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頭曲｜王傑・家太遠了｜https://www.youtube.com/watch?v=lEqsBrCE64s
待得明日，王爺進到房中，屏退了左右關上門後，與秀姑商議此大事。那秀姑雖是
姬妾卻頗明白事理，也知道降清之後，明朝宗室身家性命吉凶難料，此計正是保全
命脈的唯一法子。只是乍為人母，還來不及享天倫之樂，就得與嗷嗷待哺的嬰娃生
離，一想到這她不禁痛哭失聲，柔腸寸斷。王爺見狀，也邊哭邊勸道：「以後妳若
想娃兒了，就差義臨帶他來看妳。只是到時活在韃子的眼皮底下，妳是不是還在台
灣？咱這家還能不能活著？誰都保不定。」
之後，辦妥了王世子的後事。王爺便舉家回到承天府旁的寧靖王府第。
永曆三十七年七月十日夜，忽聞有星大如斗，倏忽殞於東南………
次日王爺聽得門外傳來人馬嘶鳴，眾聲沸騰，他與義臨來到門口一看，原來是馮錫
範差他弟馮錫圭等人，帶著降表出鹿耳門要去澎湖降清。見大隊人馬面無哀戚，倒
是一臉喜上眉梢，前途似錦。王爺回頭對義臨說道：「兄弟，這世道沈淪，小人當
道，世間盡是可厭之人，看來今天就是老夫見太祖高皇帝的日子了！」
是日，王爺請了五位妃嬪姬妾，在府邸開了盛宴。娘娘們看殿下這幾日為國事憂煩
，心中都知這宴席絕非尋常。宴席上，就聽王爺感慨說道：「我與汝等結為夫妻，
卻無奈遭逢亂世，離開了家園故土，二十多年來遠避台灣島上，雖然地處邊疆，但
躬耕蠶桑，倒也自給自足，日子比在中原更加快意逍遙，彷如上古之逸民，遺世而
獨立。只是這段時間，妳們跟著老夫一起農忙幹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其中辛苦
風霜委實叫咱不捨。」
衆姬妾一聽，紛向王爺敬酒道：「王爺何出此言？能跟著殿下是我們的福份，那怕
是到了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都是咱們這家與世無爭的安樂窩。」
「好，說得好，這『與世無爭』說得好！人生在世，不爭一時，只爭千秋。老夫當
年之所以遠遁海外孤島，不與韃子們爭，爭的不過就是冀保餘年，保全我這頭髮衣
冠，以父母所授之身，見先帝先王於地下。」
「王爺……」姬妾一聽，知殿下有殉國之意，紛淚眼相勸，勸王爺勿以國事為念。
「唉！」王爺長嘆一聲道：「如今大勢已去，大廈將傾，獨木難支，我雖與世無所
爭，但也不願隨波逐流，向韃子俯首稱臣。老夫願效崇禎帝之壯舉，獨掛東南枝，
全其面目，以報高皇。汝輩還年輕，國仇家恨與妳女眷無關，今後妳們可出家為尼
，或改嫁他人，一切隨汝等之意，毋需以我為念。唉，咱們夫妻一場，緣盡於今，
今我這杯酒，就當老夫向妳們辭行吧！」說罷，一飲而盡。
幾個妃嬪姬妾一聽，臉上先是一怔，次妃袁氏與嬪王氏，跟著王爺的時間最久，轉
眼淒聲哀婉說道：「王爺這麼說，是把我們當外人了。我倆服侍王爺這麼久，也略
知人倫義理，殿下既願為國家盡忠；我們做婦人的也願為王爺盡節！」其他的妾鄭
氏秀姑、張氏梅姐、洪氏荷姐，也流淚泣道：「君既不事二主，妾等亦不事二夫，
願與王爺同死節！」
王爺一聽，實在是大出意外，但又怕她們只是一時被這生離死別的情緒感染，因而
故做壯語。隨即出言相勸，就連一旁的義臨也勸道：「諸位娘娘情深意重，實在是
世間難得，但請以己身為念，切不可以殉國為兒戲！」
眾妃一聽，個個正色涕泣，哀聲說道：「倘若殿下不信我們所言，還請殿下賜尺帛
一束，我們願先死於殿下面前，到時與王爺九泉下相見。」
此時五位妃嬪跪地再拜，齊聲說道：「王爺既能全節；我輩寧甘失身？在生與王爺
