄的雜役,軍中的「打飯班」。當然,還是有人有特權可以
不按規矩坐,例如阿土伯。松哥敬重阿土伯,本來是讓他坐主桌,但因為他跟那幫
兄弟沒什麼話聊,所以常常是跑到小桌等飯吃。另外的特權就是阿娟,她總是空著
松哥旁的椅子,刻意坐到有阿弦的小桌去,罵也不是,講又講不聽,讓松哥心頭頗
不是滋味……
無論如何,吃晚飯在「長生禮儀社」是件重要也是最熱鬧的事,所有的送行者放下
一天的疲勞,死亡的沈重此刻像滿出來的啤酒泡沫,在一飲而盡後瞬間化作甘甜的
解脫。一夥人嘻嘻哈哈喝酒划拳抽煙閒聊,聊的話題雖然還是殯葬之事,但不同於
靈堂中板著一張臉,幾杯黃湯下肚後,放浪形骸的軀殼,才更接近死亡的眾生相。
大抵說來,年輕一點的送行者,總喜歡誇大其詞,不管是講到接體、守靈、還是讓
遺體退冰,一定要講的最恐怖,巴不得人家知道他最辛苦。這時年紀稍長點的,就
會以一副過來人的口吻,吐槽這些年輕輩,然後像白頭宮女話當年,娓娓道來自己
以前遇到的那才叫邪門。就只有阿土伯這種老前輩,他們往往話不多說,在一旁默
默抽著菸,死亡對他們就像吐出來的煙霧,只是過眼雲煙……
有一次吃晚飯的時候,阿弦因為跟著阿土伯去處理一塊墓地的事,所以還沒回來,
當時主桌幾個「大仔」已經吃飽先去亭仔腳泡茶開講,其他幾桌小弟看老大不在,
也樂得繼續喝酒開講,而阿娟也興沖沖留下來,聽眾人在那邊「喇迪賽」。
他們越聊越無所顧忌,不知是誰先起的頭,就聊到了最恐怖的經驗。這種話題對阿
娟來說是又怕又愛聽,雖然她後來知道老爸開的禮儀社,是另一種跟死人打交道的
「公關公司」,但比起老爸過去所幹見不得光的生意,這已經算是比較正常又正當
的了。而阿娟是那種怕鬼卻又不相信有鬼的人,尤其是受了西方教育,再看到台灣
喪葬中一些莫名其妙的儀式與禁忌,更是打從心底不相信。但怕鬼的人往往最愛聽
鬼故事,就像媒體圈少不了八卦內幕;禮儀社總是不缺靈異傳聞……
「你們講的那個哪有恐怖!」一個坐在中桌染了一頭金髮的胖子,在聽到其他幾個
人的恐怖經驗後,一臉不屑又倚老賣老說道:「我跟你們說啦!我跟松哥最久,我
在接體的時候你們還在那邊媽媽十塊錢嘞!那個時候我跟阿砲,就是後來走掉那個
,有一次去接一個上吊自殺的獨居老人,嘿金架捂告恐怖啦!幹那個屍體已經開始
爛了,人還吊在上面,然後繩子還卡在下巴,媽的都跟肉黏在一塊了,整條繩子上
全部都是蛆!我看了都快吐了……」胖子雖然這麼說,但還是津津有味吃著桌上的
軟爛蹄膀,一副司空見慣的模樣。
其他幾個兄弟也不甘示弱,尤其在大小姐面前更是逞強,像比梯數一樣開始比起自
己見過的恐怖片段。這時坐在小桌的廖慶,吐了一口菸,哼了一聲,讓所有人都轉
過頭來,然後淡定說道:「不過只是遺體而已,人都死了有什麼好怕,真正可怕的
,是那些看不見的好不好………」
「你說什麼看不見的?」阿娟睜大了眼問道。
知道大小姐也好奇了,廖慶更是有些得意。原來禮儀社中就他跟阿娟年紀相近,都
是青春男女的年齡,在阿娟沒回來以前,廖慶每天看到的不過就是老人、死人與男
人;屍體、骨骸與蔭屍。自從阿娟回來後,整個陽剛土性的禮儀社,才有一點青春
活力的氣息。而阿娟又遺傳到她明星媽媽的美貌,與松哥直來直往的性格,常像哥
兒們一樣跟大家哈拉打屁,當然難免讓廖慶這鄉下小孩黯然心動。
「我上次半夜被一通電話吵醒,跟阿土伯去市區接一個自殺的事,你們知道嗎?」
在廖慶來了之後,像接這種非自然死亡的遺體,沒人想碰的工作幾乎都是阿土伯和
廖慶兩人在做。此時,所有人都靜悄悄,豎起耳朵只聽廖慶繼續說下去。
「那時大概是快凌晨三點的時候,我和阿土伯開著車來到通報的現場,是一棟還滿
新的大樓,而且大門還是開著的,照理說這種大樓應該是有管理員,可是管理室燈
亮著人卻不在,車道的鐵捲門也沒開。你們也知道,大部分住戶不喜歡遺體經過大
門,尤其是這種自殺死的,所以如果有地下停車場,通常是直接從車道出去……
於是我和阿土伯就在門口等,很奇怪喔,也沒看到什麼警方的人來,而且當時打來
禮儀社的還是一個女的……」
「會不會你又記錯地址了啊!」一個兄弟插嘴語帶譏諷說道:「你上次不就記錯地
址,還讓你矇到一筆生意!真不知道你是帶財還是帶賽?」
「幹,要不要聽啊,少在那邊五四三啦!」廖慶也回嘴罵道,雖然他年紀最輕,但
從小就沒在怕的個性,講起話來氣勢可不輸人。
「廖慶你趕快說啦!」阿娟也催促道。
「好,我就說給大小姐聽。」廖慶對著阿娟說道:「後來我等得不耐煩了,而且也
有點想尿尿,就跟阿土伯說,你顧車,我上去看看。這阿土伯愛抽煙又不刷牙,嘴
巴臭的要命,能離他遠一點最好!」廖慶趁自己師父不在,念了幾句順便抒發平日
的怨氣。
我記得是十樓,坐電梯上去後來到那戶門口,很好認,因為有夠毛的!他們家門口
貼滿了符耶!阿是看到鬼喔!貼到連門鈴上都有一張符,而且門口還一堆雜物,鞋
櫃上也都是灰塵,看這樣起先我以為裡面沒住人,是我搞錯了,但就在這時候,我
聽到裡面有電視的聲音……是那種新聞播報的聲音。幹,凌晨三點耶,那就代表裡
面有人嘛,而且有人自殺了,竟然還有心情看電視?
