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傑明轉動方向盤,冷藍車燈貼著柏油路面,照亮他繞上半山腰的旋轉坡道;掛在後照鏡
下刻著上帝愛你的鍍鉻鏈牌搖搖晃晃,鏈身相互撞擊,與閃爍的方向燈配合著喀噠作響。
他沒費心播放《A Spaceman Came Travelling》,這首歌通常能使他忘卻疲憊,治癒一整
天聽教徒告解的疲累心靈。然而,現在即使是克利斯迪博夫,也沒辦法平撫班傑明前些日
子遇到的事情。
那天過後,每回夜裡班傑明拿起聖經翻閱,常常讀不到一頁就放下;
他嘗試禱告,但經常分心想起跟無神論友人的爭辯。
「班傑,告訴我,」羅賓掏出一根大麻菸,用火柴啪擦點亮,「既然上帝是善的,又擁有
強大力量,為何放任邪惡橫行?」
班傑明還沒來得及思考,羅賓便開口說出結論:「要不是上帝沒本事,就是比邪惡更邪惡
的存在,」羅賓深吸一口大麻,吐出時帶著讚嘆的幾聲喘氣與笑聲,再摸摸鬍渣補充:「
再不然就是凌虐人類的混帳。」
那段對談與抗爭場合的事件日夜糾纏著他,不斷考驗班傑明的信仰,最後他屈服了。
車身漸漸駛近泥土路和柏油路面的交界,綠色植物在兩側雜然叢聚-班傑明瞥眼後照鏡,
看著後座躺放的鐵鏟及圓鍬-他在刻著村名的巨石時放輕油門,靠左停車,拉開車門凝望
眼前的大片植物叢林;
他接著拿起副駕駛座的手電筒,往上照亮樹枝綠葉,搜索著。
微風讓樹葉婆娑,輕擾頭髮。曾經有人也很喜歡這樣輕撫班傑明的頭髮。
當時他還國小,山上的遊戲不多,所以下課鈴聲響起,學生們會拚盡全力衝到操場搶盪鞦
韆、翹翹板、溜滑梯,聽見上課鐘聲又再一次加足馬力衝回教室。
「教室和操場大約一百公尺,」班傑明在記憶中粗略估算距離,但這還沒算上樓梯的間距
,「下課不過十分鐘,這體力真有些不可思議,」他自顧自地說,燈光終於搜索到風中搖
擺身軀的細鏈子,亮銀色反光彷彿幽靈蒼茫瞪著他。
他轉身拉開後座門把,拿出工具,走入叢林中拉下樹枝上懸掛的鏈子。
手電筒熾白光線下,同樣刻著上帝愛你的鍊牌歷經風霜,金屬黯然失色。
班傑明不怎麼喜歡翹翹板,他覺得有點無趣,但莉莎很喜歡。
而他很喜歡莉莎。當然了,不只他喜歡莉莎,許多人看見莉莎的柔軟頭髮迎風飄逸、咧嘴
大笑露出短短白白的牙齒、聽見陽光下她有朝氣的笑聲,都會陷入雲朵般連綿無期的單戀
。
但伴隨著新學期到來的轉學生,讓一切都變樣了。
他不曉得那轉學生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但莉莎顯然很喜歡他。轉學生時常跟他們炫耀都市
有多好、要什麼有什麼,並從書包拿出一本書擺在桌上,就著教室燈光看,有時甚至朗讀
出來。
班傑明其實很想問都市這麼好,為什麼要來這遙遠部落?
