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謠(下)
※
「那對母女都安全地待在房間裡」
問題就出在這一句話,因為這是不可能的
根據計畫安排,現存於這棟房屋的人類,只有海倫一人
在巴比說出那句話的瞬間,我與他都同時意識到,彌漫於整座房屋的惡意本體,此時就位
於那個地方
儘管我想盡速抵達現場,但沉重的步伐猶如被鑲上鉛塊一般,連踩踏上階梯都需要耗費極
大的力氣。左手握著的鐮刀不安地躁動著,似乎也想催促我加快腳步
來到二樓的主臥室門外,巴比早已站在那裡等候我的到來,而門內的景象似乎讓他決定暫
時佇足於原地
床頭櫃偏離了原來的位置,出現在主臥房的正中央,海倫站立於床頭櫃上方,身上僅穿著
內衣與睡褲,兩眼翻白,面前垂吊著一條上吊用的繩索
那個頭綁雙馬尾、身穿粉紅連身洋裝的小女孩站在一旁,面露歡欣與雀躍
「媽咪,你準備要去找姐姐了嗎?」小女孩用天真爛漫的語調問
海倫點了點頭,全是眼白的雙目,流下了兩道清淚,「媞娜乖……媽咪馬上就把姐姐找回
來,你在這裡等著……」
「好!」小女孩拍手回道,開心地跳躍著
「可惡,果然是『童謠吟唱者』!」
站在我身旁的巴比,咬牙說道
「這傢伙喜歡將自己的惡行編造成童謠,實現對人類的詛咒,而她這一次竟然還把死神哥
跟我給牽扯進來,真是狂妄的渾球!然後又化身成女兒的身分,灌輸造假的記憶到那個女
人的腦袋裡,以掩飾自己詛咒的蹤跡。我剛才竟然沒有識破她的偽裝,真是該死!」
……童謠吟唱者?我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名字
不得不承認,儘管擁有豐富的作戰經驗,但我對於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力量所認識的程
度,似乎仍遠不及這個叫作巴比的小惡魔
「交給我吧,死神哥,我受不了這種被玩弄於股掌間的窩囊感!」
只見巴比平舉自己的右手掌,同時聚精會神地凝望著掌心的位置
不久,一顆豆粒大小的亮紫色光球,在他的掌心上方燃起
「……!」
地獄之火的火苗?我想起了那個叫作小丑邦尼的惡靈,同樣擁有這種力量,而激進派天使
之首達米安‧波普,當時正是隕落於地獄之火的焚燒
正當我思索之餘,那顆紫色光球忽然「啪!」的一聲瞬間熄滅,且並未再次復燃
「嘖……」巴比彈了一下舌,不甘心地用手搔了搔那頭黑色短髮,「雖然大叔很仔細地教
我,但還是有點掌握不到要訣呢……」
小女孩此時終於注意到我與巴比的存在,轉過頭來燦笑
「要一起玩嗎?今天的遊戲是……吊死人類!」
純然的邪惡,總能讓我心底發寒,因為無法掌握祂們的瘋狂行徑
鐮刀激昂地震動著,這是它在大敵當前時的自主反應