那時候,我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想打開門進去幹譙幾聲,幹耍我很好玩是不是?就
在我轉動門把,要扭開門走進去時,忽然有人拍我的背,嚇到我整個尿都要噴出來
了。回頭一看,是阿土伯,那個酒空嘴巴不知道在講什麼,一邊念一邊瞪著我看,
最後只講兩句『回去!』就轉頭進電梯了,真他媽的莫名其妙!
後來,我們到一樓大廳時,剛好管理員也從樓梯間走下來,看到我們還嚇一跳,問
我們要幹嘛?
我跟他說是葬儀社,有人通報這裡有人自殺了,叫我們來處理。那管理員一聽當然
很緊張啦,然後再問是哪一戶時,聽完整個臉嚇到發白……
幹我現在想到還是會起雞皮疙瘩,他說那戶之前住一個被包養的情婦,今年年初就
上吊自殺了,死的時候還穿了一身紅衣,紅色高跟鞋,而且聽說還是一屍兩命。從
那以後,樓下的住戶,常在半夜聽到高跟鞋的聲音,嚇的他們立刻搬家,整層十樓
也沒人敢住,因為電梯常到十樓就自己開,可是根本沒人按。
而且他說之前還發生一起離奇事件,還有上新聞。有一個送便當的,在這棟大樓人
間蒸發了。後來警方沿路查監視器查到這來,管理員說除非是他剛好不在,不然沒
看到有人送便當來。當然為了配合辦案,管理員就調錄影畫面出來,他們就看到一
個人提著便當進電梯,然後上了十樓,就再也沒看到他下來………
他說那女人家的門從自殺以後一直是鎖的,誰都沒去開過……而且從送便當那件事
以後,管委會還找了老師來看,老師說怨氣太重,鎮不住,只能在門口貼符,不讓
人闖入。我聽到這簡直是快嚇死了,因為我剛剛轉動門把時,門根本就沒鎖啊!
而且那管理員還說,那女人後來推測自殺的時間.就是現在………」
「碰!」忽然一聲巨響,驚動了所有的人,有些人嚇到從椅上跳起,阿娟甚至尖叫
了起來………
眾人回頭一看,原來是阿弦拉開飯廳的門走進來。
「阿弦,你終於回來了!」阿娟開口就是笑罵道:「我快被你嚇死了!」
「幹阿弦你死人啊!進來不會敲門喔!」所有被嚇到的兄弟也跟著罵道。
「最好這種摺疊拉門你敲給我看, 而且就是死人才不會敲門!」阿弦走進來就是直
接到飯鍋,裝滿了一大碗飯說道。他在這裡待久了,也知道這裡人講話都是直來直
往,還有幾分做兄弟的江湖味。
「餓死了餓死了,快餓死了!」阿弦坐在自己的小桌,也顧不得只剩殘羹剩菜,扒
了飯就是狼吞虎嚥起來。
「阿土伯呢?」其他人問道。
「他在大便啦!噢今天那個有夠難處理,他又不敢在墓仔埔上,路上叫他去加油站
,他又怕對金斗甕的先人不敬,所以憋到現在才上。」阿弦邊吃邊說,完全無所顧
忌地大快朵頤。
「幹!阿弦你真正有夠胎哥,我們在講鬼故事,你在講大便,氣氛都被你破壞掉了
!」另一個兄弟對阿弦煞風景的突然闖入抱怨道。
「阿是你們自己要問啊!鬼故事,在講什麼鬼故事?」
「阿弦,我記得你以前說過你有在跳陣頭。」這時一旁的廖慶,一臉不爽看著阿弦
說道。
廖慶本來故事正講到精彩,對於眾人的傾聽感到得意,更陶醉於阿娟對他一副驚悚
與專注的凝視。誰知這阿弦突然闖入,讓阿娟關注的眼神,又從他身上轉移到這菜
逼巴上頭來!
「我聽人說那些宮廟跳陣頭的,很多都是假鬼假怪,還有乩童也都是裝出來的。你
有這種撞鬼經驗嗎?還是你也很會裝神弄鬼?」廖慶話中有話說道,其他人也好奇
這阿弦有什麼本事,有什麼靈異故事。
「撞鬼?」阿弦在稀哩呼嚕喝了一口湯後說道:「你想太多了啦!我怎麼可能會撞
到鬼,因為我看得到他們………」說完就是把碗裡的四神湯一口喝盡。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