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瑄幾次醒來,卻旋即再次入睡,整夜睡睡醒醒,幾乎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醒,還是睡。
等到她終於真正清醒時,眼裡一片熱燙,渾身卻冷得像是睡在水裡。王佳瑄勉強睜開眼,
看向手上的錶,才發現她竟然睡到十一點多了。
王佳瑄摸著牆起身,取出耳溫槍,插進耳中,昏沉沉地閉眼等了幾秒。
耳溫槍發出一陣提示的滴滴聲。
38.5度。
原來是發燒了,難怪她渾身發熱,卻又因為大量出汗而覺得冷。
王佳瑄倒了杯溫水,勉強喝了幾口,又渾身乏力地倒回床上,就這麼迷迷糊糊地旋即再次
入睡,直到一陣急促的扣門聲,打斷了她的睡眠。
「佳瑄姐,妳有在嗎?」
房門上的輕敲,將王佳瑄的神智從夢中緩緩喚回。
王佳瑄昏沉沉地聽著,李曉晴的叫喚在耳中糊成一片,變成另個人的聲音。
「秀美……」王佳瑄跟著記憶中紀子的叫喚,不自覺地微微開闔著唇,無聲喚著。
秀美看顧昏迷的紀子一整夜,直到天亮,才從床邊的腳踏板上起身,走到不遠處的沙發椅
坐下,歪過身,趴在椅子的扶手上小憩,此刻睡得正熟,紀子氣若游絲的叫喚,無法叫醒
她。
紀子還未能叫醒秀美,開門走入的陳錦堂,先一步發現她已經清醒,急急忙忙走近床前,
「妳清醒了!」
昏厥前的最後記憶,在冗長的昏迷中暫時喪失。紀子茫然地看著陳錦堂,一時不知道自己
置身何處。
「先生……」紀子看著陳錦堂,努力想集中精神思考自己究竟發生了何事,但是她一費神
思考,就突然感到一陣帶著疼痛的暈眩,不由得扶著額頭,緊閉上眼,蹙起雙眉。
「很暈嗎?還是頭很痛?」陳錦堂在腳踏板坐下,拍了拍紀子的手背,一面安撫她,一面
以不疾不徐的語氣,低聲解釋她的情況,「妳的頭撞了一下,有點受傷,這幾日除了頭暈
、頭痛之外,可能還會有耳鳴、視線不清,或是覺得想吐,走路也會搖晃,但是,只要情
況沒有繼續惡化,這些症狀都會慢慢自然康復,不要害怕。」
紀子茫然喃喃:「我的頭……」
吉川三郎一臉憤怒,高舉著手向她揮來一巴掌的畫面,無預警掠過腦海,紀子不由得渾身
劇烈一顫。
「不要怕,妳現在已經平安無事了。」陳錦堂輕聲安撫著紀子,指著房裡的擺設,帶著紀
子的視線四處走看,「妳看,這裡不是大稻埕的街頭,也不是很多人出入的酒樓或是料理
屋,妳和妳的朋友現在在我家。妳的朋友已經替妳向松花的老闆說了妳的狀況,妳放心待
在這裡靜養幾天,能下得了床好好走路時,再回去就好了。」
陳錦堂的話已經說完了,但是,紀子卻沒有開口,只是怔怔地看著四周。
陳錦堂的房間不同於她住慣了的松花,陳錦堂房裡的擺設相當西化。床的一側牆前放著衣
櫃,另一側的牆邊,放著一張緊靠著牆的條案,條案上放著一個牡丹玻璃花瓶。條案前有
一對沙發椅,沙發椅間的小茶几上放著一盞巴洛克風格的蒂梵尼(Tiffany)彩色玻璃鑲
嵌桌燈。
地上鋪著櫸木拼花地板,地板上放著一張毛絨地毯。地毯與房裡的物品一般,都是巴洛克
風格的圖案,以明亮的淺檬黃為主要顏色,搭配由白色、深棕、土黃、金、銀等不同顏色
織就,圖案繁複的花草紋飾,看起來既華麗又溫暖。
