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黃昏，帶股沉沉的寂寥。暮光流進養老院的拉簾，投射在老人休憩的毛絨沙發上
面，使得這地帶的寧靜中更帶點槁木將老的氣息。我佇立在此，顧盼四望。因緣之下，我
來到這專門安憩阿茲海默症老人的養老院，去做社會服務，關心社會上的弱勢者。
阿茲海默症，即老人失智症。患者會產生記憶障礙，對某段回憶產生空白，或難以辨
識人物，影響社交，重者，甚至六親不認，語彙不通。好發於老人族群。一旦此種症狀發
生於家屬身旁，大多人都會盡力照顧，但隨著症狀加重，看護的困難性與危險性一同加重
，造成家人極大的負擔，無可奈何之下，只好交付特殊中心處理。
「請問一下，我爸去那了？他說他要去買糖給我吃，一下就回來。」這位女性扯著我
的衣袖，發出童言童語，但她的面貌，已是七八旬的佝僂老人。她的記憶卻暫存於童時，
而現在她的父親，可能早已入土幾十年了。
我照程序上將她引導至專業人士處。
癌症、愛滋病，甚為可佈，但卻不及阿茲海默症的殘忍。人的身體是脆弱的，一個失
控的輪子即可結束之，心靈卻是堅韌的，即使排山倒海的災難也有微明的希望。
癌症摧毀了肉體，卻毀不了靈魂；阿茲海默症卻是扭曲了心靈，留下了肉體的空殼。
一個老人，面色蒼白，氣色如虛，望著窗頭。兒子偎旁，指著相片，試圖拾起父親過
去的人生。每日如此。
「這是你，你在高中就讀，當時奪得了全校長跑第一名。」那是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
，手中拿著舊日的榮耀。
「這是你，赴美高就，爭取建築師職位。」
「這是你。旁邊的是媽媽，當時她三十二歲，才剛懷孕，懷了我。她在十年前過世了
。」那是位氣質動人的女士，臉上有著燦爛如生命的笑容。旁邊挽著她的是初為人父的先
生。
「這是你，背後的是你設計的第一棟大樓。那是市上最高、最醒目的一座。」照片中
的每個人都仰望著那雄偉的高樓。
嗯、嗯、嗯、嗯。老人只是點頭，接收資訊。但你可以看出來，每點一次頭，他就多
一分自信，多一分清楚。最後，笑容掬面，氣色潤紅，洪沛有力的笑了。他知道他是誰了
。
兒子安心，稍微起來走走。路過我身，我對他說：「你父親真厲害，事業有成，家庭
圓滿。」兒子的臉色便沉下來了，有股情緒，欲語而無。他卒道：「那都是假的。」
「什麼？」
「故事，是編的。照片，是找的。文憑，是作的。」兒子低下眼神。
「你怎麼可以欺騙一個老人？」我怒不可遏，忘記控制聲量，其它老人嚇著了。
「不是我，是他要求的。」兒子望向嘻嘻得意的父親，道：「有一天，他通過檢驗，
知道了自己有阿茲海默症的病因。他茫然無神，回憶起自己的故事，童年在家暴的陰影下
，青年在霸凌的恐懼下，中途棄學，加入黑道，販毒、吸毒，都有。他意外有了妻小，卻
是酗酒、家暴，一次家暴之中，孩子的母親死了。被關了四十年，出獄後，白髮蒼蒼，悔
恨不已。他請求他的兒子原諒。」
我無法思考地望向這人，不知何云，沒想到這人有這樣的父親！
「有了阿茲海默症的契機，他有了救贖的機會，一個完美的二次人生！如果有愛他的
父親，他就不會輟學，會好好的愛他妻子，教育子女，頤享天年。我跟他開始進行編輯，
將許多虛委的資料集合成一個人生，完美無缺。」語頓。
兒子闔眼：「有一天，他發作了，我照著指示，將他的『過去』，一段一段告訴他。
」
我看像這人的父親，他是如此的沉浸在光榮的回憶裡，想像著他與他父親在公園盪鞦
韆，他與同學群聚為樂，他與他妻子渡蜜浪漫，他與他兒子尊敬相言。
如此快樂，如此不知覺。
他拾起妻子的照片，用老態的手撫過年輕的笑容，追念當年。
我有點不適，道：「你對你自己的父親如此，不會痛苦，不會厭倦嗎？」
這人冷冷的目光斬斷了我，語：「我不是他兒子。只是可憐他的人罷了。他的兒子從
來沒有原諒他。」
我顫顫走向那老人，將一張張照片拾起，捧至老人手心。老人的眼尾瞇成了一條神祕
的月彎，快樂地說聲：「謝謝。」
這篇是高中時代寫的，所以文筆非常生澀，當初投稿至校刊上的極短篇，可能有人會有緣
見過。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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