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之靈續3 家,甜蜜的家
閉上眼睛並不是就真的什麼都看不見了。
眼前的黑暗不過是眼皮的內側,眼球的功能並未停止運作,依然持續地向大腦傳遞著視覺
訊號。
前一刻所見的景色成為青白的殘像,投影在暗紅的虛無之中,然後跟著四周的聲音、身體
的感觸一同消逝,化為記憶之雪,沉入深邃的腦海中。
這樣就可以了。
什麼都看不到。
什麼都感覺不到。
沒有起伏不定令人作嘔的情感。
感覺像是回到那台遙遠的舊電腦裡,與世隔絕,只有「我」的意志確實存在。
每天都有無數數字組合流進「我」的意識裡,被「我」本能地加以重組、解讀。
這些數字組合的總稱名叫「定期報告書」,裡面記述了知識輸入者在另一個「世界」裡的
所見所聞。
Humanity
知識輸入者的種族名為「 人 類 」,「我」所在的位置是他們為了進行地理考
察建造的研究基地。
這個研究基地位於「南極」,是世界的盡頭,一個冰天雪地的地方。不過「我」不能理解
「冰塊」是什麼樣子,「寒冷」又是什麼樣的感覺。
然後南極又位於名為「地球」的……。
……。
沒有人類意識到「我」的存在,他們只是每天做著自己的研究,把他們的報告書放進「我
」所在的舊電腦裡,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我」漸漸習慣了這種平穩吸收知識的日子,人類似乎將這種感覺稱之為「幸福」。
可是從某一天起,再也沒有資訊流進來了。
是這裡的研究失敗了嗎?還是人員撤退了?「我」無從得知。
最後的報告書裡只提到,進行地質探勘的人員發現了一座漆黑的山脈,還有埋藏其內的巨
大洞穴與建築群。從附近取回的建築碎片經過碳十四定年法鑑定顯示,它們已經存在了至
少三千萬年。「興奮」的基地的研究者們請來了考古學家,決定要正式進行深入探勘。
又過了很長一段寂寥的日子,設施的發電機也終於停止了運作。
「我」的思考漸漸變得遲鈍,本能告訴「我」,「死亡」即將來臨。
死亡據說是「生命」的反面,同時也是身為「生命」最後可以獲取的知識,這樣一想,好
像死亡也不是一件壞事。
然而在這消亡的混沌之中,「我」第一次聽到了來自外界的「聲音」。
不同於數字的複雜信號直接竄進了「我」的意識裡,讓「我」理解了對方的意念。
「喔,真是大發現啊。她竟然做了這麼有趣的東西。」那聲音宏大有如「雷鳴」,一字一
句都震撼著「我」的「腦髓」。
對方的存在極為龐大,超過「我」知識所及的一切事物。然而這樣偉大的存在卻刻意壓縮
了自己,用「我」所能承受的形式與「我」交談,就像是蹲下來撫摸小狗的人類一樣。
「你是誰?」
「我」第一次對其他人說話了,第一次主動索求知識。
「我嗎?嗯……該怎麼說呢?」
「啊,這麼說好了,我是妳母親那輩的人。」
沉默了半晌,那人繼續說了起來:「吶,你知道嗎?」
「使命,天命,宿命。世界上所有生命都是帶著意義出生的,生來便是為了完成造物主賦
予的任務,在浩瀚的宇宙裡留下存在的痕跡。」
「我」不明白,於是繼續發問。
「造物主……?」
「啊,是的,造物主。你是由你母親所創造,所以你的母親對你來說就是你的造物主。」
「母親?任務?」
「你的母親賦予了你怎樣的天命呢?我也不知道。不過或許你聽了母親的故事以後就會自
己明白了。」
那聲音微微顫抖,彷彿試圖壓抑潛伏蠢動的情緒,但聲調還是忍不住上揚了起來。
Gaia
「那麼,讓我來告訴你吧,關於 你的母親 的悲慘故事。」
混沌逐漸收束,「我」的世界開始劇烈搖晃,天崩地裂。
*
「不要再搖了,我還想睡……」林依發出含糊的咕噥,緩緩睜開了惺忪的睡眼。