但看見莉莎欽羨的眼神,他曉得要是脫口而出,莉莎會討厭他。
班傑明把鐵鏟插進土內,推了推,緊接著奮力鏟土。
莉莎的笑容逐漸少了,很久沒再聽見她的悅耳笑聲。每當下課鈴聲響起,班傑明邀她去操
場玩,總是會注意到莉莎眼中的掙扎,但她會在轉學生拿出書本時隨即投降,從書包拿出
相同的課本。
莉莎的黑眼圈變深了,臉頰慢慢消瘦下來。班傑明懷疑莉莎到底有沒有好好睡覺和吃飯。
「妳說當妳吃飯的時候會忽然想到他,做夢也會看見他出現在夢裡,」班傑明拚命鏟著土
堆,「他總是拿著那本書,像是在提醒妳有沒有好好唸,」班傑明切換成圓鍬繼續深掘,
直到看見一只小小的白色手掌。
他撥開土堆,看見莉莎睡得安詳的表情,蒼白面容毫無血色,小小的胸膛上插了一根木樁
。
幾年前政府的髒手要深入部落時,許多人問班傑明為什麼如此捍衛這塊土地-甚至不惜以
肉身擋住推土機,當都市調來的警察圍住班傑明,偷踹他一腳,他叫都沒叫一聲,反而是
在部落的警察憤恨喊叫:「你們幹嘛!幹什麼!敢再踢一次試試看!」-而班傑明千篇一
律回答:「因為村落有我的童年,我成長在村落,我死的時候也希望葬在家鄉。」事實上
的確是如此。
但事實底下還潛藏著更穩固的基石。
班傑明鼓起勇氣站在轉學生面前,朝他咆哮大吼,叫他不要欺負莉莎。
「好啊,」轉學生從書包裡拿出一根小木樁,「把這釘進她小小的胸部裡,記得,千、萬
、要刺破心臟喔!」
「他微笑看著我,就好像盯著一齣好戲,」班傑明嚥口口水,對著莉莎月光下的潔白身軀
說:「就好像期待著卡西莫多把摯愛的艾絲梅蘭達殺掉,」
班傑明掏出褲口袋中的玻璃小瓶罐,暗褐色液體正在裡頭流動。
在抗爭場合與轉學生重逢時,他還是一樣的身高、同樣的輕蔑微笑、手持班傑明再熟悉不
過的書本,而身旁牽著轉學生的大人拚命喊著:「這樣我要怎麼教小孩?」
班傑明心想,這小孩或許不用你教,他已經有足夠的意識了;
他也忽然想到那句老話-即使是惡魔也能引用聖經的字句。
班傑明拔出莉莎胸前的木樁,莉莎睜開雙眼,月光照亮她空洞無垠的瞳孔;他把褐色血滴
倒進莉莎的蒼白嘴唇,血從她臉頰分成兩條往下流淌。他察覺到莉莎微張朱唇,任血液涓
流進去。
當天轉學生拉拉大人的手臂,附上他耳旁說話,那人立刻抬頭,目光仇恨地瞪著班傑明暴
吼:「抓住他!」班傑明立刻拔腿狂奔,但沒多久就被身後的人飛踹,頭撞到怎麼鋪都鋪
不平的柏油路面立刻昏死過去。
班傑明清醒時,只看見轉學生衝著他笑,接著拿出刀片割破細小手腕,將血液收集到小瓶
子裡,旋上瓶蓋封好,放入班傑明的口袋,然後......就這麼走了。
要是轉學生說些什麼-要是說些好萊屋電影裡惡魔的經典台詞-班傑明會毫不猶豫對他唸
聖經,引用上帝的字句希冀炸裂轉學生那邪穢的靈魂,但他什麼也沒說,全然將班傑明的
慾念及渴望看得如此透澈,給予他需要的東西就掉頭離去。
那是班傑明覺得最絕望的時候,他的信仰瞬間毀滅殆盡;
而上帝沒有救他,沒有點亮天堂的輝煌階梯,沒有指引這迷途羔羊通往天國的康莊大道,
就這麼放任信徒走入惡魔的懷抱。
「所以上帝是善的嗎?」班傑明輕聲咕噥,他盯著莉莎僵硬地立起脊椎,從泥土堆中坐起
來,接著似乎是認出班傑明,表情瞬間亮了起來。
「小班,」她的眼睛泛著銀色光輝,「再給我一點......」
莉莎身體緩慢湊近他:「再給我一點,」
「再給我-」她在班傑明耳畔碎語,隨即咬下他的脖子,汲取生命泉源。
班傑明閉上眼睛,心想,總算能跟摯愛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