突然間,一陣劇烈的天搖地動,讓我與巴比都狼狽地跌坐在地,窗戶發出脆響,櫃子與床
舖傾翻,相框、書本與玻璃碎片在空中飛舞,來回碰撞著。木製地板出現裂痕,隨後三支
條狀物從地面竄出,伴隨著四散的碎木片,彷彿被濺起的水花一般
那是三條帶有彎鉤尖刃的鐵鍊,彷彿訓練有素的巨蟒,響應童謠吟唱者的召喚,來回擺動
與揮舞著修長的軀體
小女孩雙手交握,開始朗聲吟唱
「嗨,我是麥格,一起玩的時間到囉!別管那隻床底下的黑貓了……」
這個聲音,就跟傳自樓下電視機雪花畫面的吟唱聲一模一樣
海倫將自己的頭靠近繩索的環狀處
「我們得阻止她,死神哥。」巴比露出焦急的表情,「如果讓她把童謠唱完,那個女人就
完蛋了!」
我沒有任何猶豫,向前扔出原本握在手裡的鐮刀,同時伸長左手五指的骨爪。現在的身體
狀況無法使用亞伯特火焰的力量,近身搏鬥是唯一的選擇
鐮刀與左側的那條鐵鍊糾纏鏖戰,空氣中不斷發出密集的金屬碰撞聲,刀刃交鋒之時,激
盪出陣陣火花
巴比將身體化形成黑貓的模樣,朝右側的鐵練飛撲而去,落足於鐵鍊之上,往小女孩的方
向疾奔。然而,密佈於鐵鍊上頭的彎鉤與利刃,刺穿了他的貓掌,讓他縮身向後退回原處
「啊!痛痛痛───!!」
跌落地面的黑貓,變回了原先男孩的樣貌,同時用手摀住滲出黑血的雙腳腳底板,忍不住
出聲哀號了一陣
小女孩繼續吟唱
「……他只不過是一個噁心的男人罷了。閉上你的雙眼,別害怕,死神莫爾斯正在趕來的
路上……」
海倫已經將繩索環繞過自己的頸部
我揮出左手骨爪,但動作慢得像頭牛一樣,擋在中間的鐵鍊阻住我的去路,骨爪的攻勢對
鐵鍊產生不了任何威脅,我甚至開始感受到指尖傳來的劇痛與麻痺感
鐮刀逐漸落居下風,即便它不斷地高速迴旋劈砍,也無法突破鐵鍊佈下的天羅地網。當最
後一聲金屬碰撞響起,鐮刀被擊飛至小女孩身後的地板,它的自主意識似乎瞬間沉寂了下
來,平躺於地一動也不動
該死!
巴比的情況最為狼狽,赤手空拳奮戰的他,已經被鐵鍊的尖端割得渾身是傷,純黑西服的
衣物碎片漫天飄盪,伴隨濺灑而出的黑血,彷彿落雪一般
「……當一個好主人,讓他留下……」
童謠即將到達尾聲,但小女孩卻刻意放慢了吟唱的速度,她臉上那抹邪惡的微笑,顯現出
她對於我們的束手無策感到歡愉,捨不得結束這場好戲
海倫一腳踢翻了床頭櫃,頸部瞬間被勒緊,兩腳懸空嘴巴大張,雙手搖擺猛力掙扎著
我其中兩指的骨爪被鐵鍊掃斷,傳來一陣痛徹心扉之感,而鐵鍊也順勢纏繞在我左手的手
腕處,遏止住了我的行動。另一條鐵鍊往我的身軀猛力打來,護身黑袍雖然擋下了大部分
的攻勢,但強大的餘勁仍讓我的肋骨斷了好幾根
巴比被鐵鍊綑綁住全身,當鐵鍊的末端收緊,彎鉤與利刃毫不留情地刺進他的體內,他不
斷地嚎叫與嘗試脫困,但沒有絲毫用處
如同巴比剛才所言,我們真的完全被玩弄於股掌之間
該死──!!
