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人多迷信,喪門父母在他出生不久後,歡天喜地抱著他找高人算
命。
那個高人同樣抱著一團粉肉,看著自己家的寶寶,又看向襁褓的喪門
,一言難盡。
高人說:「運氣好的話,活不過六歲。」
「哎喲喂,那什麼叫運氣不好?」
「一生多災多難,遇禍總成生死劫;歷經眾苦,直至形滅。」
喪家兩老呆傻張著嘴,他們不奢望老來得子的小寶貝榮華富貴一世人
,但這命也太慘了吧?
高人又說:「伯、姨,抱歉,我似乎說得太過了。」
聽上去還有轉機,兩老期待地仰起臉。
「之於人,大不幸;但之於神,吉凶未定。」
喪家夫妻垮下臉。哭爸,沒有翻盤啊,而且高人的開示已經超乎鄉野
村夫村婦理解的範圍,
「不管伊是人是神,我們夫妻只希望孩子平安長大。陸老爺子,這甘
有救?請你這尊活神仙幫幫忙。」
高人閉眼再「看」,好一會,才睜開眼鏡下灰濛的雙眼。
「六年後,有一個變數。我算不準『他』會如何選擇,一世如朝露的
情緣或是永恆……因為我家祖師爺爺傳說是個登天抓星星的瘋子。」
「聽不懂啦!」喪家夫妻看年輕的陸老爺傷透腦筋的樣子,直接放棄
。「反正青菜飼青菜大,到時候再說。」
高人像是沒聽見喪家兩老的話,仍是望著肉眼不見的那個世界,斷斷
續續說著孩子將至的命途。
「為了形塑世間的美好,一人負雙命,怎麼也捨不得在『祂』面前說
一個苦字,嘔盡心血,只為了成就祂的大業。或許這就是『他』千年來所
修煉的道。」
「阿君喔,好啦,沒關係,囡仔歹命就歹命,你不要哭了。」喪家兩
老望著從小看大的陸公子掉眼淚,就像自己的孩子受苦一樣難過。
「或許……不要相遇對彼此都好……但我還是希望……」
喪門聽父母轉述到這裡,舉手插話,說嬰兒的他隱約有個印象,聽見
一道深長的嘆息。
喪家兩老說喪門聽錯了,要兒子承認他的愚蠢,房裡就三個大人,一
哭兩哄,哪有人在嘆氣?
喪門很堅持,有就是有,他不會錯認,他不可能忘記。而且他還知道
對方隱含的意思──陸家老爺子算錯了,以為「他」可以選,但其實早已
決定。
是福是禍,都躲不過。
--
六年一眨眼過去,足以讓一團粉肉長成冬瓜大的孩子。
喪門一個孩子,生活圈不是父母就是死人。沒有比較的對象,他不覺
得有什麼匱乏,只是他夜半醒來,站在窗邊看星星的時候,會有一些些寂
寞。
他的生活相當平靜,直到有一天,總愛在外頭遊蕩的父母一反常態,
早早回到家。父親關上大門,熄滅家裡所有燈火,母親把他緊緊抱在懷裡
。
喪門看見窗外亮起一片刺目的火光,殺聲四起,嚷嚷著要「替天行道
」。喪門不知道外頭的人要殺的是誰?他們頭上的天又是哪個天?只是對
突如其來的變動感到害怕。
「阿門喔,免驚啦,陸家可是咱庄頭的守護神,天地無敵。」喪父守
在門邊笑道。
喪門可以在黑暗中視物,父親的愁容不是這麼說的。於是他鑽出母親
的懷抱,走向父親所在,伸手攬住父親雙腿。
喪父抹了抹佈滿皺紋的老臉,自言自語嘆道:「我以為親手為換帖兄
弟收過屍,我也無敵了,但我終究只是凡夫俗子。要是廷君和小少爺們有
個萬一,我這世人再也不做棺材。」
「阿爸。」
喪父捏了把喪門的小臉,不信神的他忍不住說出軟弱的祈願。
「如果世間真有神明,懇請保庇陸家的孩子活下來。」
「好。」
喪父怔怔望著回應的喪門,隨即喪母奔跑過來,一把捂住喪門的嘴。
「憨子,你應什麼話?說你是凡人就是凡人,自古以來,白仙、風仙
,哪個神明有好下場?」
喪門帶著恍惚的歉意回道:「可是阿母,很久很久以前,我『已經』
答應了……」
「我不管,你是阮子,我才不願讓給天,啊啊啊!」
雖然高人早說了伊不屬於人世,他們夫妻也以為時到時擔當,但六個
