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近來是否無恙?」一襲青蟒王袍、頭戴珠冕的帝王身影問道。
雖威儀萬千,但言語十分寬和。
祂就這麼忽然出現在吳常眼前,令他有些錯愕。
直覺告訴他,這就是從小到大一直出現在他夢裡的那位閻羅王。
詭異的是,吳常在錯愕的當下,卻又反射性地開口答道:
「臣一切安好,謝大王關心。」
一說完,他心中不免又是一波錯愕。
閻羅王點點頭,又伸手指向吳常的眉心。不知為何,吳常沒有抗拒。
當祂指尖碰觸到他,感到一陣冰涼的同時,腦中也開始浮現一連串的畫面。
一眨眼,祂便知曉閻羅殿上,陰陽司判官為陳小環擔保的一番經過。
「這都已經是過去了。」吳常找回自己的聲音,不解地說:
「陳小環已經投胎了吧?難道陽間的事閻羅王也管?」
「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
所有魂神來來去去、生死輪轉,又豈能分陰陽而治?
芸芸眾生皆為本王的子民,本王如何能撒手不管?」閻羅王又道:
「你與陳小環前生有緣無份,既然這輩子又與小環相遇,就在旁協助她,了結這段因果吧。」
「又與小環相遇?」吳常腦子一轉,便問:「難道是潔弟嗎?」
「卿雖已喝下孟婆湯,不再記得前生記憶,卻仍在初見她的第一眼,感受到一絲親切吧。」
閻羅王也不直接點破。「為亡者洗刷冤屈,是小環的宿願。不論卿幫忙與否,她都會走上這條路。
若卿袖手旁觀,只怕,她與陰陽司判官…唉…」
閻羅王這番話微微觸動了吳常的某根心弦,他說:「只是潔弟那麼笨,怎麼可能破這些舊案?」
「那就指引她吧。一而再、再而三的指引她。若這些案能破,必定唯她所破。
世人都需要指引,卿不也因她指引而有所收穫嗎?」
「她?我完全不認為。」吳常認真否認。
「哈哈哈哈哈,」閻羅王仰首大笑,「小頑石啊,難道卿還沒察覺到,自己已開始有七情六慾,能苦人所苦了嗎?
卿離悟道,就差那麼一點點了。」祂將食指靠近大拇指。
「悟道?」吳常冷嗤一聲。「人活著太多苦痛,哪能悟到什麼道?」
「卿是在說這些舊案,抑或是對兒時際遇仍耿耿於懷呢?
看來,現在卿總算能親身體會走一遭紅塵有多不容易了吧。」閻羅王撫鬚嘆道。
「然而卿若仔細回想,便會發現人生其實是苦樂參半,並非僅僅只是苦痛。
本王話至此,卿且行且珍惜吧。」
閻羅王說罷,揮一揮袖,吳常眼前再次恢復一片黑暗。
當他再次張眼時,書房窗外清晨的微光已為一天的開始拉開序幕。
吳常修長的手指撫過桌上一片書海,掀起泛黃連綿的紙頁波濤。
這些都是他剛從賊神廟裡搬來的檔案資料。
剛才的夢太過真實,真實到讓他不知所措。
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心裡有了猶豫:我該讓潔弟置身其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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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當我有意識的時候,就已經坐在一台緩緩行駛的公車上。
沒裝玻璃的車窗和車門外,全是黑的。
只能憑藉非常微弱的月光,隱約看出景物的朦朧輪廓;
近處是一排屋舍,遠處高低起伏的弧線應該是連綿山巒。
這條路似乎不太平,車子行進間不時上下左右搖晃,喀啷喀啷作響。
我可以感受到窗外吹進的寒風,卻不明白為什麼我的頭髮不會隨風飄揚。
公車上也是全黑的,沒有半點燈光。可是透過窗外的月光,我多少也能依稀看出車上的座位配置。
公車前段是面對面的單人座,後段則是併排的雙人座。
我坐在前段最後一個單人座,公車後門就在我的左手邊。
位置的關係,我可以很輕易的環顧全車和對面一整排車窗外的景色。
而我也很快就發現,車上不只我一個人!