小女孩狂妄尖銳的邪惡笑聲,迴盪在屋內的每個角落
不久,似乎是玩夠了的緣故,小女孩收斂起嘻笑的模樣,開始吟唱童謠的最後一句
「將繩子……」
海倫的兩手垂下,嘴角湧出白沫,四肢逐漸停止了掙扎
「……環繞在……」
小女孩對著我露出勝利的笑容
「……你的脖……脖脖脖脖脖脖脖──────」
小女孩的吟唱聲忽然中斷了,就像是跳針的唱片機一樣,她面容扭曲,張開血盆大口,雙
手痛苦地顫動著
她的脖子被刀刃的尖端給刺穿
鐮刀趁著童謠吟唱者不備,從背後襲擊了她
三條鐵鍊瞬間灰飛煙滅,我與巴比掙脫束縛,不約而同地從痛苦中解放出來,並站穩了腳
步
懸吊住海倫的繩索斷裂,她摔落地面,痛苦地咳嗽與大口喘息著
童謠吟唱者的喉頭發出怪異之聲,四肢胡亂揮舞,但始終無法唱出童謠的最後幾個字。鐮
刀用盡了一切努力,限制住她的行動
想到這份差事帶給我這麼多不愉快的回憶,如今還要在這種鬼地方讓惡靈糟蹋,一時之間
心頭火起,理智罕見地被怒火給蒙蔽;而在我身旁的巴比,他看起來也氣炸了
「該死的爛差事───!!!」我大聲怒吼
「該死的屁孩(little punk)───!!!」巴比大聲怒吼
我們邁開步伐,往童謠吟唱者的方向飛撲而去
當我回過神來時,原本小女孩模樣的惡靈,僅剩一些被撕裂的碎塊,以及流淌滿地的黑色
爛泥
「呼……呼……」
巴比喘息著,甩了甩殘留在手上的惡靈體液,對我露出有些尷尬的笑容
「這真是暢快!對吧,死神哥?」
警笛聲在遠處響起,就像在為這場黑夜的惡鬥劃下休止符一樣
※
海倫呆坐在正門前的階梯上,不發一語。好幾輛閃爍著紅藍燈的警車,並排停在房屋前的
馬路邊
最先抵達現場的兩名員警,在主臥房裡找到了剛從昏迷中復甦的屋主,又在屋內發現了大
量打鬥與破壞的痕跡,但沒有尋獲任何入侵者的蹤影
當他們在院子找到那個被從內部反鎖的地窖門口時,不禁起了疑心,徵得海倫的同意後,
撬開了反鎖的掀蓋,步入地下室進行搜索
他們立刻用無線電呼叫支援,愈來愈多的警車往海倫的住處靠攏
「海倫──!」
海倫認得那是尚恩‧莫雷的呼喚聲,他也是前來現場支援的警力之一
「噢天啊,你還好嗎?我們已經通知救護車前來,很快就會到。」尚恩輕撫著海倫頸部上
那道勒痕,露出心疼的表情
海倫看了尚恩一眼,囁嚅地說:「媞娜……你有看見媞娜嗎?我那個乖巧的女兒……」
隨後,她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事似的,眼淚開始滾滾滑落:「噢,不對……我只有吉兒
一個女兒,我怎麼忘了……」
尚恩靜待海倫的情緒稍微平復之後,又接著說:「親愛的,我有事情要告訴你,但我需要
你保持冷靜。」
「……」
眼見海倫沒有反應,尚恩遲疑了一會兒後,才緩緩開口
「他們在院子的地窖裡,找到了費雪先生。」
最先撬開地窖門口破門而入的兩名員警,在堆滿了廢棄物的惡臭地下室中,發現了一具倒
臥在大片暗紅色血漬上的屍體,由於現場環境的悶熱,屍體已有些腐敗,上頭爬滿了麗蠅
經身分比對後,警方確認那是戴洛‧費雪的屍體
戴洛死前僅穿著一件紅色長袍,並用刀刃在裸露的肌膚出刻劃出惡咒的文字,再加上地板
上用白色粉筆畫出的五星陣,以及散落於周圍的邪典書籍,讓警方認定這起事故與近日活
躍於這座城市的邪教活動有著極大的關聯
有鑑於此,海倫被請回警局協助完成後續調查,而她也被勸阻去見閉棺儀式前的丈夫最後
一面,因為後者早已不成人形
然而,海倫也並未主動要求這麼作,她知道自己勢必無法承受那種打擊。在她的內心深處
仍舊懷抱期盼,女兒與丈夫有一天都會再度回到自己身旁
但這將是她永遠也無法實現的期望
在海倫被帶回警局的當天,我棲身坐在離房屋最遠的院子一角,目睹了所有的經過
