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封神之島(三)牡丹曲 第五章3.失真

作者: chiyue (七樂)   2018-11-17 21:06:10
距離天亮還有半小時左右,龍山寺附近的市集卻已有不少小販開始營業。
紀子雙手緊抓著和服的衣袖,狠狠咬緊牙關,咬得牙都發出咯咯的聲響,使盡全力撐著自
己往前走。紀子狼狽的模樣,令路過的行人,不時投以混雜著好奇、擔心的注視。行人窺
看的目光,將紀子已低垂的頸項,壓得更低。她恨不得能乾脆將臉埋進胸口,徹底消失在
過往行人的眼裡。
雖然紀子渾身發冷,但是雙膝卻異常熱燙。她幾乎以為有兩把火,正燒炙著她的膝骨,幾
乎將她的腿燒成兩段。行走了一小段時間之後,血液漸漸活絡,本已麻到感覺不到疼痛的
腿,開始恢復知覺,卻沒有令紀子覺得好過些,無數根針穿刺血肉般的疼痛,令她幾乎無
法行走。
不斷滲出的冷汗,在髮鬢邊匯流,沿著額頭,滑過眉頭,流入眼中,刺痛了雙眼。紀子雖
一再閉眼,盡力減緩疼痛,還是不能控制地濕潤眼眶。
即使身上的痛楚如此真實,小販的叫賣搖鼓聲、吆喝聲,在耳中此起彼落,眼前的一切,
卻恍惚如夢。
她覺得很累,全身的關節都在叫囂著痠痛,像是剛結束一場非常漫長,近乎昏厥的睡眠。
好像有什麼不太對勁。
頭疼得像是頭骨自額頭讓人狠狠鑿開。紀子扶著額頭,努力抵抗著昏眩的疼痛,回想稍早
發生的事。
一句不堪入耳的髒話,在腦中浮現,而後是男人粗著嗓子咆哮的聲音,震痛耳膜地響起。
「少裝模作樣,藝妓、娼妓,還不都是靠討好男人維生的娼婦!」
腰際隱隱有些疼。
紀子不由得伸手扶著腰側,手一按在腰上,疼痛瞬間鮮明。
重重踹在腰上的一腳,幾乎令她當場暈厥的痛楚,躍回腦海。
昭和十一年(1936)2月26日,日本陸軍皇道派(註一)的部分青年軍官率領第1師團的步
兵第1、第3聯隊,聯合來自近衛師團(原本為天皇近衛軍)的64人,加上部分民間人士,
一共一千五百餘人,趁著大雪紛飛的夜晚,以「昭和維新,尊皇討奸」為口號,在東京發
動政變,殺害包括前內閣總理大臣高橋是清、齋藤實等多名重要官員。雖然政變沒有成功
,但是卻對日本政府的體制發生重大影響。
在二二六事件後,日本政府恢復了「陸海軍現役大臣武官制」,使得內閣的陸、海軍大臣
不再只能由退役的大將擔任。政變之後,雖然造成皇道派勢力衰退,但是統制派(註二)
勢力卻大為擴張。陸軍大臣即為現役將領寺內壽一擔任。
陸軍大臣由現役將領擔任後,若是內閣的決議與軍方意見相左,軍方就可以藉著讓陸軍大
臣請辭,以強迫內閣重組,甚至可以拒絕派出人選接替,藉此使內閣不能運作。於是,軍
方不僅可以介入政府決策,甚至能主導政策方向。二二六事件發生一年後,旋即爆發七七
蘆溝橋事變。
昭和六年(1931)滿州事變後,從日本開始興起的愛國風,也迅速吹向台灣。不僅大稻埕
、台灣愛國婦人會支部都捐款給軍方,女學生、小學生也紛紛加入募捐行列,各地的婦女
會也向軍方寄去慰問袋。台南州新營郡的婦女也自發製作抹布販售,將所得全捐獻給軍隊
。在滿州事變後,軍人的社會地位已大為提升;蘆溝橋事變後,隨著軍國主義大為擴張,