或者應該說,車上的,都不是人!祂們都不會因呼吸而自然的上下起伏。
坐我對面的是個身材削瘦、手長腳長的男鬼。祂翹著二郎腿,身體放鬆地背靠在椅背上。
弔詭的是,祂戴著半截威尼斯面具,只露出長滿鬍渣的下巴。
我的目光飄向祂的時候,祂的面具恰巧因窗外月光的照耀,而閃過一道絲綢般的靛藍光澤,
同時也讓我得以看清祂整張臉龐,包括那雙面具底下,不懷好意、眨也不眨的晶亮眼睛。
我撇開頭,避開祂直視而來的視線,發現其他乘客都跟祂一樣靜止不動,戴著面具。
那一張張華麗的面具,散發著死亡獨有的腐朽與妖異氣息。
月光一閃而過,車內恢復原有的陰暗,再加上祂們的面具,我看不出祂們臉上的表情和目光。
只是比起坐我對面的男鬼,這些乘客給我的感覺比較像是麻木。
車上死氣沉沉的沉默和男鬼的無聲目光壓的我喘不過氣,感覺隨時會窒息或是崩潰。
為什麼大家都不說話、都不動?祂為什麼要一直看著我?我不安又不解地想著。
不知道為什麼,在對面戴著深藍面具的男鬼視線之下,我不敢有太大的動作,也不敢發出聲音。
只能徬徨地坐在椅子上,十隻手指不安份地緊捏在一塊。
原以為窗外的黑暗只是一時的,我安慰自己:
也許現在公車剛好經過村莊,鄉下人不是都很早睡嗎?等過了這段,就會熱鬧一點了吧?
等到了人多的地方,我就馬上下車!
可是,隨之而來的,仍舊是黑暗。無止盡似的黑暗。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開始感到焦躁,我想下車。
可是一路看過來,窗外還是沒有半個公車站牌。不知道公車已經經過什麼地方,更不知道它會經過哪裡。
不管了,先按鈴再說!我心想。
正要伸手去按左邊鐵杆上的下車鈴時,坐我對面那個男鬼,忽然將翹著的腿放下來,身體前傾,整個人向我貼過來!
祂的雙手仍按在椅座上,臉卻距離我不到二十公分!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怕祂,但我就是怕!
感受到無聲的警告,我的手瞬間懸在空中,嚇得不敢動彈,
而祂也一直維持這樣的姿勢,不再靠近卻也不往後靠回椅背。
我慢慢將手縮回來,祂還是不曾移動半寸,那詭譎的雙眼在月光下時不時反射危險的光芒。
焦躁開始惡化成焦慮,我想跳車!
車門就在我旁邊,只要車一停,我就跳車!我在心裡暗自打定主意。
可是令我再次吃驚的是,公車從來沒停過!
它只是一直載著我們,搖搖晃晃地開往未知的終點。
我驚愕地想:不可能啊!怎麼可能開了那麼久都沒遇到紅燈?
焦慮因這點發現而瞬間轉成惶恐。我覺得自己已經坐了好久、好久的車,公車卻始終還沒抵達終點!
而男鬼的臉還是離我那麼近,眼睛還是直勾勾的盯著我。
不行了!我受不了!
握緊雙拳,忍耐到了極限,我再也受不了這種沉重的壓抑感,深吸一口氣,
正要張口尖叫時,窗外忽然亮起點點燈光!
我身體輕微地顫抖了一下,感到振奮與激動,幾乎都快流下淚來。
有些乘客像是睡著似的,仍然沒有半點反應;有些乘客則是跳了起來,朝窗外指指點點。
斜對面的雙人座位上,兩個戴著面具、身穿制服的女學生將頭伸出最近的窗戶,欣喜若狂地看著外頭的萬家燈火。
下一秒,男鬼像是感應到什麼,上半身忽然往後一擺,與我拉開距離。
終於!我如釋重負地想。
雖然不清楚祂動作的涵義,我還是鬆了一大口氣,緊繃到僵硬的肌肉也因瞬間放鬆而感到痠麻無力。
不料,男鬼猛地扭頭、抬手,舉起不知哪來的刀,將兩個女學生的頭顱一併砍下!
我倒抽一口氣,雙手摀住嘴巴,尖叫在心裡。
車內所有乘客像是剎那間結凍似的停下動作,目不轉睛地看向男鬼。
這時,窗外出現一座巨大的摩天輪,燈光不時變換著顏色,在黑暗中顯得炫目耀眼。
摩天輪底下是一座近在咫尺、亮著五顏六色光芒的遊樂園,
對於甫經歷漫漫長夜的我們來說,有著無比的誘惑。
遊樂園看起來離我們離的好近,好像只要奮力跳出車外,就可以進到遊樂園裡頭!我動心地想著。
其他乘客大概也抱著跟我一樣的心情;
一看到遊樂園,祂們就再也按捺不住逃離這漆黑、安靜到逼人發瘋的公車的強烈渴望,
紛紛站起身、跑起步,打算從車窗、車門跳出車外。
我也想。可是站起來的那一刻,我卻忽然感到不對勁:
為什麼沒有聲音?熱鬧、歡樂的遊樂園,所有遊樂器材都在動,為什麼沒有傳來任何聲音?為什麼沒有半個人?
就在猶豫的片刻,我見到成功跳車的乘客,都在落地的瞬間,如點燃的燭芯邊緣,徹底熔化了!
與此同時,男鬼再次舉起刀,將車上那些準備跳車的乘客,一個接著一個,冷酷地削去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