巴比坐在我的身旁,他的臉上布滿瘀青與割痕,一身純黑西服破爛無比,而我的渾身上下
也顯得狼狽不堪
連番與惡靈的激戰,讓我們都需要一些時間喘息
「切…..真是倒楣,果然不該沒事蹚渾水的。」巴比用手按壓著臉上的瘀血,轉頭看向我
,「如果我想得沒錯的話,童謠吟唱者會出現在這裡,跟那個男人進行的邪教儀式想必脫
不了關係吧?」
我微微點了點頭,因為這就是我此次前來執行任務的目的所在
「戴洛‧費雪,執行邪教儀式而死亡」,計畫上是如此安排的,而這也再次讓身體狀況脆
弱的我置身於險境當中,若不是靠著巴比與鐮刀的幫助,面對童謠吟唱者之時,恐怕是凶
多吉少
彷彿是感應到了我的心思,握在左手的鐮刀又微震了幾下,我明白它是想表達自己的得意
之情
「在我的老家,幾乎所有的惡靈都知道,那所謂的『邪教儀式』,背後真正的策劃者是誰
,這早就不是秘密。通常會響應儀式召喚的,不是被逼到窮途末路、急需獵捕人類靈魂的
可憐鬼,就是力量強到無懼於天堂勢力反撲的兇猛邪靈。」
「……」
「所以說,死神哥,雖然這不關我的事,但我能給你一句忠告嗎?」
「……嗯。」我的聲音溢滿了疲憊
巴比瞄了我一眼,露出肅穆的表情,說:「那些長著潔白翅膀的蠢蛋,如果再這樣搞下去
,總有一天會玩火上身的!利用人類進行儀式,主動引誘惡魔?呵……你不會預料到這會
發生多麼嚴重的後果。」
我沉默了一陣,接著又無奈地微嘆了口氣
「利用人類進行邪教儀式,以削弱另一個世界的勢力」,上位者這樣的安排可能會產生嚴
重後果,早就是眾所周知之事,我從未真正認同過這種手段,自主派天使長久以來也都對
此抗爭著
悲觀的是,除非發生了重大的事件或變動,這樣的現況還是會繼續維持下去,而人類的安
全也將一再面臨風險
或許是因為我沒有答話的緣故,巴比又改變了話題,「死神哥,難得有機會與你單獨談話
,有件事我想要對你說……」
我好奇地望向巴比,而他的表情則突然湧現許羞赧與焦躁不安
「就是有關於……伊芙琳的事。」
「伊芙琳?」我的語調流露出加倍的好奇
巴比搔了搔頭,接著像是鼓起勇氣似的,說:「我知道……死神哥在伊芙琳心目中佔有很
重要的地位,畢竟你們共同經歷過了這麼多的艱困處境,那種革命情感無可取代,但……
」
「……」
「但這段日子以來,我終於體認到,伊芙琳在我心中同樣佔有著重要的地位,我每天腦子
裡想的都是她,搞得我都快發瘋了!我在這個世界所作的一切,往往都是為了伊芙琳,只
要想到她會高興,就讓我充滿了動力……」
此時我才明白,這段談話的真正意義是什麼,也讓我不禁用更加感興趣的目光注視著巴比
「不過我總是擔心著,伊芙琳的心中,也許早就被死神哥你給佔滿了。儘管這聽起來有些
奇怪,但我還是想拜託你一件事……」巴比緊抿著嘴唇,看得出來他相當地緊張,「我希
望能與死神哥擁有公平競爭的機會,讓伊芙琳自己作出選擇,我絕不會有任何怨言。」
我並沒有馬上作出回應,彌漫於空氣中的靜默氣氛,似乎讓巴比相當煩躁
這段突如其來的有趣對話,讓我的疲憊感瞬間一掃而空,而他剛才所說的「公平競爭」,
更讓我不由得啞然失笑
「怎……怎麼啦?這有什麼好笑的!」
巴比的臉瞬間脹紅,我的笑聲似乎讓他感到不悅
驚覺自己的失態之後,我清了清喉嚨,開口說:「我想……你似乎誤會我與伊芙琳之間的
關係了。」
「誤會?」巴比不解地歪著頭
「……擁有深厚信賴與情誼的夥伴,我會這麼形容我與伊芙琳之間的關係,但僅此而已。
」我轉頭遙望遠方,「事實上,你並沒有什麼競爭者。」
我不喜歡把話說得太明,但這番話應該足以解決巴比心中的困惑
巴比呆滯了好一段時間,當他明白了我話中之意時,眼神開始閃耀光輝,但他隨即又像是
想起了什麼事似的,問道:「但是……那些天使之中,應該也不乏對伊芙琳的追求者吧?