紀子正睡在一張通體施以朱漆,檜木所製的八腳紅眠床上。床三面各有相當密閉的圍板,
圍板上鑲嵌著玻璃畫,又精心雕刻了巴洛克風格的花草紋樣作為裝飾。混合著西洋與中式
風格,華美精緻的紅眠床,像是一座隱藏在房裡,外人難以發現的城。
紀子打量著置身之處,覺得既新奇,又有種奇異的安心感──待在這張床上,她像是讓層
層鎧甲包圍著,又像是待在重重高牆守護的領地上,其他人無法任意闖進。這麼一想,正
坐在腳踏板上,緊挨著床的陳錦堂,驀地和她親近了許多。
紀子指著床的楣板上的雕花,「這是牡丹花嗎?」
「是啊。」
沉浸在入眼處處充滿巧思的裝飾上,紀子暫時忘了身上的疼痛,以及遭受吉川三郎施暴所
致的驚懼,小聲地輕嘆:「在這麼小的地方也雕刻了花,好厲害!」
陳錦堂倚著床,看著紀子圓睜著杏眼,好奇地打量著床的裝飾,不時發出小小的驚嘆。紀
子臉上難得流露的些許孩子氣,令陳錦堂心裡一軟,驀地想起,紀子其實比他小了數歲。
第一次見到紀子時,當時街上有些昏暗,紀子臉上精細描繪的妝給她增添了成熟的韻味,
紀子的言行舉止又透著沉穩的氣息,他以為紀子比他年長了數歲。這次因為紀子受傷昏迷
,他將紀子送進醫院,陪著秀美去登記資料時,才知道紀子的真實年齡。
即使認識不深,但是他不難猜知,紀子必定經歷了許多的磨難,才讓一個才二十二歲的年
輕女子,有著些許超齡的滄桑感。
陳錦堂不由得想起了妹妹陳碧玲。陳碧玲只比紀子小了兩歲,已經訂婚,雖然陳錦堂的母
親捨不得唯一的女兒,向親家推遲婚事,將女兒多留在身畔一些時光,可是再過一、兩年
,還是就要出嫁了。陳碧玲同齡的女性友人,多已嫁為人妻,甚至已為人母,但是,尚未
出閣的陳碧玲卻仍時常和小了六歲的堂妹為了誰多吃一塊糕點,誰先挑選祖母贈送的禮物
這些小事拌嘴,彷彿兩個堂姐妹歲數相仿。陳錦堂每每看著妹妹孩子氣的舉止,總是不由
得心生妹妹仍是十三、四歲小姑娘的錯覺。
陳錦堂等著紀子看了一圈紅眠床的裝飾,才從床邊的櫃子裡取出醫藥箱,說:「我幫妳換
手上的藥。」
陳錦堂這麼一說,紀子才發現自己許多指甲不知何時斷裂,斷裂的指甲雖已讓人剪去,但
是,十根手指上,仍處處可見深淺不一的傷痕。
她想起為了不讓吉川三郎將她推上車,她拚命抓著車子抵抗的情景。原來她當時的劇烈抵
抗,竟將十根指頭的指甲都弄得折斷了。
當時情況危急,她絲毫不覺疼痛,現在看著自己傷痕累累的手,才感到陣陣抽痛。
陳錦堂小心地取下纏著紀子手指的敷料,擦淨紀子手指上混著藥膏乾涸的血汙,準備重新
塗上藥膏,低聲叮嚀:「俗話說十指連心,妳的十根指頭都受傷了,應該非常疼痛。一會
兒我替妳塗藥時,如果妳覺得已經痛得不能忍了,不要勉強忍耐,趕緊跟我說,我先停一
下,讓妳喘口氣,再繼續。」
沒有關係,奴家很能忍耐疼痛。
紀子過去受傷時,曾經不只一次這麼對醫生說。但是,對著陳錦堂,不知怎的,她卻說不
出口。
看著陳錦堂小心翼翼地替她塗藥,紀子眼裡一片氤氳。
自從豆千代病逝之後,已不曾有人這麼小心翼翼地照顧她。
紀子拚命忍著眼淚,撐著面具般的笑容,說:「先生……日後一定會成為一個好醫生……
」
陳錦堂聞言,視線仍盯著紀子的手,略分神玩笑道:「希望承妳吉言,我能順利完成學業