軍人的地位變得更為崇高。(註三)
日本侵華戰爭爆發後,日本需要大量的士兵投入戰場,不僅大舉徵兵,甚至將主要由菜販
組成,有「弱旅」之稱的大坂第四師團都調往中國華北戰場。隨著戰情變化,遂產生了不
少因從軍而驟然改變了生活境況與社會地位的人。
隨時可能調赴戰場的巨大死亡恐懼,令士兵們頻繁出入風月場所,抱著及時行樂的心
情,縱情享樂。但是,雖然從軍以後,社會地位和生活境況都有了變化,一般士兵的月薪
仍不算優渥,相較於士紳、商人的闊綽,士兵份外顯得貧窮,這種難以言喻的自卑心理,
使得娼妓、藝妓在招待士兵時,不得不花費比平常多數十倍、百倍的心力小心奉承。儘管
如此,仍不時發生士兵毆打、凌辱娼妓、藝妓之事。
召藝妓到宴席上來表演,所費不貲,所以藝妓的客人幾乎都是上流社會之人。如今,因為
咖啡店林立,使得藝妓謀生變得困難,松花也不得不降價求生,同時降低了藝妓接待客人
的門檻。
今天召紀子她們來宴席上表演的士兵們,對藝妓的演出根本毫無興趣,不僅在紀子她們演
奏時,大聲吆喝著划酒拳,甚至還有一名士兵突然把正在打鼓的菊丸拉到身邊,強迫菊丸
給他倒酒,打斷了演出。
而後,士兵們更是藉著玩遊戲為理由,強行拉開紀子她們的衣襟,或是冷不防掀起她們的
裙擺,鑽進藝妓的裙下,將藝妓們嚇得花容失色,連連失聲驚叫著倉皇閃避。
藝妓在工作時,遭遇客人藉著各種理由趁機上下其手的事,不算罕見,但是,眼前的士兵
們對紀子她們的騷擾,已幾乎是將藝妓當成娼妓看待。
紀子一開始還勉強忍氣吞聲,不斷地想盡辦法閃躲、推拒坐在身邊的士兵的騷擾,但是,
紀子委婉地一再拒絕卻沒有辦法打消士兵對她上下其手的欲望,反而更加肆無忌憚的強行
拉扯紀子的衣襟,終於令紀子忍無可忍地用力撥開他的手。
紀子遭到士兵踹倒後,媽媽桑立刻向一旁的小喜多使眼色,示意她頂替紀子的位置,安撫
盛怒中的士兵。小喜多會意,立刻倒了杯酒,向踹傷紀子的士兵勸酒,試圖安撫他。
但是,士兵卻不理會小喜多的討好,揮著手臂趕走靠近的小喜多,堅持要紀子向他賠罪。
即使腰側的痛楚,令紀子幾乎瞬間喪失行動能力,但是,一等到眼前的景象稍微清晰些,
紀子立刻忍著疼痛,一手抓住被扯鬆的衣襟,伏在榻榻米上,盡力表現出順服的姿態,嘴
裡卻說:「恕奴家不能從命。」
紀子的拒絕,令在同僚面前傷了面子,本已惱羞成怒的士兵,變得更為憤怒。
士兵咒罵著一腳踹翻了桌子,抽出軍刀,向著紀子身側的地面重重插下,鋒利的刀尖不僅
刺穿紀子的衣袖與榻榻米,刀鋒更在紀子的手腕劃出一道血痕。
在場的藝妓見狀,嚇得紛紛驚叫著向四方閃避。
雖然千惠香知道紀子不賣身,卻沒有想過紀子如此堅持,甚至不惜惹怒故意召藝妓來取樂
的士兵。
千惠香嚇得臉色蒼白如紙,瑟縮在紙門邊顫抖,吶吶喊道:「牡丹……」千惠香想說些什
麼勸紀子改變心意,話已在嘴裡,卻說不出口。
紀子抬起頭,看著近在咫尺的刀鋒,毫不畏懼,反而迎上前,一臉堅決地說:「奴家寧願
一死,也不會改變心意。」
盛怒中的士兵雖然立刻拔起軍刀,想一刀殺了紀子,但是,他的同僚卻趕緊撲上前攔住他

「不要衝動!雖然她死不足惜,但是,你不應該為了她付出代價。」
「對啊!打傷一個藝妓不是什麼要事,但是鬧出人命就麻煩了。」