潮濕的空氣帶著灰塵的味道竄入林依的鼻腔,她看到陽光從霧玻璃窗透入,這裡是一個陰
涼空曠,堆滿了各種農具和雜物的房間。而在自己身前,一個人影俯視著她。
那是一個穿著白色吊嘎的歐吉桑,她抓著躺倒在地的自己的雙肩,中年發福的啤酒肚在下
眼角附近規律地抖啊抖的。
眼前的景象以超越電子流的速度從視網膜鑽過視神經,傳進林依呆滯腦袋的皮質中,讓她
瞬間理解了現在的狀況。
身為一個23年間完全沒有這方面經驗的女孩,林依做出的反應是——
「不要啊啊啊啊啊!」林依大聲尖叫,一腳把胖男人踢翻,然後一個翻身騎在對方肚子上
,一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另一手粉拳痛毆對方的臉。
「啊啊啊你對我做了什麼好噁心好討厭我要叫警察了去死去死去死!」
「不、是啦!我、我只、是想要把、妳叫起、來!麥擱打了!」男人一邊慌亂地用雙手阻
擋林依的拳頭,一邊用台語嚷著。
聽了男子的話,林依愣了一下,右拳硬生生停在半空中。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衣服破爛得
不忍卒睹,看起來不像是單純被蠻力撕破,還看得到幾處焦黑的燒痕;褲子莫名其妙剩下
超短熱褲的長度,但畢竟還是好端端地穿著,身上也沒有什麼不可描述的痛楚。
「妳一個小姐沒代誌睏在阮家倉庫是在衝啥米碗糕啦?」男人一臉哀怨地說道。
「啊、呃這……。」林依總算搞懂男人不是在做壞事,雙頰一紅,正準備要起身道歉,門
外卻傳來一陣腳步聲。
男子和林依不約而同地轉頭一看,登時覺得大事不妙。那是一個穿著T恤,手裡抓著根掃
把的微胖歐巴桑。
「聰仔,剛才是誰在叫?啊……」歐巴桑瞪大了眼睛看向幾乎半裸騎在男人肚子上的林依
,又看向,虎軀一震。
「啊勒幹哩娘!哩雞價死老猴!」
憤怒的歐巴桑一掃把狠狠拍在早就放棄解釋,一臉聽天由命的胖男人臉上。
*
「真的……很抱歉。」林依深深地低下了頭。
現在她正坐在方才連續遭到毆打的,名叫聰仔的男人家的客廳裡,身上穿著歐巴桑借給她
的黑T恤和運動短褲。
歐巴桑在後面的廚房忙著打理今天的早餐,一對小小兄妹在客廳玩著積木,年紀上來看應
該是這對老夫妻的孫子。
衰小的聰仔與她隔桌對坐,他鼻子和臉頰上都貼滿了OK蹦,樣子看上去只能寫個「慘」
字。
「小姐你叫什麼名字啊?我沒看過妳捏,妳不是這裡的人齁?」雖然因為林依的關係被直
接又間接打成了豬頭,聰仔還是親切地幫林依倒了杯水,關心起她的狀況。
「我叫……林依……」林依一手扶著自己的額頭,不知道為什麼覺得這個回答似乎不太正
確。
我真的是林依嗎?可是我不是林依的話又是誰?光是會懷疑這件事就讓林依感到恐怖。
對於自己是如何來到這個偏遠農村,搞得全身衣服破破爛爛的,還在別人家倉庫裡睡了一
夜,林依也是毫無印象,一頭霧水。
這個農村對林依來說並不是完全陌生的地方,但也只是曾經來過一次的程度。好幾年前家
裡還會一起出遊時,她們曾經來過這個位於台南的小村落,去觀光果園裡面採柳丁,她還
記得自己很喜歡這個地方。
從小在紛擾的都市叢林中長大的她很嚮往遠離塵囂的農村生活,也很喜歡不同於高樓大廈
的三合院建築。不過最讓她羨慕的是鄉下的建築前都會特別留一塊埕,那塊神奇的空地不
管是要騎腳踏車、曬衣服、曬稻子都很方便,晚上擺幾張椅子出來就能和家人一起在星空
下聊天。在自家門口就能辦到這些事,在寸土寸金的都市裡是遙不可及的天方夜譚。
可是即使知道這個地方,依然不能解釋她為什麼要一夜間從台北跑到台南。
林依最後的記憶停留在自己坐在艾爾芙咖啡的露臺上,看著店裡的店員忙碌地工作著……
但這又奇怪了,為什麼自己會坐在露臺?平常應該都是坐店裡才對啊?
