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無其事地慢慢把臉轉向前方,張延昌仍一語不發,似乎沒有回答我的打算。
他是所裡最資深的前輩,我相信他不會做出犯法的事,但是他的舉止怪異是事實。
張延昌像是故作輕鬆地笑一聲,道:「妳懷疑我殺人棄屍,要通知陳檢,叫他拘提我
嗎?」
我微皺眉心,「不,並不會。我只是好奇。」
他仍保持上揚的嘴唇嘆一口氣,「我不太喜歡對外人說自家的私事,不過……我也不
想讓妳懷疑我是兇手。我太太離家出走了,大約一週前。」
我吃驚地轉頭望向他,完全忘記後座有個女鬼,「為什麼?」
就我所知,張延昌的家庭生活很美滿,夫妻感情很好,兩個女兒也先後考上不錯的國
立大學,怎麼太太會突然離家出走?
「那個死者,乍看和她好像,身材啊、身高啊什麼的。但是仔細回想……我竟然想不
起她的模樣。」張延昌沒有回答我,自言自語一般地喃喃道:「她的頭髮……我只記得可
以綁起來,所以應該也有那麼長吧?她有那件毛衣嗎?我好像看過她穿那樣的灰裙子……
但是,是那一件嗎?她有死者戴的那條項鍊嗎?
「我才發現,我好像好久沒有好好看著她了。
「愈是盯著那張燒焦的臉,我愈想不起她的長相。很難相信吧?我們結婚那麼多年…
…我怎麼會不記得她的樣子?我只知道她右手臂上有一個燙傷的疤,是她小時候被熱水燙
傷的,可是就那麼巧,死者的右手又被水泡成那樣,陳年的燙傷疤痕很難辨認。」
原來如此,所以他那時候才會看那麼仔細。
「不會啦,大嫂她應該只是……回娘家吧?你問過了嗎?」雖然不知道他們夫妻發生
什麼事,但是妻子負氣離家,通常都是回娘家。
他搖頭,「我問過了,她爸媽、她姊姊、她妹妹……都不知道她在哪裡。」
「說不定是大嫂要她們別告訴你,故意要你擔心。」我設法找理由安慰他。
「她甚至辭職了。她沒告訴我,我打去她的公司才知道。」
張延昌的語氣飄渺,我開始擔心他會不會因為太沮喪而恍神,方向盤可是握在他手中
。
「好像是打從兩年前,小的上大學之後吧?她對我的工作發起牢騷,不喜歡我常常加
班,也不喜歡我帶回家做。說我成天跟死人在一起,也變成死人了,都不關心她們,不關
心女兒的功課如何、有沒有感情或人際關係的問題……但是妳知道,」他突然轉頭看我一
下,「看過那麼多死亡案件,生活中所有的問題感覺起來都微不足道了。成績不理想?沒
關係,至少還活著嘛;客戶很刁難?沒關係,至少還活著嘛。而且我想她只是想找個人說
說,我有在聽。我有聽啊。」
他說完之後,車裡充斥著令人坐立難安的沉默,我勉強擠出話:「她……應該是希望
你多關心她吧?小孩都離家了,空巢期難免寂寞。」
「空巢期?」他苦笑,「她是海外業務經理,常常出差忙得很,歐洲簡直是她家後院
。小的上大學之後還說總算無後顧之憂了。」
他停頓一下,又喃喃自語道:「寂寞啊……對喔,我沒想過。她總是打扮得很美,很
漂亮,說什麼不能輸給女兒,我一直以為她很樂在工作,沒想到她那麼乾脆就辭了。我真
的是……很不了解她呢。」
前方亮起紅燈,車子持續滑向前一輛車,停在幾乎就要碰撞到的邊緣,我還以為他忘
了要煞車,嚇得心臟差點跳出來。
「我懷疑她有外遇。她應該是去那男人那裡了吧。說不定那人是外國人,她就離開台
灣,遠走高飛,飛到我找不到的地方。」
張延昌說這話時,語調沒有情感起伏,像捧著課本唸課文。
我第一次覺得回去的路程好長,怎麼開了這麼久還沒到啊?我後悔追問他的怪異舉動
了,這個話題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接,我看他好像也死心了,再怎麼安慰也只是空泛的場