在其他士兵的極力阻止下,雖然紀子保住了一命,但是,忿忿不平的士兵與他的同僚,嬉
笑著將酒水淋在紀子的頭上,藉以取樂,還將渾身濕透,狼狽不已的紀子趕出屋內,讓她
在庭院裡頂著冷風細雨,跪了一整夜。
一整夜發生的事,回想起來,仍歷歷在目,但是,紀子卻覺得不真實。
紀子努力想集中精神思考,但是,劇烈的頭痛卻令她難以冷靜思考。
眼前的街景雖然她曾經不只一次看過,更是她時常路過之處,但是,她卻奇異的沒有熟悉
感。
在庭院裡獨自跪著時,她腦中浮現出一種荒謬的想法──好像跪在那裡的並不是她,即使
她跪得雙膝疼痛,兩腿發麻,一整夜的冷風冷雨,更讓她冷得直哆嗦,但是,她卻覺得不
是真的。
甚至,在軍刀劃傷她的手臂時,她明明感覺到了疼痛,也感受到當下箭拔弩張的緊張氛圍
,聽到菊丸害怕而壓抑的哭聲,卻有種事不關己的疏離感。她知道讓她激怒的士兵隨時可
能一刀殺死她,但是,她卻感覺不到死亡的恐懼……甚至有種置身事外的錯覺。好像那並
不是正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她只是錯置了時空,不小心誤闖的旁觀者。
這種奇異的感覺,究竟是為什麼?
細如毫毛的雨無聲無息飄著,雖然雨已斷斷續續下了一整夜,卻少有人察覺。
紀子從市集邊緣恍恍惚惚行過,雖然細雨慢慢濕潤了她的眼睫、她的臉,她卻沒有抹去,
也不遮擋,覺得自己與它並無不同,何時殞落,都無人在意。
她突然覺得失去了方向。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置身在哪裡。
「紀子小姐?」
入耳的叫喚,聽得出說話的人不太確定的猶豫,聲音頗輕,卻令紀子的心底重重一震。
紀子猛地停下腳步,抬頭,驀地圓瞪杏眼。
她看著他,大步向著她而來,越走越近。
屬於夜色的黑,漸漸在他的臉上褪去。
他終於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看見了誰。
陳錦堂著急地說:「妳發生了什麼事?臉色怎麼這麼蒼白?」
青藍色的天光仍太過昏暗,但是,他焦灼的神情,卻在她的眼裡閃閃發亮。
她圓瞠著杏目,一動也不動地死死瞅著他,深怕只要一眨眼,眼前的一切就會如天明後的
夜露,消失得無影無蹤,像是一場夢。
註一 日本陸軍內部的一個派系,期盼能在天皇親政下,對日本進行國家改造,並將此稱
為「昭和維新」,以荒木貞夫、真崎甚三郎為領袖。
註二 日本陸軍內部的一個派系,一度以永田鐵山為核心人物,在永田遭到刺殺後,由東
條英機接替。主張在軍部的統制下,通過自上至下的合法手段以對國家進行改造,在掌控
內閣後,建立軍部獨裁統治,發動侵華戰爭。
註三 竹中信子著,熊凱弟譯:《日治台灣生活史──日本女人在台灣(昭和篇1926-1945
)上》,頁188。
作者: ellemichelle (謝謝你愛我)   2018-11-18 01:29:00
好好看(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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