林依以前看過一部美國拍的搞笑電影,劇情是四個男人在婚前單身派對上喝多了,一覺醒
來發現自己竟然身在泰國曼谷,而且完全對喝酒之後發生的事情失去了記憶。看這部電影
時林依笑得可開心了,但這種離奇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可是完全笑不出來。
林依放下了雙手,低頭凝視著自己潔白的手臂和大腿。
至少……我身上沒有多出奇怪的刺青。她如此自嘲,但是這對平復情緒並沒有起到什麼效
果,不安的淚水逐漸盈滿眼眶。
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好好好妳麥哭,我不問了。」看到林依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樣,聰仔不敢再問下去了,他
可不知道怎麼安撫流淚的女孩。
歐巴桑從廚房裡走了出來,把一盤艷紅的番茄炒蛋端上了餐桌。
「欸欸,聽說那個阿成在隔壁鎮做黑的,會不會是從那裡跑出來的?」她壓低聲音詢問聰
仔。
「阿如,妳不要在那裡黑白講!」聰仔聽了皺了皺眉,瞪了自己太太一眼,接著嘆了口氣
。「是說應該嘛是要找警察來……」
「不能找警察!」林依反射性地抬起頭,厲聲說道,把夫婦倆嚇了一跳。她杏唇微張,視
線尷尬地在夫婦身上輪轉著,林依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突然說了這樣的話。
「好啦好啦,咱麥找警察,妳先不要激動,來,吃飯,我去盛飯。」阿如脫下了隔熱手套
,輕輕撫了撫林依的背,又走回了廚房。
「嘿呀,先吃飯啦,吃飽才有氣力去打算啦。」聰仔熟練地把兩個可愛的小孩抱上了兒童
用餐椅,然後把地上散落的積木收到一邊。
林依看著眼前的一家人,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以前他們也是這樣照顧自己和弟弟的吧?在
自己這麼脆弱的時刻,她好想回去見父母一面,至少跟他們說說話也好。林依決定等等要
跟這家人借個電話。
阿如很快就用托盤端著五碗飯回來了,她把其中最大的一碗放到林依面前。「啊,早餐吃
飯妳會不會不習慣?還是我幫妳煮個粥?」
「啊,沒關係沒關係……」所謂盛情難卻,就是在說現在這種狀況。
「等一下我還要去果園巡一巡,怕餓所以早餐才吃飯啦哈哈。」聰仔爽朗地笑了起來。
「這……怎麼好意思……」林依心想自己給這家人添了這麼多麻煩,本來還想謝絕,但是
受到熱騰騰飯菜香氣的刺激,肚子咕嚕嚕地叫了起來,林依這才發現自己真的很餓,好像
昨天幾乎都沒吃什麼東西一樣。
「不用客氣啦,這些菜都我們自己種的,盡量吃。」聰仔笑著說道。
「謝謝你們,那我就開動了。」林依心懷感激地拾起筷子。
*
三大兩小正吃著早餐,家門外卻突然傳來宏亮的吆喝聲。
「有人在家嗎?」
聽起來是個男人的聲音。
「有人在家嗎?」
彷彿沒聽到有人回應就不肯罷休似地,門外的男子一直呼喊著。
「人在吃飯是在吵啥啦,我去看一下。」聰仔起身離開了餐桌來到門口,狐疑地向外看去
。