結髮為妻；死亦與王爺共赴黃泉，生死相守，陰陽相伴。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今
之所言，天地為鑒！」
王爺大驚，這才知道五位妃子亦是世間奇女子，當下重新大開家宴，吩咐下人去買
六口棺材，一口虛以自待。然後待眾妻妾沐浴更衣畢，個個穿上大明王朝妃嬪姬妾
的衣冠，謹遵體制，服色各異。當下一家人就在六口棺材前，圍著八仙桌與王爺環
坐歡飲，夫妻之間閒話家常，笑語言談，和樂融融，彷彿早置生死於度外。
隨後五位妃子在喝乾了最後一杯「百歲酒」後，緩緩起身向寧靖王跪地叩首再拜，
譬若萬里辭行，翩然而去，立馬即回，個個容貌竟無半點懼色，齊聲對寧靖王拜道
：「王爺，妾等先死，九泉之下以候夫君。」說完，結伴走向後廳。此時後廳樑上
已懸有五個打成環狀的白帛，登時五位妃子踏上椅凳，鄭秀姑剛生完孩子，氣力衰
弱，由一旁的宦官義臨扶上椅凳。隨後，義臨來到她們面前，看著這五位親侍的娘
娘，想到過往對自己的恩遇，一時閉上眼不忍再想，於是雙膝跪地，叩頭拜泣道：
「恭請…娘娘上路………」
瞬間後廳傳來五張椅凳翻倒的聲響，不多時，義臨巍顫顫地站起身，甩動手上拂塵
，淚眼望著五具華麗衣冠屍解而去，轉身向天嚷聲高叫道：「娘娘，殯天啦！」
寧靖王隨即衝進後廳，一一解下五位愛妻的頸上白帛，並親自殯殮入棺槨之中，只
見五位妃子容貌若生，無悲無懼，只有王爺神情悽愴，悲慟逾恆。原本今天要死的
是他，而此刻之所以還忍著不死，便是要為妻妾們辦好後事，只有這樣，他才能走
得安心，走得了無牽掛。
隨即他雇的五輛大車已在門前，他則騎了一匹老馬走在前頭，默默帶著五位愛妻的
棺柩來到南門城外的「魁斗山」。此處又名「鬼仔山」，終年荒煙蔓草，破廟孤城
荒塚，常人視若幽冥鬼界不敢近。他來到一樹叢間，擇一隱密絕跡處，親自掘墳下
葬五具棺槨，並且為免日後清軍發塚辱屍，埋棺處不立墓碑不樹悼幡，謹以一株相
思樹為記，明其對妻妾們無言的思念。
待他辦好妻妾們的後事，此時暮色昏沈，老鴉哀鳴，荒山孤魂，更顯淒涼。
「王爺，時候不早了，該回去了！」義臨提醒道。
「是啊！時候到了，確實該回去了，她們都在等我呢……」王爺站在相思樹前，自
言自語。此時他回首來時路，不禁孤獨湧生，更覺人世無可依戀，僅剩一具空棺以
待。
隔日一早，寧靖王府邸格外不尋常。王爺早早起身，沐浴之後戴上翼善冠，穿上四
團龍袍，束玉帶，佩印綬，並差人將「寧靖王」印綬交還給延平郡王鄭克塽。此時
寧靖王要殉國的消息早已傳開了，所有受過王爺照顧的鄉親耆老無不來到府上作別
。這些人多是鄭成功的舊屬、心懷大明的遺老，他們也知道降清是勢在必行，而且
也得到受降後必須「剃髮易服」的諭令。因此乍見寧靖王一身大明故國衣冠，所有
人無不跪地痛哭流涕，既哭王爺也哀大明。
此時張老六與一干天地會豪傑也聞訊前來王爺府。天地會本來就是總制陳永華承國
姓爺之命，創建的反清復明地下組織，旨在結合民間各門各派誓不降清的武林中人
，共謀復國之力。
張老六懷中特別揣著一嬰娃前來，王爺一見，當場淚灑龍袍，抱著這男嬰又親又抱
難以放下。一些承天府的鄉民都聽說了，王爺前陣子才夭折了一男嬰，也聽聞昨日
五位嬪妃先一步殉國殯天的貞烈之舉。此刻見王爺抱著這男娃老淚縱橫的哀泣，都
只道王爺是思念亡兒，直把張老六媳婦的孩子當那無緣的兒子了。
「老六啊！你知道的…這娃兒……這娃兒得來不易啊！」朱術桂喉頭哽咽，斷斷續
續說道：「還望你好生照顧……，教他識漢字，讓他知明義，待他長大後……，告
訴他大明朝有一個朱伯伯……，義不降清，此身清清白白，一生無作無愧……」
張老六一聽，也跪地泣道：「王爺，您的話，小的一字一句記住了，這話我一定給
