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對時間的感受好像被剝離了。
疲倦影響我的眼睛,我後來再也沒找到機會看時間,我不確定是不是凱薩把時鐘拿走了。
也許是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和他強調「人必須要有充足的睡眠,不然會死」這件事,被凱薩厭煩,乾脆把唯一的時鐘帶走了?我不確定。
再往後我更不記得過了幾日。
疲倦會致使免疫力下降,王海威和程至臻都感冒過,程至臻還發燒了好一段時間,我沒被他們傳染感冒的病菌,但我的情況卻比感冒還糟。
我從來到這裡那一天開始被迫停藥。
抗憂鬱的藥物可以慢慢減藥,不能隨便停藥,我長期使用那些藥物,突然停藥對我的影響非常大。
最開始兩天,迷幻藥的後遺症還存在著,眼前出現幻覺,我看見光,像在雲端之上,每踏出一步都輕飄飄的。所以再來幾天出現頭暈、手抖的狀況,我把些著症狀當作迷幻藥的後遺症。
直到暈眩感越來越嚴重,且無時不刻感受到嘔吐感,連續數夜模糊不清破碎的惡夢,伴隨強烈的焦慮感……
——我們全都是有某些地方扭曲,歪斜,不能順利游泳,會一直往下沉的人啊。
彷彿聽見直子站在我面前對我說。
在直子的身後,有一大群雲朵般的白鯨,在如海水般湛藍的空氣中迴游。
白鯨群越游越遠,我感到孤單,和強烈的被遺棄感。
我應該跟上,那是我的歸屬,白鯨應該和白鯨待在一起……
不,不對,我不是白鯨,而直子則是書裡的角色。
即使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銷量再好,再怎麼受歡迎,直子永遠都是一本書裡的虛擬角色,她不會活生生的出現在我眼前,就像白鯨也不會真的在空氣中自在地游。
而且直子說的話缺了一半,她不該拿這句話問我,她該去問渡邊:為什麼你不去喜歡更正常的人呢?
我看見的直子不一樣,她只是玩偶,來宣讀我的命運。
我會一直往下沉。
往下沉。
到深淵。
在深淵裡像拉格斯靈修會這樣扭曲的組織,到底聚集了多少不同尋常的扭曲人物?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要怎麼定義正常。
正常是一個模糊的概念,即使我狀況最好的時候,我也不算普通的正常人。
那些像凱薩一樣深信拉格斯靈修會的神異,他們不再正常,但卻好好地活著,體面的活。他們甚至將超負荷的勞力工作當成苦修——如果這不是我的幻覺,我確實看到將近十幾人和我們一起投入勞作,扛著鋤頭來挖拉格斯聖池——並帶領我們呼喊口號:「感恩拉格斯!讚嘆拉格斯!偉大的神聖水主川導師,請您叫我不畏險阻!我們願奉上一切尋求拉格斯的真義。願榮耀歸與拉格斯,生命之源,萬物之母!」
恍惚間,我們所有人排成一排,依造讚美的節奏鏟土,揚起大片飛灰。
白鯨群們高高低低的叫聲在耳廓裡繚繞。
回家,快回家。
跟我們來。
凱薩赤裸著上身,把斗篷為在腰間,一樣拎著皮鞭在相思林後的空地監工。
「那邊那個廢物!給我動起來!」凱薩暴躁地彎折手裡的皮鞭。
所有人左右張望,只有屈過庭呆呆的站在原地,握著鋤頭動也不動。
「屈同學!」程至臻小聲叫他,想讓他快點動起來,至少別讓凱薩覺得屈過庭偷懶。
程至臻的聲音在一片寂靜中很明顯,凱薩瞪向程至臻,她嚇得快哭出來了,讓她冒險提醒的人卻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天空下起了毛毛細雨,相思林彷彿環繞一層霧氣,挖掘深坑的人在流汗前,就會被細細綿綿的雨水浸透,陰雨天讓人心壓抑,難以呼吸。
凱薩揮鞭,直接一鞭抽到屈過庭的後腦勺上,他一聲不吭,直接倒地,臉埋在濕泥裡。
其他人屏住氣息,害怕凱薩會將鞭子抽到他們身上,凱薩看屈過庭的臉埋在濕泥一動也不動,又打了屈過庭一下,「裝死?你敢裝死?」
屈過庭的身軀反射性地顫動,然後又恢復平靜。
看起來像真的死了。
凱薩不想鬧出人命,他指使其他人去把屈過庭翻個身,看他到底在搞什麼鬼。
從這一天開始,白鯨群呼喚屈過庭的聲音就再也沒停止過。
無論醒著,或在夢裡,白鯨們都在喊他離開。
屈過庭也想離開,但沒有人能離開,最後他連想逃跑的餘力都失去了。
時間變得沒有太多意義。
一秒、一天、一小時,有時差不多長,好像永遠都持續如此,有時差不多短,一晃眼,挖掘聖池的工作好像就要結束。
那不是一個標準大小的正方,反而是沿著樹林挖掘出的不規則深坑,最淺的地方都有兩米。
好像失去靈魂,屈過庭變得一個指令一個動作,沒人喊他他可以不吃不喝發呆一整天,對話語的反應還特別遲鈍。
偶而,他嘗試用鏟子傷害自己。
從腳背、小腿、腹部都留下淤青和血痕,他們使用的鏟子不夠鋒利,屈過庭試圖劃開脖子殺死自己的舉動不可能成功。
「屈過庭是被邪靈侵入的人。」
「他需要更努力來擺脫邪靈。」
「讓他浸泡在水裡,提前洗禮。」
屈過庭被沉入別墅前頭的泳池裡,消毒水獨特的氣味湧入口鼻,他無法呼吸,但他更清楚的聽見鯨群的私語。
他擱淺了。
——你擱淺了?
他沒力氣游了。
——你離我們太遠了,我們救不到你。
他會死。
——你再不趕上我們,你真的會死。
游不動的鯨魚,被困在水裡,沒辦法回到空氣中自在呼吸。
原來如此。屈過庭釋然。
原來天上的不是白雲,是屬於我的白鯨族群,我再也追不上他們,於是我被困在水裡,成為擱淺的鯨魚。
TBC
https://www.plurk.com/AnlinLan
https://www.facebook.com/nonwhite.writer
「我們全都是有某些地方扭曲,歪斜,不能順利游泳,會一直往下沈的人。我和Kizuki和玲子姐都是,全部都是哦。為什麼你不去喜歡更正常的人呢?」
「因為我不這麼認為,我無論如何都不認為你或Kizuki或玲子姐是扭曲的。我認為扭曲的那些人全都健康地走在外面。」
——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