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克和米娜在家中東側溫暖的床褥上胸口輕
輕起伏，他們大概明早才會醒來了，那時他們得
知的訊息將會是他們見到納魯克屍體，過度的驚
嚇而昏迷不醒，直到老爹在樹林之間找到他們。
　　至於納魯克的死因？就暫時封鎖後山，告誡
孩子們有可怕的毒蛇出沒。
　　老爹思索著之後的安排，走上了祭壇，他在
不遠處的女子身後停下，看著那纖弱的背影，至
少在此刻是的。
　　吉娜跪於卡西蘭婭斯神像之前，雙手合十哭
啞著嗓音祈求：「卡西啊卡西！請引領我答案，
我以波魯納，您的女兒之名請求……」
　　布里希的枴杖聲在厚實的祭壇地面上發出悶
響，他走近吉娜身邊，睜開全是眼白的雙眼，用
乾啞卻古樸的聲音道：「卡西不會給你答案，這
問題說不定該交給消失的人。」
　　吉娜沉默一會，回過頭，卻不是問布里希，
「我們遍尋不著的人是否存在？什麼是真實的？
引領者。」
　　老爹從黑夜中走出，來到卡西神像之前，那
是一尊有無數雙手的女子，祂帶著面紗，看上去
或溫婉、或高傲、或魅惑，那是母親卡西蘭婭斯
。他抬手想要觸摸神聖高貴的雕像，卻被布里希
的枴杖鞭打手背、擋住去路，他甩了甩手面不改
色地收回，「也許那人就在我們之中，而不用花
費心力去尋找。而且，我相信，卡西所在之地，
皆為真實。」
　　布里希伸出手，接著，摘下一顆星星。如果
布里希不放回原位，亞亞古亞的星空會永遠缺少
一顆星辰。那顆星星沒有人們想像之中巨大，反
而像顆不規則狀的金屬，閃爍著光芒，在老人手
中如乖巧的孩童一般。布里希將手中的物體收進
懷中，同意老爹的話語：「眾生所見，皆為真實
。」
　　吉娜起身，看著兩名男子問：「那麼會是誰
？是你嗎？崔斯？還是你？布里希？」她挽了一
縷長髮，自嘲一笑，不可能會是她，「為什麼不
向母親祈禱，而是布列拉凱，我一直都不理解…
…」
　　布里希瞪視她，那雙可怖的眼睛更加陰森起
來，「你該相信諸神的指引。」
　　「母親所留下的一切，都是為了布列拉凱，
亞亞古亞人都該如此堅信。」老爹掃視整個波魯
納，再次強調。
　　吉娜給予兩人笑容，令人垂憐的表情在這位
波魯納數一數二的美人身上更顯美麗，只是她身
前的兩人大概不會在乎這種事。她有個大膽的想
法，在天亮以前──「亞亞古亞之名……」她向
東方遠眺，那是久遠以前諸神的國度所在之處，
人們崇仰之處。
　　她張著口，想把話說完卻只能發出掙扎的呀
呀聲──布里希勒住了吉娜的脖子，手上的力道
讓吉娜臉色漲紅，「不要挑戰我的底線，吉娜。
」
　　老爹握住布里希的手，同樣施以不小的力道
，「這並不有趣，兩位。」
　　布里希鬆開手，仍然盯著眼前的女人。
　　吉娜身體癱軟，扶著地面乾嘔幾聲，她確定
了一件事：布里希不會殺了自己，但是多半會割
下自己的舌頭。她放棄，虛弱地開口：「以波魯
納之名……」
　　老爹將雙手成掌，重疊在腹部之上，虔誠又
輕挑地道：「致，布列拉凱。」
　　吉娜和布里希作出相同的動作，說出一樣的
語句：「致，布列拉凱。」
　　三人各自遠目。寂靜的帳篷之間，崔克沉眠
在床，米娜鼾聲輕柔，他們倆在夢中，已然前往
神國墜落之地。
＊
　　從老爹濃密的鬍子之間重新找到呼吸的文字
吹響牧笛，呼喊後山死者的靈魂，或許會被困在
十指交扣的雙手縫隙，再度縫進那具冰冷的屍體
，可不會發出任何生人的氣味，就像是吉娜手上
正編織著的毛線娃娃。
　　崔克從老爹身旁跑開，對於吉娜哀戚地完成
一個又一個準備陪伴納魯克去往彼岸的娃娃感到
揪心，他甚至看見了其中一個娃娃有著棕色的短
捲髮；布里希帶著比拉迪在帳棚之間往返，為年
祭前發生的噩耗忙碌起來。突如其來的死訊似乎
讓整個波魯納的日常失去轉動的齒輪，不像老爹
手上的懷錶還在一格格地穩定前進。
　　納魯克不是崔克印象之中唯一一個死去的波
魯納人，上一個是因為吃東西太快而噎死的歐朗
老爺爺；崔克對於納魯克的親近本該遠比和歐朗
老爺爺的交集還要深厚許多，但他卻發覺自己面
對納魯克的逝世沒有多少難過。
　　他掠過部落之間前去慰問的人群，獨自一人
來到被封鎖的後山入口，人們口中的哀傷瀰漫在
部落青草地之上，幾乎要鋪滿這片土地，讓人看
不見原先的盎然生氣。
　　而且崔克想不起來納魯克的樣子，今日的晨