您帶到，讓娃兒知道明朝有一個朱伯伯，義不降清，是條鐵錚錚的好漢！」
所有在場鄉親見到這生離死別的場面，無不動容個個掩面哀泣，也怨老天無眼，像
王爺這樣一門忠烈又與人為善的大好人，竟然無後？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通報：「延平郡王率武平伯、馮錫范等文武大臣來見！」原來
是東寧王朝見到了「寧靖王印」，知道朱術桂身將殉國，特來餞別。
天地會等豪傑一聽馮錫範來，個個面露鄙夷之色。所有鄉親父老聞有大官前來，無
不低頭屏退，就只有天地會等人不為所動，握拳而立。
寧靖王知道延平郡王來，也趕緊收淚整治服冠，延請鄭克塽等人入正殿座。當時鄭
克塽不過十四五歲的少年，東寧王朝的一切國政皆聽命於朝臣劉國軒，與他的丈人
馮錫範所左右。寧靖王讓延平郡王坐上主位，朱術桂雖是明朝宗室，但在這位年少
的延平郡王面前，卻猶如人臣。只聽他對鄭克塽說道：「這幾年承蒙有你爺爺與爹
爹的庇護，術桂才能夠冀保餘年。此刻我與汝等作別，絕對不是因你年輕之故，只
是我身為朱明後人，國破家亡，不得不以身殉國，回報高皇列祖在天之靈！」
寧靖王這麼一說，就見鄭克塽跼蹙地左顧右盼，最後竟無言以對，不知該說什麼。
一旁的劉國軒則臉有愧色，盡說些盼王爺愛惜自身等不著邊際的話。座下的馮錫範
則不斷打量這美輪美奐的寧靖王府，心頭似乎另有盤算。
義臨眼看這干誤國大臣竟個個如實草膿包，徒具虛名，當下有氣，便走過去扶起寧
靖王說道：「王爺，剛剛衛士說府裡跑來幾隻大耗子，咱們還是到外頭去，免得耗
子亂竄，污了王爺的龍袍！」
鄭克塽一聽有耗子，童心大起，跳起身大叫道：「有大耗子？快帶我去看，我抓幾
隻去嚇我娘！」說完就見義臨拂袖而去。
此時寧靖王起身走到前殿與鄉親餞別，並令人大開門戶，先跪地遙望向北叩首大明
歷代高祖皇帝，起身之後，又向東拜謝父母之靈。然後與堂前所有鄉親父老拱手作
揖道：「有勞各位相送了！我這就去矣……」說罷，一人獨自往後廳踏步而行，就
見他身形爽颯，衣袖振振有聲，一身仙風道骨，彷若踏雲而去，口誦詩曰：「艱辛
避海外，總為幾莖髮；於今事畢矣，祖宗應容納。」
不久，就聽早候在後殿的義臨，舉哀泣道：「王爺歸天啦！」此時所有在前殿送行
的鄉親父老，無不跪地拜泣，聲聞於天………
王爺的後事，在義臨與一干天地會豪傑的幫忙下，在一月黑風高的夜晚，秘密葬於
生前拓墾的竹滬庄境內某地（今高雄湖內鄉）。為防日後清兵發掘，墓塚不樹不封
，並在十日內築偽墓數百座散落各地。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造如此多疑塚，足見天
地會行事之敏捷；王爺生前受人敬重如是。後人有詩曰：
萋萋芳草憶王孫，碧水丹山日閉門。弔月蟪蛄悲故府，號風松柏泣忠魂。
一枝聊借猶堪托，四海無家豈獨存。歷盡艱辛逃絕域，但留正氣塞乾坤。
待續.......
筆者所述寧靖王朱術桂之事，本於史實，與正史相差無幾，惟史載寧靖王夭亡一兒
後便無子嗣，想寧靖王生性謹慎持重，於自縊殉國前多所安排，若有後人，必祕而
不宣，以保其性命無虞；且台灣乃天地會大總部，眾多豪傑志士豈忍坐視王孫飄零
而不救？以上雖為筆者猜想，但關節之處，自有小說流傳於後。
余翻史書，讀寧靖王一門義行，高慕五妃貞烈，王爺忠義。悲夫，封建時代，上位
者世受國家厚祿，於國亡之際，竟無一人報國盡忠，實乃士大夫之恥。余深感朱術
桂之事湮沒少有人知，遂有此作。
讚曰：這王爺真是一條鐵錚錚的好漢，手上有酒有茶的，就敬這好漢一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