年頭過去,人心總會變卦。
喪門並不喜歡變化,但這是人間世的常態,也只能體諒接受下來,在
母親的嚎哭中昏睡過去。
喪門不知道睡了多久,聽見呼喚,睜開眼去看。有一名青衫男子,五
體伏地,跪在他床前。
「星君大人。」
青衫男子自稱是陸家的子弟,陸廷君。喪門生在義頭庄,對這個村人
天天景仰喊著的名字耳熟能詳。
喪門莫名感到悲哀,他父母口中的高人、庄頭的活神仙,在天道底下
,最終也只能跪下來求。
「廷君早知天命,但六年的天倫之情,伊已經是我放不開的心肉。無
論如何,即便背棄陸家千年的信仰,把您牽連進毀滅的輪迴,我也要賭這
一把。求您了!」
喪門凝視著伏身悲泣的青衫男子,聽見自己哀悽開了口。
「如果偌大世間保不住一個他,那我存在有何意義?」
青衫男子停止哭聲,身子突然抽動一陣,手腳像是被纏上絲線不自然
地抬起,低垂的頭臉發出一聲詭笑。
「可惜你因『他』粉身碎骨,千年流離,他也依然是我的小偶人,星
君。」
喪門感到一股近乎恨意的憤怒:「放肆!」
「我沒有惡意,只是陳述事實:你沒有勝算。」
對方突然用力掐住「自己」的脖頸,喪門大叫「不要」。對方就是用
行動告知喪門,以「它」的無上身分,毀去幾個微不足道的小偶人就是這
麼簡單。
「星君,既然你淪落凡塵為人,人即是我的所有物。你且看著,我如
何掐捏住你倆的命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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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門醒來,昏沉躺在冰涼的小床上,才知道原來是夢。
母親說他病了三天三夜,真是話不能亂講,再胡說八道就要把他改名
叫「喪呆」,就不信天庭敢收一個俗名叫「阿呆」的笨星子。
而父親哭喪著臉說:「喪呆喔,從今以後,咱日子歹過了。」
喪門聽父親轉述才知道動亂的來龍去脈: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陸家得了太多寶貝,山林之主、鬼判、風仙,直讓凡人嫉妒欲死。
那夜之後,不應天理的陸家當家被公會流放,義頭庄失去了信仰,庄
人不再得天獨厚,只是生活貧苦的小老百姓,被欺負也怨不得誰。
喪門遙望著山頂人家,一夕失去了父親,他們一定很難受。
「阿爸、阿母,你們不要難過,還有我在。」喪門記不清夢,只記得
他被托付了某個寶物,要擔起重責大任。
「阿門,可能爸爸媽咪對你太寵,你要知道,你就是一個笨蛋。」喪
母嗤笑一聲,愚弄兒子不遺餘力。
「我才不是笨蛋。雖然我現在只是孩子,但我會長大,越長越大。」
「好好好,你要怎麼做?」
「我想上去探望陸家。」喪門此話一出,喪父喪母安靜下來。「身為
鄰居,理應情義相挺,由我這個孩子出面慰問,比較不會造成他們的壓力
。」
「別以為媽咪不知道,你只是想上去看看,究竟陸家傳聞中冰雪可人
的四少爺是不是你心目中的小美人。」
「才不是,我才沒有偷偷想過他是不是長得很可愛,妳不要亂講!」
喪父搭住喪門肩頭:「阿門,爸爸告訴你,真的很可愛,比你還可愛
。」
「吼,我只是想跟他交朋友,又不是找老婆,你們真的很無聊!」
喪家兩老咯咯笑個不停,臉上的憂愁因為喪門而沖散不少。也是,都
已經失去了,日子總是要過下去。
這時,電話聲響起,喪母接起,瞬間垮下笑臉。
喪父在一旁悄聲探問:「水某,誰?」
喪母氣音回道:「尤老頭。」
喪父露出吃到老鼠屎的臉。
喪門大概知道父母口中的「尤老頭」是誰,簡而言之,是個霸道的雜