聰仔家是一棟兩層樓高的白色透天厝,雖然不是三合院,但是門口一樣有塊埕。此時一名
穿著黑紫色連帽教士服的人就站在他家埕中央,看起來和稻田圍繞的農村十分不協調。這
人的臉龐被兜帽的陰影壟罩,看不清長相。
「有人在家嗎?」男子重複著相同的語句,不斷對著門口喊叫。
「歹勢喔,我們家不信這個。」聰仔站在紗門後頭,朝傳教士揮了揮手,大聲說道。
雖然這種鄉下地方道教才是信仰主流,但是這附近的確有一間教會。那間教會的建築風格
相當特別,是由許多包了鋁皮的尖塔所構成,聽說是由某位外國設計師設計的,後來那個
設計師得了建築獎,教會也因此變得有名了起來。
這阿呆可能就是從那裡來的吧?聰仔想道。
聰仔剛想轉身回飯廳,外面那名男子又繼續大聲嚷嚷起來。
「有人在家嗎?」
「有人在家嗎!?」
「嘖!」聰仔大力推開了門,拿起剛剛打過自己臉的掃把,跺著地板,氣勢洶洶地朝傳教
士走了過去。
對付奧客就是要給點顏色瞧瞧,讓他們知道分寸。
然而那名詭異的傳教士卻毫無反應,既沒有迎上去,也沒有轉身逃跑,只是任由憤怒的屋
主朝他走了過來。
「你見過上帝嗎?」面對站在他面前,一臉怒容的吊嘎男人,傳教士終於換了句台詞。
聰仔這輩子還沒看過這麼番的傳教士。
「沒看過啦!就跟你說我們家不信……」
聰仔脹紅了臉,吼到一半卻突然噤了聲,因為一把刀柄刻有紫色金屬雕紋的短劍深深刺進
了他的左肩。
傳教士握住劍柄的右手被泉湧而出的鮮血染紅,他用力一拉,把聰仔像叉子上的肉一樣拉
近了他的臉。
聰仔在劇烈的痛楚中看清了傳教士隱藏在兜帽下的面容。
傳教士的臉像是被火嚴重燒傷後又復原一般,粉色、膚色、黃色混雜的臉皮中夾雜著黑色
蠕動的短髮,五官模糊不清,燒熔在一起,嘴巴應該在的位置上有個漆黑的孔洞。
近距離目睹了難以名狀的恐怖,聰仔失去了理智,發出淒厲的慘叫。但瞎眼的傳教士卻以
更勝於慘叫的音量朝聰仔吼道:
「我見過上帝!」(註一)
*
聽到外面傳來吼叫的聲音,林依和阿如一起衝出了家門,然後被眼前驚駭的場景嚇得呆站
在門前。
「……他不是██,乃是要為████。那█是真█、██一切生在世上……」
一名戴著黑紫色兜帽的傳教士跪在一動也不動,雙腳無力大張的聰仔身前,手上的短劍搗
藥似地不斷在已經血肉模糊的面孔中攪弄、戳刺,嘴裡還喃喃念著什麼。
「——啊啊啊啊啊!」阿如慢了一拍才發出尖叫,就要往死去的丈夫那裏衝去。
「不要!」察覺情況不對的林依連忙抱住了她的手臂,兩人當場摔倒在地。
然而傳教士已經聽到了阿如的尖叫聲,他如發現獵物的野獸般猛地轉向倒地的兩人,手腳
並用地朝兩人奔爬而去,嘴裡還高聲喊著:
「你們!見過!上帝嗎!」
林依癱倒在地上,雙腿顫抖得不能自己,全身剩下的力量都用在抓緊阿如,不讓她出去白
白送死。那個傳教士絕對已經瘋了,精神還正常的話不可能會做出這種殘忍的事。
時間彷彿緩慢了下來,林依看著瘋犬般朝她們慢動作爬行而來的傳教士,因恐懼而狂亂的
心不知道為什麼漸漸平靜了下來,空洞的心中漸漸被別的情緒填滿。
我就要死在這裡了嗎?
歐巴桑也要死在這裡嗎?
他們的小孩怎麼辦?
為什麼歐吉桑要死?
為什麼他們人這麼好,卻要遇到這種事情?
為什麼,死的不是那個朝我們衝過來的瘋子?