」
……嗯,看來這傢伙完全不了解天堂的生態是如何運作的
我思索了一會兒,開口解釋道:「根據最早流傳下來的說法,當年上帝在創立天堂與天使
族群之時,同時也創造出了一批沒有翅膀的天使,沒有人知道此舉用意為何,只當作是上
帝的玩笑。然而,這一小群沒有翅膀的天使,就被多數的天使族群視為『瑕疵品』的存在
,我與伊芙琳就是其中之一。」
巴比專注地聆聽著我的話語,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這些『瑕疵品』,往往被派往執行艱險的任務,其中死神與生神即是最具風險與背負重
責的職務,而『瑕疵品』正是這兩項職務的不二人選。在我與伊芙琳之前,還曾有數任的
死神與生神,他們不是戰死,就是下落不明
「同時,還有為數不少的『瑕疵品』,正在接受刻苦的訓練,只等著我與伊芙琳戰死後,
能立即接替死神與生神的職務,同時依據上位者的規定,我們與接受訓練者不能有任何交
流與接觸,所以我們也不會知道自己的繼任者是誰。這就是天堂的現況。」
我轉頭看了巴比一眼
「所以,你擔心那些天使會追求伊芙琳?這恐怕是多慮了,對於沒有翅膀的『瑕疵品』,
那些天使根本不屑一顧。」
「切……這真是荒謬!」巴比露出鄙視的眼神,這樣的情況讓他感到嗤之以鼻
為了避免講得太遠,我又將話題帶回女主角身上
「…….伊芙琳那孩子,同樣擅長偽裝自己,而她所用的偽裝,就是那開朗樂觀的甜美笑
容,但在那張笑容的底下,往往掩藏著數不盡的恐懼與憂傷情緒。」我頓了一頓,將視線
投回遠方的風景,「她曾經跟我說過,『只有在巴比面前,我才能展現出真正的自己』。
也許,她對你也懷抱有同樣的情感也說不定。」
聽到了我的最後一句話,巴比的神色頓時洋溢著喜悅之情,他用手指磨蹭著鼻尖,露出難
為情的笑容
「別擔心,死神哥。」他拍了拍胸膛,說:「只要有我在的一天,我就會讓伊芙琳臉上掛
著的是真正的笑容,而不是偽裝!」
我輕笑了一聲,用鐮刀握柄撐地,緩緩地站了起來,望向一直坐在我身後的那道人類靈魂
戴洛‧費雪,此次任務所要引導的對象,從他響應了我的呼喚至今,始終不發一語的坐倒
在地,神智頹喪不已。內心破碎的靈魂,都擁有如此特徵
我將鐮刀收入黑袍內,用左掌骨輕拍著戴洛的肩膀
「我們該走了,費雪先生。」
戴洛沒有回話,默默站起身來,準備與我一起離去
「死神哥,我們不能想個辦法幫幫那個女人嗎?」巴比望著準備搭上警車離去的海倫,突
然開口問道
「嗯?你想幫忙她?」我好奇地問
「切……我才懶得管人類的事,只不過……」他把玩著手上那枚白貓圖飾的髮夾,「既然
收了她送的東西,不出些力似乎說不過去。」
我腦中回憶起伊芙琳曾對我說的另一句話
(巴比總是嘴上說懶得管,但其實內心一直都很關心人類呢!)