面話,可是除了安慰之外我更想不出該說什麼……也許什麼都別說才對。
可是在狹小密閉空間裡的靜默實在難受。
「也……不見得啦!」我還是硬接了話,「你別老往那個方向想。」
「那是消失到哪裡去了呢?」他苦笑著搖頭,「我這幾天愈是去想,愈發現我不了解
她。她會去哪裡?她有哪些朋友?除了公司和親戚,我還可以去哪裡找她?我完全沒有概
念。沒想到她要從我的生命中消失,是那麼簡單的事。」
綠燈亮起,車子跟著前車一起再度起步。
「她說的對。我大概和死人一樣,對情感毫無反應了。」
這句搭配平板語調的話,我無言以對。
或許那是一種職業傷害吧。每個死亡都有原因,我們如果不能把每個死者當成物品看
待、把他們的悲劇當成虛構的故事,如果在每個案件上放太多情緒……大概做不久吧。就
像陳安琪。到她離開的那天和我話別,我才知道她的沉默寡言是因為心裡擔上太多死者的
故事,太累了,所以她想去當活人的醫生。
我不禁想起前不久的那起由普通的校園霸凌變成失手姦殺,最後導致整個班級傷亡慘
重的案子,張欣瑜對我敘述兇手的自白時哭了,但我卻……沒什麼太大的感覺,只有一點
心塞,那是因為我心疼哭泣的張欣瑜,而不是受盡欺凌的被害者。
這個話題實在無法再進行下去了,我們兩個一路沉默,直到我的手機鈴聲打破車裡結
凍的氣氛。
「喂,宜臻,妳還要很久嗎?」
手機傳出張欣瑜輕快的聲音,彷彿一股暖流灌入我的心中。
「快到了。什麼事?」
「那我等妳。也沒什麼事啦,剛去一趟地檢署,順便來幫檢座跑個腿拿公文。」
「順便?我還有東西忘記給妳嗎?」
「沒有啊。」她壓低聲音,像在竊笑似地說道:「順便偷閒來跟妳聊天。」
「還真順便。」我笑了起來。
她也嘿嘿笑兩聲,「總之,等妳喔!」
我收起手機,張延昌像平常一樣笑著問道:「陳檢察官嗎?」
這突如其來的問句讓我呆了呆,「不是。你怎麼會提到陳檢?」
「看妳講話那麼溫柔,還笑得那麼開心,居然不是。」他好像遺憾自己猜錯了。
「是張警官啦,張欣瑜。」我一邊說著一邊在心裡嘀咕,難道我平常講電話都很兇嗎
?
「咦?不是男生喔?我以為是妳喜歡的對象,差點要為陳檢察官默哀了。」他像是刻
意打趣道。
「默什麼哀,我們又還沒什麼……」我啼笑皆非。
「陳檢察官不錯啊,你們了解彼此的工作,能夠體諒對方的難處,互相了解就能互相
扶持,才能走得長久。」
我覺得他的笑容和語氣變得有點淒涼,八成又聯想到那不知何時起逐漸走進死胡同的
婚姻,於是決定不接這個話題,只是尷尬地笑了笑。
回到熟悉的停車場,我解開安全帶時裝作不經意向後座瞥一眼,女鬼已經不在那裡。
她大概覺得跟著我們也沒意思,所以跑了吧?我不知道她會去哪裡,反正別跟著我就
好。
我跟著張延昌一走進辦公室,坐在角落沙發上的張欣瑜就站起來,滿臉笑容跟著我走
到我的座位,從包包裡拿出一個白色小塑膠袋,「給妳。」
塑膠袋上印了某蛋糕店的名字,裡面是個白色的方型紙盒。
「這什麼?」我抬頭問她。
「這家的年輪蛋糕很好吃,常常要排隊才買得到。」她像講秘密似地彎腰小聲道:「
現在上班時間沒幾個人在排,剛好買到最後一塊。」
「妳還特地排隊等?」我也小聲道。
「沒有啦,經過看到而已。」
「為什麼我們講話要這麼小聲?」
「因為我沒有買給其他人,好像不太好意思。」她說完還笑著伸出粉紅色的舌尖,接
著恢復平時的音量,「好啦,來講正經的。垃圾袋女屍的屍水檢驗報告來了。」
她的食指輕點兩下我桌上的一份影印文件,我驚訝地拿起來翻閱,「怎麼是妳送來?