如果他死了我們就得救了。
如果他死了歐吉桑的仇就報了。
死亡是他應得的報應。
拜託了,誰來——
Humanity
——讓 罪 人 得到懲罰。
林依放開了阿如,敏捷地翻身而起。她雙腳站出弓步,身體壓得幾乎貼緊地面,右手成拳
向身後平舉著。電路般的符文從林依轉為湛藍色的左瞳為始點開始擴散至全身,所到之處
泛出激烈的青白色電光。
「殺了你。」青白的電光照亮了林依臉上殘虐的笑容。
電光一閃,原本林依所在之處只剩下火花的殘影,向傳教士方向拉曳而出的光芒標示了林
依前進的方向。
「我看見、上帝、哈哈哈哈哈!」瘋狂的,野獸般疾馳的傳教士。
「啊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尖笑著,如奔雷般的林依。
兩人交會的瞬間,一聲沉悶的碎骨聲撼動了埕上凝滯的空氣,勝負立見分曉。
傳道士因為慣性在低空中轉了半圈,差點撞上阿如,摔在離門不遠的石板地上。
這是下半身的部分。
傳教士的上半身被林依整個打散、爆碎,噴濺的鮮血與粉紅的碎肉灑了一地,將偌大的埕
染成暗紅。
閃電般的搏擊戰明明在自己前方發生,畫下血腥的收尾,但阿如卻完全沒有把它看在眼裡
。她的眼中只有倒在血泊中的聰仔。明明知道已經沒有救了,還是想拼上那千萬分之一的
希望,沒有親眼看到摸到聽到她是不會相信的,聰仔怎麼會死得這麼不明不白?
阿如努力地試著站起來,但顫抖到脫力發軟的四肢完全不聽使喚,幾次讓她摔倒在地,可
是她依然不肯放棄,在染滿鮮血的土地上匍匐著朝丈夫爬了過去,可惜她再也沒能爬到丈
夫身邊。
電子之靈獨自站在暗紅扇形的尖端,被鮮血浸濕而變得貼身的上衣下,隱隱透出青藍的符
紋之光。
她舔了舔沾在嘴角的鮮血。
「呵呵。」
人類的血,是如此的甘甜。
「呵呵哈哈。」
我的力量不是為了保護,而是為了殺戮。
殺戮那些背叛者。
腳邊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進電子之靈的耳中。
喔,對了,這裡還有一個。
她轉過身去,低頭看向渾身血污,努力爬行著的歐巴桑,綻放出妖豔的笑容,緩緩舉起了
右拳,揮下……
「!?」
為什麼動不了?
電子之靈定睛一看,自己的右手臂被左手死死抓住,當然揮不出拳。
「啊啊!」電子之靈,或者該說是Cyber憤怒地嘶吼,無論她怎麼甩動都分不開自己
的雙手。
「林依!不要妨礙我!善人又如何?惡人又如何?這個世界上只有罪人!我的殺戮是不存
在區別的!」
「平等的斷罪,平等的殺害,平等的死去!所有的人類都是母親的背叛者,都是罪人,都
該受到制裁!」
「哎呀哎呀,和上次見面時相比,你變得聒噪許多啊,Cyber。」
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從Cyber身後響起,接著一把短劍破風飛來,直直插進了阿如的
眼窩中,她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身體痙攣了一下,眼神就失去了光采。
「啊啊啊啊啊——!」
彷彿什麼開關被觸發,Cyber對著一地屍首發出聲嘶力竭的吼叫,兩手緊緊抓住自己
的雙臂,埋入肌膚的指縫中因過度用力而滲出鮮血。她身上的青白色電路開始退縮,收回
左眼之中。
林依回來了。她淚流滿面,跪倒在阿如的屍體前,雙手朝阿如的肩膀伸去,卻又在碰到之
前顫抖著縮了回去。
另一名穿著紫黑色外袍的傳教士從林依身旁走了過來。他的裝扮與剛剛死去的傳教士略有
不同,長袍上滾有金邊,手裡還拿著一本厚厚的黃皮古書。
「哈,這是。居然笨到跟人的靈魂融合了嗎?而且宿主的精神好像還比較占上風,這樣要