間祈禱暫停一次，他沒有前往祭壇查看那被羊毛
還有娃娃堆起的搖籃之中的納魯克遺體，而是來
到此處，希冀自己能夠找回一點微薄的記憶。
　　崔克看著後山之後被霧氣掩蓋住的希摩多山
脈，沒有找到自己丟失的東西，好像納魯克的死
亡連帶著這個人的存在消失無蹤。他腦袋像是灌
了水，像是乳牛的胸部腫脹，然而沒有辦法帶給
初生的犢牛滿足；他在後山前大聲喊叫：「納─
─！魯──！克──！」劃過天際的幾個高低起
伏蓋不過部落裡不停傳來的哭聲。那些哭聲縈繞
在毛氈之上，在冷夜被捲起在身上，無法拋離。
　　崔克不禁想到了波尼尼和米娜，波魯納最愛
哭的兩名孩子此刻是否正在哭泣？他還記得波尼
尼曾經為了一頭小羊瘸了一隻腿而悶悶不樂將近
一周的時間，米娜在歐朗老爺爺的床邊把雙眼揉
腫了。
　　歐朗老爺爺去世時自己在作什麼？他捏著拳
頭回憶，慶幸地發現自己也在落淚，然後又陷入
迴圈之中──納魯克的樣子呢？我應該要難過？
為什麼沒有？也許是因為一切太不真實，在崔克
還沒摸清狀況之前就有了既定的事實，他還沒來
得及接受的緣故導致這莫名其妙的一切。
　　崔克放棄執著於縹緲無蹤的記憶，他看著隨
意蓋起而顯得七零八落的圍欄，沒有選擇偷跑進
去，而是跑向另一個方向，那裡有座小山丘。他
跑得飛快，想在呼嘯過身旁的氣流之內忘卻心中
的煩躁。
　　不怎麼陡的斜坡跑起來仍舊累人，崔克反倒
加快速度，身體在跑至山丘頂端時沒穩住，向前
一倒，滾了幾圈後躺在草地之上大口喘氣。部落
裡此起彼落的聲音還在努力彰顯自身的悲愴，似
乎在葬禮到來以前就要把人一生存有的淚水給消
耗一空。
　　崔克很確定波魯納的葬禮會很盛大，不管亡
者是誰都一樣。好吧，可能奸詐又討人厭的索洛
除外，但是無論如何，葬禮上不會有淚水，這是
從古至今的傳統，葬禮應該充滿笑聲與酒肉，讓
亡者帶著笑容離去。
　　他閉上眼睛，轉頭避開陽光的直射。耳邊依
稀的話語聲離得越來越遠了，果然只有這座小山
丘能夠使人靜下心來。崔克嘴唇開合著，碎念著
一些毫無意義的字句，大多是羊皮上寫下的模糊
斷句，在崔克家裡遍地都是，都是老爹出外以後
帶回來的。
　　崔克皺了皺眉，閉上嘴，吃進了頭髮，怪異
的觸感在口中起舞，他呸了幾口，張開雙眼無力
地抱怨：「米娜啊米娜……你在做什麼傻事？」
他盯著米娜在正上方的臉龐，抬起手捏了幾下女
孩的臉蛋，得到了一陣瞪視作為獎勵。
　　米娜捉住崔克的手，將其拉開，在崔克的身
旁坐了下來，側著頭枕著膝蓋說：「崔克心情不
好嗎？因為納魯克大哥？」她說得很小心，但句
尾的些微顫抖沒有躲過崔克的耳朵。
　　「我、才、沒、有。」崔克用手臂蓋住眼睛
，拒絕去看米娜。
　　「米娜知道的喔，崔克只有難過的時候才會
來小山丘。」
　　「布里希爺爺說過我是不會難過的小子，米
娜你想太多了。」崔克像是飢腸轆轆的旅人，用
虛弱且萎縮的聲音發話，他在乞求能夠填飽肚子
的傷感，少年沒有想過會有一天自己需要放開雙
手貪婪地尋求苦痛。
　　米娜俯下身，移開崔克的手臂，直盯著少年
的眼睛道：「米娜就是知道。」她說得認真，有
股不容置疑的自信。
　　崔克被藍寶石的璀璨給迷惑，舉起手將米娜
及肩髮尾上沾著的青草撥落，「納魯克真的……
？」他手指捏著青草根，沒有聞到比拉迪常說的
清新香味。
　　「真的，大家都在哭，米娜剛剛也在哭，崔
克為什麼不哭？」
　　「我不知道，我忘記了納魯克的外貌是什麼
樣，我覺得自己很害怕……但是他真的不在了？
那個最強悍的勇士？這像個玩笑！」崔克垂下手
，雙手撐著起身，和米娜的距離不到一個拳頭。
「母親會給我答案嗎？」他問眼前的女孩。
　　「米娜不知道……但是崔克，」米娜用額頭
抵住崔克的額頭，「布里希爺爺說了，不要忘記
……」
　　崔克的眼角越過被風吹散的髮絲，看見帳棚
林立的波魯納，他看著眼前的女孩，哽咽出聲：
「悲傷……在葬禮以前……」他想起納魯克第一
次帶著孩子們出外打獵的英姿與笑容，止不住地
哭泣。
　　他得學會給予亡者祝福，而且他知道：至少
勇士曾經奔馳在青青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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