」
「當然不是,是剛才秘書室送來的,你們組長看過之後我幫忙影印一份給妳。」
「啊?組長怎麼把妳當跑腿小妹?」我故意語帶責備。
「我可沒指使她,是張警官人好又熱心。」耳朵尖的組長聽到了,為自己辯解。
「我看你們辦公室空空的都沒人在嘛,影印而已,舉手之勞。」張欣瑜也道。
我看著報告,又往後翻幾頁,確認水中化驗出的物質。
「張大哥,有苯甲酸鹽……」我對張延昌道。
「那是什麼?」張欣瑜問。
「食品防腐劑。」張延昌回答,「兇手想醃屍體嗎?不過這劑量不夠吧。」
「兇手可能沒用過或不常用,不會拿捏份量,但也夠混淆死亡推估時間了。」我嘖了
一聲。
張延昌也頷首,「嗯,可能還得再往前推幾天,又不知道得推前幾天。」
「很常見嗎?」張欣瑜又發問。
「很常見,到處都買得到,很多食品都有加。」我道。
「那就沒辦法縮小範圍了。」她有些洩氣。
「不見得。」我翻到後兩頁,「水裡有很多菌,可是沒有礦物質。」
「自來水裡會有的礦物質。」張延昌補充。
「什麼意思?」張欣瑜又一頭霧水。
「自來水裡會有微量的鐵、錳、鋇……之類的。那水裡只有蠻多的PVC,塑膠袋嘛
,但沒有其他的,不太像普通的自來水。」
「純水?」楊組長隔空拋出這個問題。
「幹嘛特地用純水?」張欣瑜像是自言自語。
「純水……兇手家裡有逆滲透濾水器?」我只想得到這個。兇手放那麼多水,家裡一
定有濾水器。
「就算是,也沒辦法查。」張欣瑜為難地笑了笑。
「妳看過家用的逆滲透濾水器嗎?出來的水都細細的,裝滿那麼大一袋要多久啊?還
不如直接到浴室打開水龍頭比較快。」楊組長反駁我。
「他沒有裝滿啊。」我也回他道:「內臟沒什麼水,至少死者的頭沒有泡在裡面。」
「體內沒水?」張欣瑜發現奇怪之處,「所以水不是用來醃屍體的?腐爛程度呢?頭
比其他地方爛嗎?」
我怔怔地看她,「沒有,只有泡水和沒泡水的部位才有一點差別。泡水的地方比較爛
,所以──」
「水反而稀釋了那個什麼……」張欣瑜一下子想不起化學名詞,乾脆道:「防腐劑!
」
這推論好像有道理又好像沒道理。「所以兇手之後又回去在袋子裡加水,增加自己被
看到的風險?為什麼?」我問。
「我哪知。」張欣瑜聳肩,「為了讓人早點發現,但是又不想太早被發現?唉唷,不
知道啦。」
「兇手的想法很難猜啊。」張延昌笑道:「交給你們了,張警官。加油!」
「要叫何警官加油才對。」張欣瑜馬上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然後看了手錶,道:「
哎,本來想和妳吃中飯的,剛才小隊長催我回去。」
「那表示妳放風太久了,快回去吧。這份報告給妳。」我找個舊信封把報告影本放進
去,遞給她。
張欣瑜有些無奈地笑著,揚起信封代替揮手道別,快步往外走。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