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避免引來路人注目,徐懷祖在醫院一樓找了個深夜不會有人經過的角落,才開始施行
喚夢術。
馮初依著徐懷祖的指示,在地板上坐定。
徐懷祖站在馮初的面前,憑空抽出了枝線香,點燃,懸浮在半空中的線香,一縷細長的
輕煙裊裊升起。
司秘書站在馮初的背後,自胸前的暗袋中取出了兩片掌心大小的圓鏡,將雙鏡互相扣合,
掌中雙鏡剎那增長,變成了兩片比臉還要大的鏡子,右手的鏡子透出陽光般明亮的金色光
線,令人無法直視,左手的鏡子卻什麼也瞧不見,是一片無底的漆黑。
線香流動的煙,乍然一變。
大量的白色霧氣不斷地自線香向下流洩,洶湧翻騰。
「大爺,請施法吧!」
而後雙手持羽扇,高舉過額心,閉目低誦了幾句咒語,向著馮初一揮羽扇。
馮初只覺得迎面一陣帶著淡淡香氣的涼風,眼前的一切景象,眨眼都沉入了黑暗之中。
「記住,你只有一柱香的時間,一定要找到讓他們父子不相見的理由……」在陷入沉睡之
前,馮初最後聽見的,是徐懷祖的幽幽低語。
***
馮初再次睜眼時,四周一片明亮,迎面的風帶著絲絲鑽入肌骨的寒氣,挾著濃重濕氣的泥
土味。
不遠處的大樹,樹影略斜,眼下應是剛過午不久的時候。
「頭戴清朝帽,身穿明朝衣。五月歌永和,六月還康熙。」
孩童清亮的歌聲,隨著帶著些凍人寒氣的風,輕飄入耳中。
不知道現在是什麼季節?
眼中的景象驟然向後退,馮初先是怔了怔,才意識到自己正在前進。
原來他並沒有完全融合前生的意識,而是附在前生的自己身上嗎?
馮初還在思考,已走至大樹下,這才瞧見在大樹的另一側,有一名梳著長辮的男孩,正背
倚樹幹,蹲在地上,對著畫在地上的格線獨自玩耍。
馮初定睛一瞧,眼前的男孩,正是他和阿爾曾經一起在新竹街頭追逐過的陳仁保!
太好了!他還以為得花一點時間才能找到長辮男孩!
在新竹街頭遇見時,只顧著追逐陳仁保,無暇好好打量陳仁保的樣子。眼下細瞧,馮初才
發現他看起來相當的削瘦,他身上穿著的長袖衣褲都太過寬鬆。洗得有些泛白的衣帶緊束
在腰上的褲子,褲擺下露出的腿,瘦得幾乎見骨。陳仁保的臉色雖不似當鬼魂時沒有生氣
的死白,卻隱隱透著氣血不足的人所具有的枯黃色。
陳仁保聽見馮初靠近的腳步聲,圓瞪著雙眼回過頭,待瞧清馮初後,才放鬆臉上警戒的神
情,露出開心的笑容,「黃叔叔!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我在屋裡待得有些悶,所以出來走走。」馮初聽見自己如此回答。
「你的腿不要緊了嗎?」陳仁保一面說,一面走到馮初的面前,拉著馮初的手,搭上自己
的肩頭。馮初讓隔著衣物的肩骨,磕得有些心裡發疼。
陳貞父子很窮困嗎?
「爹又出門去忙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屋外風涼,我們趕緊進屋吧!」
馮初跟著陳仁保緩緩向著不遠處的木屋走,「我聽說近日竹塹不太安寧,陳兄還是又到城
中去了嗎?」
「爹說不管情勢如何,做大夫的哪有拋棄病人的道理?」陳仁保微微鼓著腮幫子,咕噥道
:「但是洪叔、王叔和徐伯他們都已經先一步離開竹塹了,聽說官軍已經從鹿港往北來了
,一路都有人起兵響應,打得天地會節節敗退。現在有誰不是聽到天地會就逃得像是有鬼
在背後追一樣?爹說什麼以前人家照顧過阮,不能忘恩背義……叛變是要殺頭的大罪,哪
還顧得上什麼恩義……」
馮初在旁邊聽得驚愕不已。
天地會?官軍?