碎。鎮上的殯葬業多半受尤老把持,在尤老底下工作總要三跪九叩,人格
作賤後才能拿到微薄的酬金,所以他崇尚自由的爸媽才會捨近求遠,跑到
外縣市收屍。
尤老說,他名下的新建地挖到一具無名棺材,已經沖煞百來個工仔,
煩請喪記棺材鋪來收。
喪母對著話筒假笑不止:「哎喲,我們愚夫蠢婦何德何能處理這種案
子,我看你那個焚化爐燒一燒就好。」
尤老回道:「陸家敗了,你們以為還有選擇的餘地嗎?」
「尤阿貴,你不要太超過!」
「不甘心,你們就叫陸少縈、陸廷君來見我啊!」
聽見尤老的爛嘴說出陸家兩代傳人的名字,喪母口中爆出一連串髒字
,用力掛下電話。
「水某,這該如何是好?」
「得罪不起,也只能收了。」
喪門目送父母不甘願地出門,半天過去,一台大卡車隆隆作響,來到
他家棚子外。
卡車載著一只純黑的棺木,方方正正,不像一般的棺材。棺木似乎很
沉,十來個大漢都扛不動,瘦弱的喪父更是搬得手腳發軟。
「阿爸!」喪門露臉這一喊,棺材立刻滾落在地。
既然已經卸下棺木,尤老的人連滾帶爬,坐上卡車飛快離開青翠的山
頭,只留下喪家兩老一小。
喪父繞著黑棺轉圈,終是下定決心,戰戰兢兢,低身往略為上翻的棺
底探去。
喪父連喊三聲「夭壽」,棺底磨壞的銅錢印,真是喪家棺的印記。
其實喪父早在第一眼看見棺木就認出來,是自家傳下來三百年的手藝
,別無分號。
「真正是命……」
「爸爸,怎麼了?」
喪父哭喪臉說起黑棺的故事,一代傳一代,也該輪到小呆星接手了。
三百年前,有個自稱不死仙人的術士,從中原來台,特意挑起移民鬥
爭,造成無數死傷以及綿延百年的仇恨,罪大惡極,被陸家道士和白仙大
人聯手封進棺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喪門聽了有些發怔,似乎不久前才有人對他說過同樣的話。
「我苦啦,這具棺材今仔日又回到陸家的土地上,血海深仇,怎麼可
能不作亂?」
尤老的意思本是叫喪父喪母把棺材送去陸家,給那群失去父親的幼子
「慰問一聲」,夫妻倆又不是垃圾人,打死也辦不到。
喪家夫婦勉強用機關工具把棺材運進竹棚裡。這黑棺只是一個起頭,
尤老還吩咐了很多垃圾事等著他們去辦,吃定他們孩子年幼,不得不從。
喪父對喪門殷殷交代:「阿門,你不要靠近,乖乖待在家。」
「阿爸、阿母,你們經常把我一個人留在山上,是因為這裡是陸家守
著的山頭對吧?」喪門懵懂活了六年,今天才會意過來。
喪父一怔,喪母噘嘴說道:「難得聰明。」
喪門不忍心提醒父母,兩老似乎忘了,陸家的大人已經不在了。
喪父喪母特地找了千年的老樹根來壓棺,給黑棺五花大綁後,才開車
出去跑生意。
夫妻倆再三告誡喪門不要接近棺材,待在屋內就好。但喪門還是提著
他的工具箱和小板凳,到竹棚子坐鎮。
這樣子,如果有壞人要上山找陸家麻煩,他就能早一步通報山頂的人
家。
為了打發時間,喪門做了一組七乘七巧板,想要拼出一顆完整的星子
。他熟練地動作,好像已經練習千年。
「叩叩」,喪門仰起頭,他似乎聽見指節扣擊木頭的聲響。
「有人在……有誰在嗎……」
喪門定定望向聲音的源頭,竟然來自他爸所說埋了三百年的黑棺。
棺內傳來哭啞的孩子嗓音。
「請救救我……」
喪門不忍聽哭求聲,踏出一步,於是著了魔道。
喪門是該懷疑,如果父親所說為真,經過數百年,人如何在棺中保持
呼吸還能出聲呼救?但他看過被誤埋的死者,棺板都是死前掙扎的抓痕,
觸目驚心。
如果真是一條性命,他怎麼也無法見死不救。
「有人在裡面嗎?」
黑棺安靜下來,喪門再走近一些,才聽得見裡頭微弱的細音。
「救我……」
「別怕,你等一等。」
喪門先移開實沉的老樹根,又用工具剪開纏繞在棺外的鐵鍊,回到黑
棺初始發現的狀態。
