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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在深夜,灰色的無情暴雨襲打城市,墜落的雨水重重砸上落地窗,淋成無法透視的水
幕。雜鬧雨聲越過滿室書堆,穿過閒置已久的沙發,最後闖進半掩的門縫。
以豪在床邊緩慢醒轉,初時睜眼還有些畏光,只能勉強綻開一條小縫。彷彿經過幾世
紀的沉眠,身軀麻木得沒有任何感覺,只能維持將頭擱著枕邊的姿勢。
但他清楚知道十指扣著的另一半,仍是他的姚醫生。
偏偏,唯他獨醒。
完全睜眼彷彿又經過一世紀,而他再花上幾個世紀的時間凝望著姚醫生,或著該說那
曾經是作為姚可麟的一具軀體。
無論化作何種形貌,在他眼裡,她永遠是那樣完美無暇。可是這輩子,他倆再也無法
說上一句話。以豪無聲落淚,隱形的淚水不見實體,只有他明白自己的哭泣。
不,姚醫生也會明白的。他確信。
精神的復甦要比肉體更快,無數如線般的思緒在腦中纏繞成結,而後緩緩舒展開。
以豪雙眼驀然瞪大,乾裂的喉嚨吐出勉強而嘶啞的驚嘆。突然察覺一個未曾懷疑過的
盲點。原來、原來是這種可能!
他吃力挪動身體,慢慢、慢慢再挨近姚醫生。他鬆開緊扣的手指,改為環抱,單是這
樣簡單的動作就用盡現有的力氣。他想要道歉,如果自己再警醒些,會不會就能阻止姚醫
生遇劫?如果、如果……
以豪頭抵著姚醫生,像要把自己埋入她,就此融為一體。
偏偏刺耳的彈指聲在腦中響起,伴隨而來的是那人的面孔。
她的死,不該單單只是傑克會的圈套,背後另有主謀。
以豪曾認定是時候了,但還不能留在這裡。壓抑暴漲的情緒,他用最溫柔的力道鬆手
,放開緊抱的姚醫生。然後按著床,像個初次學步的嬰兒蹣跚而起,一步又一步慢慢走向
門口。
最後回望姚醫生一眼,聲音依舊低啞無力,但以豪確信她聽得見。
「等我,可麟。」
*
微雨的早晨。
細雨無聲降落在街道,落在窗上。交會後累積,滑下,溜出透明的軌跡。
撐傘的女孩踩過水窪,留下漫開的漣漪。
叮咚。那是城市時常可以聽見的聲音,隨著自動玻璃門的開啟而出現。超商內的溫度
比起外頭要來得溫暖,瀰漫咖啡的香氣。
幾個睡眼惺忪的上班族在櫃台前排隊,等待正在沖泡的熱咖啡。這是缺一不可的精神
食糧,每日必備。
女孩經過貨架,停留在四度C的鮮食櫃前,毫不猶豫選擇三明治跟奶茶。她一直記得
,這是那天的早餐。
排隊付帳後的女孩來到座位區,同樣不需猶豫,已是深深銘印在細胞的習慣。她在同
樣的位子坐下。
那天,這間店,現在的座位。三明治跟奶茶擺在桌上,女孩動也沒動。她不餓,只是
在複習那段回憶。
真巧,那天也是細雨。
女孩手托臉頰,望著窗外。漂亮的側臉足以讓每個情竇初開的男孩都心動。
「嗨。」有人開口,打斷女孩飄遠的思緒。是男性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耳熟。
女孩驚喜又迫不及待地轉頭。那人穿著超商店員的制服,戴著粗框眼鏡,還拿滴水的
拖把。
「不好意思,借我拖一下地。」店員訕訕地說。
之所以耳熟,原來全是錯覺。女孩失望不已,隨即扳起臉,雙腳縮在椅子上,抱著膝
蓋別過頭,看也不看店員。店員卻不時偷瞄她,甚至還為此放慢速度,只為多看幾眼。
「你還要多久?」女孩不笨,當然識破店員的企圖。
「好了、好了……」店員尷尬地點頭,飛快離開。女孩又能安靜地獨處。
女孩的雙腳從椅子放下,足尖踩到溼滑的地板。魂不守舍的店員只顧偷看女孩,拖地
當然敷衍了事。女孩嘖了一聲,不悅地咬著下唇,有些氣惱,氣那店員的不識相。
她戳破奶茶紙盒的吸管孔,插入吸管,煩躁又無聊地撥弄起來。吸管像混亂的鐘擺晃
來晃去,抓不到重力的規律。
她偶爾望向櫃台,想像那個大男孩就在那裡。她已經等了好久好久,這份等待沒有根
據,全是靠著死心眼在苦撐。
從決心等待之後,經過一天、兩天、三天……然後她不再惦記日子的流逝,而是又一
次的旅行。走遍曾與大男孩跨足的每個地方。最後回到這間超商。
就是在這裡,她遇見他。
好幾個夜晚這裡成了女孩的避風港,躲避生活中所有的不愉快。她可以與大男孩天南
地北聊上整夜,也陪他整理貨架的商品、又或是一起挑出報廢的過期食品,大男孩會故意
裝成美食節目的評審,頭頭是道評論這些食物味道的好壞,害她笑到流淚。
她只有待在大男孩的身邊才知道什麼是安心,也只願意待在這個人的身邊。
逗留在窗外的人影過於顯眼,令女孩再次從溫暖的回憶中抽離。她煩悶地想,又是哪
個不識相的白目傢伙硬要搗亂?
女孩毫不客氣地狠瞪過去。那人微溼的瀏海覆蓋前額,肩膀也濕了一片,可以看見雨
滴滲入衣服的痕跡。
那人動也不動,只看著女孩,亦如女孩看著他。就這麼看著。女孩以為是夢所以不敢
別開眼睛,怕美好的幻影瞬間消失。
突然,女孩站起來,奔跑著衝進雨中,衝向大男孩。
大男孩不是夢,還在那裡,哪裡都沒去。在等著她。她用力撞進大男孩的懷裡,緊緊
抓住他的衣服,臉埋進他的胸口,感受到雨水潮濕的氣味,還有大男孩獨有的令她安心的
溫度。
大男孩遲疑之後,伸手輕撫她的頭。很輕很小心,像在對待過份珍惜又易碎的寶貝,
就怕弄傷她。
「大騙子!」女孩的聲音有些模糊,大男孩感覺到胸膛有些溼熱。是她的淚水。「你
還會騙我嗎?會不會又突然離開?」
大男孩抱緊女孩作為回答。原來,有些人就算失憶也無法忘卻。
歸來的大男孩與苦等的女孩在雨中相擁。
在微雨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