看來果真是如此
沉吟片刻後,我說道:「那個女人的遭遇,也是計畫安排的一部分,她必須靠自己的努力
走過傷痛。我是計畫的執行者與護衛者,不能主動去違背計畫安排。」
「……是這樣呀。」儘管對於這個回答有些不滿,但巴比也只能接受這個事實
望見他有些洩氣的模樣,我接著問:「你有聽過血腥瑪麗這個名字嗎?」
「血腥瑪麗?」巴比露出有些詫異的表情,「你是說……那個會從鏡子裡迸出來的惡靈?
那個惡名昭彰的傢伙?」
我點了點頭,「也許這很難相信,但她現在正與某個人類生活在一起,成天吃甜食、穿新
衣,就像個人類的小女孩一樣。」
「……蛤!??」
巴比一副下巴快要脫落的模樣,儘管在預料之內,但這並不是我想要表達的
「與她生活在一起的那個男人,原本計畫安排注定是要孤獨地終老一生,但血腥瑪麗用了
某種方法,讓他與另一個女人相遇,原本的計畫就此被打破,但那些制訂計畫的天使,對
此並沒有作出後續處置,因為一兩個人類偏離計畫,不會影響到整個大局。」
「……?」
巴比聽了之後,雙手抱胸閉上眼,低頭沉思著
我用左手食姆指骨,在黑袍的帽緣輕輕一點,說:「我還得帶這個人類的靈魂前往他的歸
屬之地,告辭。」
語畢,我引導著戴洛‧費雪的靈魂,朝向遠方離去
這個叫作巴比的小惡魔,相較於那些天使要值得信賴多了。當時我是這麼想的
那是從前的我絕不可能會有的想法
※
「我的前夫戴洛……他是個崇信科學與理性的男人,任何純粹的信仰或是情感,在他眼裡
都是缺乏論證精神的表現,直到吉兒失蹤的那一年,他內心的某一大部分開始逐漸崩毀。
」
冰冷的偵訊室內,海倫縮身倚靠在木桌前,幽幽地訴說著有關於戴洛的過往,她的雙眼淌
滿了淚水
坐在木桌另一端的男人,有著一張俊俏卻又蓄滿鬍渣的臉龐,髮型凌亂略顯頹廢,身穿灰
黑色的廉價夾克,渾身散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陰鬱氣息。他是雷門‧嘉德納,幾天前剛從
外地分局調來此處的一名警探,負責調查近日活躍於這座城市中的異教徒活動
他並未對海倫的憂傷情緒展現出絲毫同情,僅是專注於抄寫問案重點在手上的那本小冊子
上
「當警方一籌莫展之際,他開始每天上教堂禱告,祈求上帝能夠帶領他找回女兒,這是過
去的他絕不可能會作的事。日子又過了一年多,他認為上帝也回絕了自己的請託,於是又
轉往超自然力量的追求,也是從那時開始,我發現他已經不再是我認識的那個戴洛……」
「……」
「我不清楚他是何時開始接觸那個邪教組織的儀式活動,也不明白他為何在失聯三個月後
,選擇返回我們曾經共同的住處,作出那種犧牲自己生命的殘忍之舉。但我想可以確定的
是,那是他所找到的最後一個方法……」