原來前世他曾經經歷過清初著名的民變事件!
身為文史愛好者,馮初無法控制的感到有些激動,卻旋即轉為憂慮。
此生的自己在這場民變中,扮演的是什麼角色?他和陳貞父子在此生結下的緣,究竟是善
緣或是惡緣?
陳仁保不知道正站在身邊的人,此刻心裡已是驚濤駭浪,依舊沉浸在自己的煩惱中,「而
且如果要說恩義,陳紫雲他們的族人過去時常到阮家的藥舖買藥治病,是阮多年的朋友,
如今天地會會眾成了陳紫雲他們的敵人,又佔地稱王,爹替天地會的人治病,不是背叛朋
友嗎?」
馮初從陳仁保的話中推知,此時已是福康安率軍來台平亂,天地會節節敗退之際。許多曾
經與天地會有往來的人,眼看官軍與天地會的戰況已相當明朗,天地會戰敗,林爽文、莊
大田被擒,是不難料想的發展,故而紛紛斷絕與天地會的關係,明哲保身。
「陳兄往日到鹿港做藥材交易時,曾經與泉州商人發生糾紛,幾乎命喪。當時林爽文雖然
與他素昧平生,卻救了他一命。救命恩人與朋友如今成了敵人,想必陳兄這陣子心裡也不
好過。」
馮初對於清初的民變瞭解不深,只知道林爽文是天地會的北路領袖,他領導的叛變,是清
初規模最大的民變,從南到北都有響應叛變的漳州人,而台灣許多地方的義民廟中祭祀的
,正是當日組織對抗天地會而喪命的人。
雖然這是個歷史上留名的重大事件,甚至列入了教科書中,但是林爽文除了叛軍首領以外
的其它,卻不是這個事件記述的重點,彷彿他與其他民變首領並無不同,都不過是王師鐵
蹄下無數灰飛煙滅的名字中,平淡無奇的一筆。
相較於義民,身為叛軍,罪囚,不僅生前的面目往往模糊,身後的一切,更是乏人問津了
。
沒想到林爽文竟是陳貞的救命恩人!
馮初突然想起,似乎讀過林爽文不僅曾是彰化縣捕,更交遊廣闊。
如此看來,林爽文能結交四方之人,應與他路見不平的仗義之舉是有關係的。
陳仁保聽了馮初的話,沒有接話,默默前行,直走至木屋前,抬手貼著門板,才低聲說:
「黃叔叔,爹曾經說天地會的人,不過是想要好好守著幾分地,守著自己的小生意過日子
的一群人,為什麼會拿起刀,四處殺人?」
「人生於世,最不缺的就是不得已。」馮初拍了拍陳仁保的頭,視線向上挪移,頭頂的青
天旋即入眼。馮初這才發現,眼下天空如此的藍,澄澈得不見絲毫雲氣,像是一片不染塵
埃的明鏡,彷彿可以清楚倒映它正對著的人世。
馮初聽見自己說:「我是從福州來的雲遊道士,來此不過數個月,不知道此地的紛爭……
但是有一點我很確定,天地會雖然起兵叛變,但是他們並不是惡人,你爹沒有助紂為虐。
」
黃道士雖是前生的馮初,馮初卻不知道黃道士的模樣,說話的語氣也和今生有些差異,即
使此刻正依附著黃道士,馮初卻絲毫不覺得親近,像是寄附在一個陌生人身上,不僅無法
得知黃道士的想法,馮初更無法推測黃道士此刻究竟是怎麼想的。
黃道士從福州雲遊經過此地,偶然置身於大規模的民亂之中,又是怎麼看待這裡正在發生
的事?
他也選擇了明哲保身嗎?