,早日開業。」陳錦堂感覺握在手中的手微微顫抖,不由得抬頭看向紀子,卻見紀子看似
在笑,但是眼裡淚光閃爍,連忙問:「很痛嗎?」
紀子想說話,卻讓堵在喉頭的淚意噎住了聲音。陳錦堂一直盯著她,憂慮地等著她的回答
,她只好搖了搖頭,卻無法控制地哭泣。
見紀子落淚,陳錦堂手忙腳亂地翻找著口袋,好不容易找到了手帕,沒有來得及細看,就
急急忙忙將手帕遞給了紀子。
紀子接過手帕,瞧清手帕的樣子,微微一怔,「這……」
陳錦堂察覺紀子的怔愣,不由得看向他遞給紀子的手帕,手帕上的牡丹花映入眼簾的瞬間
,立刻羞得滿臉通紅。
「我……我想說也許……」陳錦堂尷尬得猛拉整著自己的衣衫,結結巴巴了半天,愣是講
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紀子心情複雜地低著頭,盯著自己的手帕看了半晌,才抬手去擦臉上的眼淚,「奴家……
」
瞥見紀子抬手想擦臉,陳錦堂一驚,立刻拋下害臊,急急忙忙伸長了手,倉促抓住紀子的
手腕,阻止她把藥膏抹到臉上,「妳的手上有藥膏!」
兩人沒有心理準備地對上了眼,先是一怔,才回過神,各自紅著臉,匆匆挪開視線。
一陣短暫的沉默。
「妳的臉沾到了些藥膏……我去弄點水來給妳擦臉。」陳錦堂話一說完,也不等紀子回答
,眨眼就消失在房門口。
紀子看著握在手上的手帕,想自己擦臉,但是一想起手帕讓陳錦堂一直貼身帶著,她就無
法將手帕貼到臉上,即使只是想像,都讓她困窘不已。
片刻後,陳錦堂端著個裝著水和一條乾淨棉布的臉盆,重新回到床前。
陳錦堂將棉布浸濕,擰乾,紀子伸手想接過棉布,陳錦堂卻只是盯著她的手,沒有將棉布
遞給她。
「妳的手不方便,我幫妳擦臉吧。」
紀子原本想婉拒,但是看了看自己滿是傷痕和藥膏的手,終究還是妥協了。
陳錦堂在床沿坐下,彎身湊近紀子,小心地擦拭著紀子清楚可見大片青紫瘀傷的臉。
陳錦堂在紀子臉頰上的擦拭非常的輕,幾如羽毛輕搔,彷彿他正在擦拭的,是微微使勁也
能弄出傷痕的豆腐。
紀子一再地在心裡告誡自己,兩人的身分是她永遠跨不過的坎,拚命拉低視線,卻還是忍
不住偷偷覷著陳錦堂。
如果他不是本島人,她不是內地來的藝妓……
「佳瑄姐!」
門上的敲打不知何時已變得又重又急,伴隨著李曉晴的大喊,重重捶打在王佳瑄的耳膜上
,終於將她強行自夢裡拖出。
沾了水的棉布擦拭著臉的觸感,以及她臉上的熱度,都還如此清晰,但是,坐在咫尺之處
的陳錦堂,卻跟著室內溫暖的光線一起消失無蹤,只剩下冰冷而昏暗的房間。
王佳瑄雖然醒了,卻一下子無力起身,不知是因為正在發燒,還是因為心裡濃重的失落感
,壓得她起不了身。
李曉晴從門口擺放的鞋子,確定王佳瑄正在房裡。遲遲等不到王佳瑄應門,李曉晴急得聲
音都隱隱發顫,「佳瑄姐,妳聽得到我的聲音嗎?妳再不回答我,我……我就打電話報警
,請消防隊破門!」
知道李曉晴不是說著玩的,王佳瑄勉強撐著自己下了床,扶著牆,搖搖晃晃走至房門前,
用盡全力打開房門的鎖。
房門一開啟,李曉晴還來不及詢問王佳瑄的情況,王佳瑄已雙膝發軟地跌坐在地。
李曉晴雖然匆匆伸手,卻來不及抓住王佳瑄,只能蹲下身,扶著王佳瑄,擔心地察看她的