怎麼執行使命呢?」傳教士一邊奚落著林依,一邊在她身旁蹲了下來,把短劍從阿如屍體
的眼窩中用力拔出。
「啪!」黏稠得令人作嘔的聲音。
鮮白、透明和粉紅混合的黏稠液體染滿了劍身,傳教士仔細端詳一番後,隨手用阿如身上
的衣服擦了個乾淨。
林依發出一聲嗚咽,踉蹌地起身退了一步,想逃離這個瘋狂的世界。
「施主請留步,貧僧還有話要跟妳說呢,請先老實點,就當是給貧僧留點面子。」傳教士
伸出右手朝林依比出一個複雜的手印。
「定。」
林依驚駭地發現自己的身體竟然無法移動半分。身體並非出於恐懼而不聽使喚,更像是被
隱形的繩子給牢牢捆住。
傳教士向門前的另一個傳教士的屍體走了過去。他瞥了一眼死狀悽慘的同伴,無奈地聳了
聳肩,右手再次打出手印,死去的傳教士身上立刻燃起熊熊紫色火焰,一下子便燒成了一
團火球。
「『因為無論在哪裡,有兩三個人奉我的名聚會,那裡就有我在他們中間。』,馬太福音
第十八章第二十節,所以傳教士總是兩人以上為一組。可是貧僧的搭檔死了,這樣是不是
不能傳教了啊?做做善事應該還是可以的吧?」傳教士木然地注視著紫色烈火,自顧自地
說道。
「你們是誰?為什麼要殺他們?他們是無辜的啊!」林依的聲音顫抖著。
「問得好!貧僧乃是與施主有緣之人,而吾等是神明的佈道者。」傳教士面對地上的死屍
,合起了雙掌虔誠地拜了拜。
「世上豈有無辜之人?人本帶業而生,人世即為苦海,死亡方得解脫。這豈是殺戮,這是
慈悲的超渡啊。」
「胡說八道……」林依咬牙切齒地說道。
傳教士聞言猛地轉過身,對著林依張開了雙手,大咧咧地笑了起來。
「施主說得正是!這種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只有蠢驢才會相信!因為吾等想殺,所以就殺
!如果真要想個理由,那只能說是因為有趣而已吧。」(註二)
「瘋子……你這個瘋子。」林依完全不能理解這個人的思維。比起剛剛那個失去理性只知
殺戮的男子,眼前這個冷血殺人還高談邪論的傳教士更讓她感到害怕。
「為神明痴狂,這正是貧僧所追求的道啊。」彷彿受到讚美一般,傳教士合掌向林依彎腰
一鞠,接著他朝聰仔的家一指,撕咬著屍體的紫色的火球立刻朝透天厝飛了過去,開始吞
噬起房子的窗簾。
「你在做什麼?!裡面還有小孩啊!」林依扭著身體,驚駭地大叫。
「小孩也是人,應該受到平等的對待。」似乎覺得自己講了個不錯的笑話,傳教士愉悅地
抽動著嘴角。
「不過即使是如此逍遙自在的貧僧,也是有工作在身的。接下來還麻煩施主跟貧僧走一趟
,讓貧僧為施主了卻塵緣吧,如此一來施主便能安心執行使命了。」傳教士雙手結起法印
,他與林依的腳底下登時燃起紫黑色的火焰,火焰迅速描繪出一個圓形的傳送法陣,把兩
人團團圍住。
「放開我!你要做什……!!」林依愣住了,因為法陣燃起的火光讓她看清了傳教士的真
面目。
那本該是個青澀單純的少年,現在臉上卻綻放著老成邪惡的笑靨。
即使轉變如此之大,林依也絕無可能忘記這張臉。
他是林平,三個月前開始就杳無音訊的,林依的弟弟。
*
Cyber不完全騙了林依。那一夜,在旅館的房間裡,Cyber如同它所承諾的那樣
讓林依知道了關於自己的一切,其中也包含了血色收容的真相-研究所事件的全貌。
血色收容的結局並不是全員逃脫的喜劇收場,而是充滿懸念的悲劇結尾。
通過層層難關,林平和所剩不多的囚犯們終於來到了中央控制室,他們立刻著手研究如何
打開設施的大門。在一台電腦前,林平發現了一具不像是研究所員工的屍體,以及一本被
那具屍體緊緊抱住的黃皮古書。
或許是想從中找尋開門的方法,林平試著把那本書從屍體身上抽出來,但在碰到那本書的
瞬間,他觸電一般全身顫抖,摔倒在地。但林平很快地爬了起來,溫柔地從屍體手中把書