「我相信爹不可能幫助惡人,雖然他說身為大夫,只要是病人,都不能見死不救。」陳仁
保一臉愁容的嘆了口氣,「但是我真的不希望爹再到城中去為人治病……」
「陳兄不只是為天地會的人治病,也依然替陳紫雲的族人治病,雖然眼下天地會是官軍想
擒拿的叛軍,但是我聽說陳紫雲他們已經派人南下求見奉命來台平亂的福建陸路提督任大
人,若是它日,天地會會眾成了囚犯,有陳紫雲他們為陳兄作證,陳兄應該也不會被視為
叛軍,你不需要太過憂慮。」
「嗯。」陳仁保點了點頭。
陳仁保或許是不想再在這個話題上多盤桓,略使勁重重推開木門,仰起頭,對著馮初說:
「黃叔叔,你昨天講給我聽的故事很有意思,能再說幾個南華真經裡的故事給我聽嗎?」
「我給你說說……混沌的故事,好嗎?」
「好!」陳仁保眼睛一亮,扶著馮初跨過門檻,走進屋裡,關上大門,拖了張椅子到馮初
面前,匆匆道:「我到房裡搬條被子來!」
馮初看著陳仁保一溜煙跑向通往房間的過道,慢慢走到一旁,在架子上取了本書,才走回
椅前坐下。
馮初椅子都還沒坐熱,陳仁保已抱著件大被子回到廳中,細瘦的手臂奮力一振,將厚重的
大被子鋪在馮初的身上,而後蹲下身,先抓了把矮凳子過來讓馮初墊腳,才拉著被子仔細
蓋住馮初的腿,「爹說你的腿剛接好不久,不能受寒,否則會落下病根。」
「多謝。」
陳仁保抓了張凳子,在馮初的身畔坐下,玩笑的說:「黃叔叔若真想謝我,就多說些有趣
的故事吧!」
馮初聽得莞爾,卻聽見自己問道:「你這幾日天天都陪著我,不找其他孩子玩,不覺得悶
嗎?」
這麼一說,馮初才想起自他到這個時空見到陳仁保開始,陳仁保先是自己一個人在樹下玩
,而兩人對話間,陳仁保也一字不曾提過玩伴。
不像是九歲的孩子。
雖然古人當家早,清代的九歲孩童與今日的九歲孩童,心智年齡大不相同,但是,到底仍
是孩子,玩伴應該還是生活裡相當重要的存在。
「我……不想和他們往來。」陳仁保吞吞吐吐的說。
「發生何事?他們欺負你?」
「不是……」陳仁保蹙緊雙眉,欲言又止的低聲說:「有些人的爹……是天地會的人,他
們聚在一起,都在說城內的戰事,我不想聽;有些朋友是陳紫雲的族人,他們要我不要再
跟其他漳州人往來了,說漳州人都是賊,和官府作對的都不會有好下場。我也不想見他們
……」
雖然是成人世界的糾紛,但是孩子卻還是免不了牽連其中。
「我常聽你在唱的那首歌謠……是你爹教你的嗎?」
「嗯。」
「你知道歌謠的意思吧?」
陳仁保沉默了下,才說:「我知道那是在說……朱一貴叛變之事。」
「你不是不喜歡這些事?」
陳仁保這次沉默得更久了。
「我不喜歡天地會,也不喜歡義民軍……但是,最討厭官軍。」陳仁保低聲說:「官府總
是找大家的麻煩……爹有很多病人都窮得付不起藥費,爹不想見死不救,只能先記著帳,
何時能收到錢,阮不在意……但是官府卻拿著那些收不到銀兩的帳簿,要爹補交銀子,不
然就要把他抓去關。他們常上門來鬧,每次都得給他們些銀兩,才能打發官差走……」陳
仁保咬了咬牙,握緊拳頭,恨聲道:「他們才是惡人!」
馮初看著眼眶泛紅的陳仁保,心裡說不出的難過。
陳貞常常在外奔波給人治病,官差到陳家藥舖勒索,想必應付的都是陳仁保。
才九歲大的孩子,卻得與官府的人周旋……
馮初突然想起,陳仁保與陳貞在同年去世,父子兩人都死在乾隆五十三年,陳貞更是遭到
凌遲處死。
乾隆五十三年,正是林爽文死去之時……即使有陳紫雲作證,難道陳貞還是被視為天地會
的黨羽,遭到判刑處死了嗎?
馮初知道自己不能多耽擱時間,卻一時不忍心翻開陳貞父子下一頁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