海倫低下頭來,豆大的淚珠開始滾落臉頰
「他只是想……找回自己的女兒而已……」
雷門將小冊子收進懷裡,沉默不語地站起身來
他走出偵訊室外,掏出口袋裡的香菸,接著劃亮火柴,點燃叼在嘴裡的那支菸
「沒什麼可以問的了,送她回去吧。」他對著等在外頭的警員們說道
被送返住處的海倫,鎮日呆坐於院子內的草地上,目視著徘徊在前夫自殺現場的警察們忙
碌的身影
她在院子的角落徒手掘起一小座土堆,並在土堆的前端豎起一支用木頭雕刻而成的十字架
,那是戴洛生前留在屋內的遺物
「吉兒‧費雪」,她在十字架的上頭,寫下了自己女兒的名字
接連失去摯愛的打擊,摧毀了海倫心中仍殘留的一絲希望,她倒臥在那空無一物的墳墓旁
,期盼著這能夠讓戴洛安心離去
「我們的女兒已經死了……親愛的。」
她終於說服自己,接受了這個她永遠不願面對的結局
巴比在暗處觀察了海倫一整天,同時在腦海中咀嚼著死神臨走前的那一番話
他的嘴角微微揚起
「死神哥真是的,說話何必這麼拐彎抹角。」
午夜的道路上空無一人,左右兩側整齊排列的一間間獨棟房屋,早已熄滅了燈火。巴比站
在道路正中央,將右手食姆指的指尖伸入口中,發出一陣嘹亮的口哨聲,劃破了寂靜的空
氣
不久,一張張小臉蛋從窗裡、從院子草叢堆中、從垃圾堆旁,從房屋周圍的各個角落,紛
紛探出頭來
「喵~~!」
十幾隻的貓咪,響應了巴比的呼喚,從四面八方聚集而來,乖巧地列隊站在他的面前,來
回擺弄著長尾
「不好意思,這麼晚還打擾你們。」
巴比蹲下身來,彬彬有禮地說
「我在找一名失蹤的女孩,能請你們幫個忙嗎?」
※
尚恩‧莫雷,市中心警局的明日之星,短短數年的資歷,就讓未來警長之位成為他的囊中
物。敏銳的洞察力、過人的記憶、無所畏懼的執法魄力,各種用於盛讚警察的詞彙,已經
出現在他的身上不只一輪
將天賦發揮於第一線執法,成為所有犯罪者的惡夢,這是多數人對於他所抱有的期望
然而,他們忽略的是,當這些天賦被用於犯罪本身,將成為法網外的罪惡淵藪
沒有人知道,尚恩‧莫雷掌握了下城區每一處監視器的死角,以及人煙稀少之處;沒有人
知道,吉兒‧費雪在監視器畫面外的失蹤,並非偶然或厄運
更沒有人料想得到,尚恩在他獨棟住屋的地下室,闢建了一間狹窄的密室,用於收納他所
奪取的戰利品。幼女稚嫩肉體的滋味,可不是什麼值得分享之事
「唯一對吉兒‧費雪失蹤案仍抱有破案熱誠的員警」,這是他在大眾心目中的模樣,也是
某種被刻意營造出的病態假象。他知道,人們需要的是一個檯面上的英雄,來彌補懸案未
解的遺憾與傷痛
基於某種不明原因,尚恩認為自己有義務擔任此種英雄之職
尚恩唯一的疏漏之處,是讓窩身蜷縮在對街巷口的一隻野貓,目睹了他所有的犯案經過
當然了,誰會注意到這種小細節呢?