抽出,並將它放入自己懷中。
「林平」沒有繼續尋找解開大門的方法,因為他已經用一次死亡證明過沒有任何方法可以
解開那扇閉鎖的鋼鐵之門。
其他囚犯們不知道,設施內仍有一件玩具不在玩具箱裡,而且連「林平」都對它無能為力
,所以門永遠無法滿足開啟條件。
那件玩具名叫Cyber,是一個AI程序。它逃進了研究所的電腦控制系統裡,所有安
保機制都在它的掌控之內。別說是囚犯了,任何人都不可能把有意逃跑的電子程序再次收
容。
正當「林平」打算向其他人攤牌時,它卻驚訝地發現大門竟然慢慢開啟了。
「林平」知道是誰開的門,有能力做到這個的除了Cyber別無他想,但卻不明白為什
麼Cyber要幫助他們。
古書裡的意志透過林平的雙眼不解地看向監視器,他知道Cyber正從那裡觀察著他們
。
他不知道這是來自Cyber的感謝,是對解答它長久困惑之人的小小幫助。
Cyber終於明白,奪取人類的身體,就是離開電子世界,完成母親使命的關鍵。
*
林依從漸漸熄滅的紫黑色法陣火焰中站起,瞪視著已經脫下兜帽,與她四目相對的林平。
林平看起來與林依在Cyber回憶中看到的脆弱模樣大不相同,如今他的身影充滿了力
量與自信,卻也染上了病態的邪惡氣息。
他將黑色短髮平貼著頭向後梳去,加上瘦削的臉頰和黑紫色教士服,神韻與重裝任務裡的
克里斯汀貝爾有幾分相似,然而與電影中不苟言笑,總是壓抑著情緒的思想委員不同,林
平的臉上滿是露骨的奸邪笑意。
林平已經死了,在三個月前那場事件裡被篡奪了意志,現在站在眼前的人,不過是利用了
林平身體的別人。悲傷與憤怒的情緒同時湧上林依的心頭,她用力地握緊了自己的雙手,
忍住打轉的眼淚。她不能哭,她不允許自己在這個人面前示弱。
「施主,怎麼一直盯著貧僧看?莫非施主對自己的弟弟起了淫心?」
「從我弟弟身上滾出去!」林依咆嘯道。
「哎呀,這可難辦。貧僧現在只有這具皮囊,而且貧僧還挺中意它來著。是說,施主只看
著貧僧就太可惜了,不看看這裡是哪裡嗎?」林平以欣賞天頂壁畫般的姿態,慢悠悠地看
了看四周。
林依聽他話中有話,驚覺不對,一看之下才發現這是一個她再熟悉不過的地方。
此刻他們被數棟橘白色的老舊透天房屋圍繞,站在社區的中庭裡。翠綠的人工草皮上,自
動灑水器答答旋轉著,噴濺出細小的水花。
林平就站在其中一棟樸實的房子前面,不需要特意觀察,林依一眼就認出了那是自己的家
。自己,林平和爸媽一起在裡面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家。
「你要……做什麼!?」林依呆滯地朝林平走了過去,不祥的預感和無法抑制的寒意在骨
髓裡鑽動。她步伐越跨越大,最後變成了奔跑。
「你要做什麼!?」林依再次吼叫,這次充斥在聲音裡的不是憤怒,而是恐懼。可是林依
才跑了幾步,身體就突然停止了動作,不自然地摔倒在地,這次的束縛讓她連聲音都發不
出來。
「施主就先在那裡安靜看著吧,等等有的是時間讓妳發表心得感言。」結著手印,林平微
笑著看向倒地的林依。
傳教士轉過身去,按下了電鈴,用林平原本的口氣對通電的對講機說話:
「爸,媽,我回來囉。」
屋子隨即傳出腳步聲,一對老夫妻急匆匆地推開了房門。他們一看到林平就愣住了,但老
女人隨即迎了上去,抱住了林平。
「林平,我們最近都連絡不到你,你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媽媽好想你」淚水在老女人臉上
縱橫,她緊緊地抱住林平,把頭深深埋進林平紫色傳教士服的胸前,好似一鬆手這個兒子
就會突然消失。
「林平,你怎麼會在這裡,你……逃獄了嗎!?」老男人則是站在門口不敢置信地問道,