喪門試著用槓桿原理撬開棺板,可棺板聞風不動,只發出一聲金屬清
音,他判定棺材裡有內鎖。
他見父親開過一次,先從接近內鎖的上方處,用工具開一口小洞;再
從父親做給他的星星造型工具箱,拿出細如髮的鋼絲,鑽入小洞,藉鋼絲
末端比指甲還薄的小勾來開鎖。
半天過去,喪門好不容易聽見咔地輕音,成功解鎖。原本緊密壓合的
棺板,跟著彈起些許幅度,露出可透光的狹縫。
這時,棺木碰碰作響,好像有人激動地搥打棺壁。
「你再等一下,我馬上救你出來!」
喪門顧不得其它,用他堪比成人的力氣奮力推開棺板,露出一個容他
探身進入的空隙。沒想到開了棺,棺中噴發出難以形容的惡臭。
喪門感覺胸口劇烈跳動,以他多年的經驗判定,棺中沒有活人,只有
死物的氣味。
他鬆開攀在棺身的雙手,要逃,棺內卻伸出枯乾的黑色手骨,將他整
個人攫入棺中。
碰地一聲,棺板再度合起。
喪門五感盡失,口鼻麻痺,眼中只有完全地漆黑。
──你是什麼人?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喪門沒機會問出口,很快地連
思考的能力也因缺氧而剝奪。
他痛苦地喘著氣,卻呼吸不了。失去掙扎的氣力,昏沉地感到自己被
翻過身來,面對面貼覆著對方腐爛的臉。
對方不是孩子,是矮小的老頭子,發出尖細的笑聲。兩支黑色手骨按
住喪門的後腦,粗暴咬住喪門稚嫩的雙脣,吸盡他最後一口生氣。
──好心的孩子,你以後就代替我被封進這口棺中,求生不得,求死
不能。
它是故意嘲笑喪門的善意,就因為他一念的善心,才會招來殘酷的回
報。
──傻子、白痴!
喪門好像不是第一次被這麼數落和嘲笑,好多人圍著他,笑他被騙了
,那個人所有討他悲憐的哀求,都只是圖謀他力量的陰謀。
為什麼?為什麼他不可能得到那人的真心?你們懂得人心嗎?你們又
了解他什麼?
──笨蛋,因為他是人啊,你怎麼可能被人喜歡?你可是招致不幸的
喪門星君!
他存在的本質就是原罪,所以他們相遇註定是場悲劇。
原來他千年來,死也不願意想起的真相,就是他自己。
噹地一聲巨響,棺板被劈裂成兩半,喪門眼中映入盛大的亮光,還有
一雙盛怒的琉璃眼珠,美麗至極。
他被蠻橫地抓抱出來,他以為是救他的人會是成年男子,卻撲進一個
香軟的懷抱。
喪門模糊的視線只能看見對方持劍的雙手──比他想像中還幼小上許
多,因為用力過猛,十根指頭的指甲都裂開來,鮮血直流。
棺中的小老人咯咯笑著,好似早已預料到這美妙的局面,三百年來的
血仇,終於得以還報。
「你果然來了,天師大人。」
當時喪門已經不省人事,是後來偶然窺見另一個人的記憶,才知道昏
迷期間所發生的事──
棺中的小老人兩支黑手攀在棺邊,收起猙獰的笑聲,換上誠摯的口吻
。
「我是為了引你出來,才挾持這個孩子,絕沒有傷害他的意思。」
「是麼?」
「他」冰冷地回覆,幾乎不像個孩子。
小老人低訴滿腹委屈,好像「他」才是凌虐為樂的惡人。
「你要我怎不恨你,白仙本欲饒我一命,你卻和製棺的小人聯手將我
封進棺中,這三百年的日子,我是怎麼過的?」
三百年前,小老人因為使用道術煽動人們自相殘殺,被白仙斬斷手腳
。他哭著懇求白仙饒他性命,他已經失去四肢,幾乎成為廢人,不會再傷
害人了,從今以後一定會改過向善。
白仙憐憫地望著他,收起刀。
就在他以為逃過一劫,對蒼天感激涕澪。沒想到陸家道士找來黝黑的
年輕人,命黑皮青年製造一只無法逃脫的棺材。
小老人說到這裡,深凹的眼眶流著淚,今天就是要向陸家道士討回公
道。
青衫小童笑了聲:「菜頭仁德濟世是菜頭家的事,為何我非得放過你
這白痴不成?」
「我認了錯,你可以直接殺我,為什麼要折磨我!」
「殺?你早就死了,你一具屍人,根本死不了。」