情況,「妳的嘴唇好白,怎麼出了這麼多汗?妳有哪裡不舒服?」
王佳瑄眼前已一片昏黑,幾乎看不見李曉晴,只能伸出手,在半空中胡亂揮了下,才抓住
李曉晴的手,虛弱地說:「我在發燒……可能是感冒了……」用最後的力氣說完話,王佳
瑄雙眼一閉,瞬間失去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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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醫院裡吊著點滴睡了幾個小時,回家後又昏沉沉睡了一晚,王佳瑄終於覺得身上異常的
熱度徹底退了,精神好了許多。
病得昏沉時的夢不似平日一般前後相連,隨著時間一直往前走,而是無數片段的夢。
一段段的夢,都繞著陳錦堂打轉。
夢裡,她一次次清醒,在惶惶不安中,看著陳錦堂走近床前,語氣溫柔的安撫她。
等到王佳瑄終於真的清醒時,她不由得側過臉看向床前。
此時才約莫六點,天色只微微發亮,沒有開燈的房裡,頗為昏暗。
王佳瑄怔愣地盯著空無一人的床沿,看著看著,突然湧起一陣想哭的衝動。
不管她在夢裡多麼貼近紀子,甚至讓她產生了自己就是紀子的錯覺,但是──她終究不是
紀子。
無論陳錦堂和紀子是不是真的曾經存在過,他們所在的時空不管是真實是虛幻,都是她無
法闖入的世界。
即使夢裡種種如此逼真,但是,那終究只是夢。夢裡的一切,在睜眼的剎那,就消失得不
留半點痕跡。
王佳瑄眨了眨眼,壓下夢醒的一瞬間,急湧而上的悵然,側過臉,將臉半埋進枕中,眼角
瞥見了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想起昨天在醫院裡時,似乎有聽見手機響過,遂伸長了手,
抓起手機,打開床邊的燈。
螢幕上顯示了趙四維打來的4通未接來電,以及LINE的訊息。
王佳瑄點開LINE的視窗。
『在做什麼,一直不接我的電話?』
即使趙四維不在眼前,王佳瑄也可以想見他臉上不耐煩的神情。
或許是趙四維打了太多次,李曉晴代替王佳瑄回覆了訊息:『佳瑄姐發高燒,現在正躺在
急診室裡吊點滴。』
趙四維雖然看見了王佳瑄生病的消息,卻絲毫不掛心,只是回覆:『等她退燒,叫她馬上
回我電話。』
王佳瑄瞪著趙四維傳來的訊息看了半晌,終於忍不住自嘲地笑了。
她都病得躺進了急診室,趙四維卻還是只記著自己的事。
若是往日,看到了趙四維的命令,王佳瑄必定會急得立刻想回撥電話給趙四維。
但是,眼下看著訊息,王佳瑄卻只感到一股揮之不去的疲倦和心涼,什麼也不想做。
王佳瑄將手機隨意擱在櫃子上,關了燈,重新躺回床上,側過臉埋進枕中,閉上眼。
上次的夢中,紀子跟著陳錦堂從萬華出發,準備去竹仔湖賞花。
若是她再次入夢,應該能再見到陳錦堂吧?
王佳瑄想起了她到陽明山看花時的情景。
不知道紀子和陳錦堂看到的竹仔湖,是不是和她曾經見過的竹子湖一樣的漂亮?
還是……比她曾見過的竹子湖更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