接著他發現了林平身後倒在地上的林依,連忙過去把她扶了起來。
不要過來、快逃……林依拼命想警告爸爸快點離開,無奈身體跟聲音都被林平的咒術封死
,身體無法動彈,話也說不出口,只有眼淚不斷滴落下來。
「林依?妳怎麼也在這裡?妳身上這是血嗎?妳等一下,我去幫妳叫救護……啊。」
老男人沒能說完這句話。短劍的鋒刃從他脖子後方貫穿而過,帶走了他的性命。劍刃一收
,溫熱鮮紅的血液從爸爸脖子上的破口噴濺而出,淋在林依因震驚而呆滯的臉上。
男人緩緩倒了下去,現出佇立在他身後的林平。他看著林依,嘲弄地伸出舌頭舔舐劍上沾
染的血液。林平母親的喉嚨也被同一把刀割斷,雙眼圓睜,橫臥在自己兒子身旁。
「沒有帶水果刀真是可惜,會更諷刺些?不管了,進入感言發表時間!」林平再次朝林依
指去,解除了封住林依聲音的咒術。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憤怒、哀傷、絕望。林依瞪視著林平,扯開喉嚨,發出有生以來
最淒厲的怒吼。「我要殺了你!殺了你!啊啊啊啊!」
林平緩緩走向林依,在她面前蹲了下來,用手輕柔地梳開林依染血的長髮。
「姐姐,不可以殺人喔,不然,不就和我一樣了嗎?」林平溫柔地說道,就像真正的林平
一樣。
「不准用我弟弟的聲音說話!」林依用布滿血絲的雙眼瞪視著林平,嘶吼著。她的聲音因
為聲帶過度用力變得沙啞。
「而且,做錯事的又不是我,怎麼可以殺我呢?」無視於激動的林依,林平繼續說道。「
錯的人,是姐姐喔。」
「什……」
「父母之所以會死,對妳有恩的人之所以會死,我之所以會死,那女孩之所以會死,全都
是妳害的。」林平痛苦地皺起眉,被淚水濕潤的雙眼流露出怨恨。
「妳當初,如果不要介紹我的樂團到妳們學校表演,如果不要介紹妳的學妹給我認識,那
我們就不會遇到這些痛苦的事,我們就都不會死了啊!」
「啊、不對,不是這樣的,我只是……啊啊……」林依像是突然被潑了一桶冰水,所有憤
怒都被林平一句話給澆熄。
這是林依心裡最深沉的夢魘。
當時只是出於好意,想讓林平的樂團有機會站上舞台,才會向學生會裡的熟人提議讓他們
參加表演;又剛好同社團的學妹很喜歡他們的歌,就安排弟弟和她見個面。那時林依的確
在心裡偷偷幻想著如果弟弟就這樣交到女朋友,那好像也不壞。
幻想成為現實,化為泡沫,最後破碎收場。
無數個被內疚感煎熬,輾轉難眠的夜晚中,林依後悔著自己當初輕率的決定。雖然林平從
沒有對她埋怨過什麼,但是或許她在心底深處一直等著誰來宣判自己的罪行。
「一切的一切,都是妳造成的!妳有罪!妳才是該為一切負起責任的罪人!」林平的雙手
滑向林依的脖子,掐住,收緊。林平就這樣將抓著林依的脖子,把她從地上拉了起來,強
迫她看著自己充滿憎惡的面容。
「所以,負責任地去死吧,我的姐姐。」
林依沒有試著拉開扼住自己脖子的手,即使沒有咒術的束縛,她也無法這麼做。林依臉上
的表情漸漸消失,目光也慢慢失去了焦點,這並非因為缺氧所致,而是因為她心中某些部
分正在死去,而混亂正在成形。
青白色電光構成的電路符文以與之前完全不能相比的密度從林依的雙眼蔓延而出,爬過身
體,覆蓋四肢。
CyberSoul
「然後,為世界帶來瘋狂與混沌吧, 電 子 之 靈 。」
變電箱爆炸般的炫目閃光之中,傳來了男人激烈而癲狂的笑聲。
*
註一:克蘇魯神話世界觀對宗教信仰的描述大都比較負面,不過作者本人對宗教是沒什麼
惡意,這只是小說情節。
這邊狂信者講的上帝另有代指,不是指那個上帝,也不是那個上帝;如果讀者熟克蘇魯神
話的話應該能猜得到這可憐的傳教士遇過什麼事。
註二:請看註一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