所以他向山腰的製棺匠人交代下去──喪寒,我要一副關死人的棺材
。
匠人歡喜應下──只要不是公子您的棺材,小的什麼都做得出來。
「君子可以欺其方。」青衫小童輕聲說道,小老人縮了肩頭,像是被
小童的話語戳破什麼。「上輩子重病的我就要死了,把你這卑劣小人留給
菜頭子和風仙子,要我怎麼安心走黃泉?」
小老人不再假裝成受害者,窸窣爬出棺,像隻巨大的黑蟲,往青衫小
童匍伏接近。
「咯咯,原來如此,沒想到天師大人真是多情人。」
青衫小童睨著半透明的眼珠,軟聲命令:「臭蟲呀,別過來。」
「可嘆您如此溫柔體貼,白仙和風仙到頭來都是因你而死。你這顆喪
門星──」
劍光閃動,貫入小老人大笑的口中。
小老人嘴巴插著青劍,仍是笑個不停,任憑腐臭的血水從腦洞流了滿
地,仍是對眼前的孩子詛咒不已。
「三百年前你殺不了我……如今你又奈我何……」
「白痴。」小童受不了地抱怨,提劍又殺,把老人的頭顱刺得血肉模
糊,身上都是噴濺的腐肉。
腐肉像是有著自我意識,在小童細嫩的皮膚上跳動,試圖鑽入他精緻
的鼻眼。如果能把這個流有陸家血脈的身軀完全佔有下來,等同坐擁半壁
江山。
正當它這麼想著,不意料,腐肉發出吱地異音,像是觸及高溫的鍋爐
,瞬間成了焦黑的粉末。
小老人本以為孺子可欺,這才知道害怕。
「不對、不對……你不是『他』……」
「哎,趁老天爺沒看見,偷偷調了包。君子可以欺其方,這輩子連上
蒼也騙過去,陸某還真是罪過。」
一劍劃下,本來已喪失痛覺的小老人開始哭叫,他看著斷開的下肢流
出鮮紅的血水,自己竟然重新「活了過來」。
「逆轉時間……你是……」
小童幽魅一笑:「其實你已經說出答案。」
小老人的頭顱飛旋至半空,兩眼瞪得老大。
「天師大人,殺人償命……」
「哦,那是凡人的法則。」
喪門清醒過來,身旁有個漂亮的孩子,笑容可掬,俯身看著他。
「你醒啦,再不醒來,我就要吻你了。」
喪門正坐起身,驚疑看著眼前的小童子,披頭散髮,臉上佈滿狼狽的
污血,身上的青衣也爛得像是乞丐。
他們的初遇說起來十足悲慘,但回憶總會美化不少,喪門只記得當時
對方對他彎彎笑的漂亮眸子。
「哎,都髒了。」
喪門以為對方要擦自己的臉,卻是伸手抹去他臉上的淚痕。
「你是誰?」
對方垂下眼,似乎想迴避這個問題。但都已經來到面前,才想著要躲
要逃,怎麼說也太遲了。
「祈安,陸祈安。」
喪門不知為何,急切地想要回應:「我是喪門。」
「我知道。」
明明第一次認識,喪門卻看他笑得溫柔不過。
喪門腦子還很昏,只記得昏迷前心心念念的一件事。
「你受傷了,要快點擦藥。」喪門握住對方血流不止的十指,就像痛
的是自己一樣,好難受。
「吾乃天地無敵大道士,義頭庄最最可愛的陸四少爺,區區小傷,不
成大礙。」
「怎麼可能不擔心你?傷口一定要消毒!」
「我沒事,真的,請你無需掛懷。」
喪門才想相信對方的溫言軟語,結果人起身走沒兩步,就失足栽倒在
地。
「哎哎。」陸祈安趴在地上,像是烏龜撥兩下水,爬不起來就放棄了
。「小恩,過來,幫幫四哥。」
喪門看見棚子外的木材堆蹦出一只布娃娃,哭著往他們跑來。
布偶一邊哭著,一邊把陸祈安揹負上身。陸祈安吃痛地抱住軟綿綿的
小弟,摸頭安撫兩下。
「咱們回家吧,別讓哥哥們等太久。」
喪門對於會動會哭泣的布娃娃視而不見,眼中只有離他遠去的小人兒
。
「祈安!」喪門不知道自己怎麼了,看陸祈安要走,莫名感到惶恐。
陸祈安轉過一張笑臉:「待我傷癒,就會來見你的。」
「說好了。」喪門再三確認。
「嗯,說好了。」陸祈安回以款款深情。「我保證,不會再食言了。
」
喪家兩老回到家,看見四碎的棺材、散落一地的白骨,和呆坐著的喪
門。
「阿門喔,啊那個棺材都爆了,你在做什麼?」