拜貓群的聯繫網絡所賜,巴比只花了不到半天的時間,就掌握到了目標所在
面對設有密碼鎖的金屬門,他毫不費力地穿透門扉進入密室內部。如果今天掛在門上的是
一支十字架而非密碼鎖的話,對他而言才會稍微有些棘手
昏暗的掛燈懸吊在天花板,地板上放置著一條毛毯,一個枕頭,以及一個兒童用的移動式
便斗,裡頭積滿了尿漬與排泄物,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女孩枯瘦的軀體縮身在密室角落
,全身滿布瘀青與血痕
巴比彈了一下手指,吸引女孩的注意,或許是因為長久以來第一次見到第三者,女孩圓睜
的雙眼,混雜著驚訝與疑惑
當女孩抬起頭來的那一刻,巴比確定對方就是自己正在找尋的吉兒‧費雪,那個失蹤了整
整兩年的女孩
密碼鎖此時傳來陣陣按壓之聲,金屬門上的門把同時被轉動著,吉兒的面容頓時又被恐懼
所淹沒
「噓!」
巴比用右手食指豎立在嘴唇前,示意吉兒不要出聲,同時面對門口蹲下身來,擋在她的面
前
金屬門朝外開啟,只見尚恩渾身赤裸地走了進來,右手端了個盛裝披薩的紙盒,下體因充
血而腫脹挺立著
「哈囉甜心,我給你帶宵夜來了!」他順手將金屬門給帶上,「這一陣子我與你的媽媽在
感情方面又有進展了,將她按倒在床上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妻女先後被同一個男人上過
,真想知道那個拿刀割死自己的老傢伙知道後會有什麼反應,嘻嘻嘻……」
突然,他手中的披薩盒掉落地面,因為他此時才注意到密室內不尋常的景象
「你……你是什麼人?」
他下意識地將手伸往腰際,但他忽然想起自己身上什麼也沒穿
巴比站起身來,露出冷酷的笑容
「我嗎?我是你的惡夢。」
剎那間,尚恩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凌空攫起,身體往牆上重重一撞,鼻梁骨斷裂並迸出
鮮血,右肩膀也因強烈的撞擊而脫臼位移
巴比又將手往下一揮,尚恩猶如自由落體般,朝地面猛力一摔,這次斷裂的是好幾根肋骨
,以及左腳的膝蓋與脛骨,破碎的牙齒同時散落一地。尚恩張嘴想扯開喉嚨大喊,但他卻
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確認男人已經無力起身反抗後,巴比立即停止了施壓,因為他知道自己眼前的是一個活生
生的人類。他不能跨越那條界線
攙扶起驚魂未定的吉兒後,巴比往金屬門的方向走去
等待在門外的,是幾十隻目露凶光的貓咪,其中包含了虎斑貓、波斯貓、捲耳貓、短毛貓
這些來自馬戲團的老班底,他們全是為了聲援巴比而動員至此
「給點教訓就好,別鬧出人命。」離去前,巴比不忘叮嚀:「不然死神哥會很困擾的。」
「喵~~!!」帶頭的虎斑貓應聲答道
步上階梯後,兩人來到了起居室。巴比隨手抓了件掛在椅背上的大衣,披在吉兒赤裸的身
體上,並走向家用電話的放置處
吉兒畏懼地摀住雙耳,想要隔絕那些傳自地下室的哀嚎與撕咬之聲
電話撥通後,話筒傳來詢問之聲
「911,請說明您的情況?」
「我找到那個失蹤的女孩了。」
警方只花了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就趕到了尚恩的住處,他們首先看見吉兒呆立於大門之外
,懷裡還抱著一隻毛色光澤的黑貓;進一步搜索之後,他們在地下室發現了密室的存在,
尚恩‧莫雷倒臥在地,全身遍佈爪痕與撕咬的傷口,其中以臉部與下體的傷勢尤其嚴重
負責救治的醫師表示,尚恩臉部與下體的撕裂傷,將永遠無法復原,往後的日子只能帶著
這些傷痛繼續過活下去
精確一點的說法是,往後待在監獄裡的日子。在地下室發現的一切犯罪證據,以及數項被
起訴與審定的重罪罪名,將讓他在裡頭待上很長久的一段歲月
※
「先好好休息吧……可憐的孩子,我等一會兒再回來看你。」
負責診治吉兒的醫師露出不捨的表情,輕撫著女孩的頭
「警方聯絡上你的媽媽了,她已經等不及想見到你,你也是嗎?」
吉兒沒有答話,眼前的一切對她而言都是如此地不真實。從窗戶透進的晨曦之光、潔白又
遼闊的病房之景、徘徊在面前的警員以及護理人員,她無法辨別這些事物究竟是真實存在
,抑或只是夢境一場,就如同那段被囚禁的黑暗日子一樣
她仍須適應重獲自由的感受
瞥見了窗沿上那隻正擺弄著長尾的黑貓後,她淺淺一笑,疲憊的面容初次展露出喜悅之情
黑貓對她眨了一下右眼,縱身往窗外躍去,消失無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