「我在等人。」喪門只是痴痴望著山頭的人家,好似三魂七魄被牽走
一半。
喪父喪母把喪門整個人抱進浴室,用半桶榕樹葉給他洗去滿身屍臭,
才從喪門快要昏睡過去的口中,聽見陸家四少爺來訪的事。
喪門也不提一提被抓進棺中差點成了陪葬品的瀕死經歷,一直唸著「
祈安、祈安」,深怕會忘了這個珍貴的名字。
這讓喪家兩老想通一件要事,對了,四少爺還在。陸家有五子,千年
老大、鬼差老二、風仙老三……而小老四是上代傳人最寶貝的親生兒子,
是正統不過的「陸家當家」、「陸公子」。
也就是說,雖然小了點,但守護義頭庄的大神始終沒有遠走。
喪父「啊哈」一聲,喪母隨便把喪門揉乾晾在一旁,趕緊去給尤老打
了通電話。
「喂~是尤老爺嗎~我是小玲啦~」喪母甜滋滋地打上招呼,「什麼
事喔?沒有啦~就是跟你說一聲,我跟思思不幹了,幹恁娘,去呷賽!」
喪門在竹棚子引頸盼了三天,伊人終於姍姍來遲。
喪門沒看見對方怎麼走山路下來,只是一陣山濤過去,轉瞬間,陸祈
安就笑著出現在他眼前。
陸祈安一身明藍的夏衣,踩著小木屐,及肩的軟髮用紅流蘇紮成小辮
子,明眸皓齒,朱脣含笑。
喪門不明白,為什麼在他眼中,對方一顰一笑都恰到好處,好似為他
量身訂作。
「祈安,你傷好了嗎?」
「唉,大哥天天把我當鮮肉燉著,怎麼好不了?」
喪門看著陸祈安白裡透紅的胖胳膊,想像那畫面,應該很美味才是。
「你是不是特別打扮過?」
陸祈安搧了搧眼睫,輕笑道:「不然像咱們第一次見面,也太過狼狽
。」
「我不介意。」
陸祈安用指頭捲了下看起來很好揉捏的小髮辮,對喪門眨了下眼。
「真動聽,可惜男人說的情話不能盡信。」
「你不也是男的?」
陸祈安咯咯笑了起來,喪門不懂有什麼好笑的,但又覺得他笑得很好
看、很喜歡。
「我欠你一條命。」
「誰欠誰呢?這話說得有些過早。」陸祈安語帶保留。
喪門張了張嘴,發現自己有些辭窮,但又不能拉住一個才第二次見面
的人說:「你來見我,我很歡喜。」太過渴切,怕會嚇壞他好不容易才盼
來的小友伴。
陸祈安清脆喊道:「走吧!」
「去哪裡?」
「當然要去玩了。看你一個人整天呆呆坐在棚子裡,實在怪可憐的。
」
喪門認真澄清:「我沒有都在發呆,我還會看書!」
陸祈安偏頭一笑,雖然什麼也沒說,但喪門知道他就是在笑他傻。
陸祈安微笑伸出手,喪門牢實牽上。
「祈安,你來見我,我很高興。」喪門還是忍不住說出心底話。
陸祈安聽了,綻開大大的笑臉。
在喪家兩老眼中,喪門本來就很呆,認識四少爺之後,兩粒冬瓜整天
滾在一塊,追著四少爺憨憨笑的兒子,看起來又更傻了。
他們又向喪門說起他出生那個預言,既然應了高人的命劫,兩個孩子
相遇了,那麼接下來應該就是一連串衰事,要做好心理準備。
喪門無畏地挺起胸膛:「不幸又如何?和祈安在一起,我死也不怕!
」
喪家兩老眨眨眼,可以預見未來的光景──同是一條大爛命的小公子
和笨兒子,長大以後,兩個男的,手牽手坐在墳場看星星。
兩人恍然大悟:哦哦哦,大師,原來你的開示是這個意思啊!
<屍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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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好像說要把故事簡化,結果寫一寫還是QQ
別的系列我一定會改,一定!
眼見本篇太雜了,所以將兒少時期拉一個子標<星星說>,方便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