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風的聲音》──玉井神社<一>
#1
黑暗之中,隱隱有從幽冥傳來的聲響在迴盪。
夾著絲絲風聲,恍然如夢。
「『請救救我……』」
「『請救救我……』」
「『這不是我的錯,請救救我……』」
「『我還不想死--!』」
安寧倏地驚醒過來,埋在膝蓋裡的臉猛地往右偏了一下。
什麼啊,居然睡著了。
安寧坐在地上有一段時間了,因此起身的時候腳崴了一下,忍著麻勁勉強站好,拍拍膝蓋
和臀部,回頭望了一眼點著紅燈籠的寺廟,火光通明,她嘆了一口氣,想起自己來這裡的
原因,不禁心頭火起。
都怪徐慧娟!好好的Happy friday,沒事把自己約到山腳下,說什麼可以一起騎腳踏車一
邊談心,順便可以上水清寺參拜祈求平安,囉哩八唆不停地求著自己陪同,為了堵她的嘴
,只好半推半就答應,等到來了她卻又爽約,手機打了十幾通不接,氣得安寧差點跟她絕
交。
好不容易收到她回傳的訊息,才知道她現在在男友家,並且請求安寧不要太早回家,免得
她家裡打電話給安寧媽媽時,謊言兜不攏。
於是安寧只好百無聊賴地騎上山,自己完成參拜程序,在寺廟前逗留。
之所以不下山,是因為她要是在水清鎮街上晃,被哪個熟人長輩發現自己沒有跟徐慧娟在
一起就完了,這麼小的地方,一舉一動都傳得很快,她嘆了口氣,無聊到在寺廟前的廣場
踩格子。
整座廣場中央凹陷,呈圓形狀,邊界有一排排階梯逐漸往上,安寧剛才就是靠著石製的階
梯睡著了。
廣場正中央設計了劇場效果,安寧只要踏在中央發出聲響,整個廣場都會產生迴響。
她真是無聊到了極點才會在這裡踩踩踏踏。
隨著她不停用力踩踏,廣場發出奇妙的回音,使得原本極重的腳步聲,變得愈來愈尖銳。
傳到耳邊卻變得轟隆隆的,恍似人語。
「『請救救我……』」
安寧立刻停下了步伐,慢慢地走上階梯,牽起停在一旁的自行車。
「『別走……別走……』」
那聲音像隨著風飄過來一樣,細細碎碎,漫溢哀怨。
安寧目不斜視,面無表情地騎下山,她這才發現,天色已經漸暗,兩旁的路燈已經綻開刺
眼的白光。
那個聲音沒有再追來,她慢下車速,緩緩往山口騎去,過了最後一對路燈,再往前騎一小
段石子路,便會經過鎮上的大醫院,院前有岔路,她記得左轉是回家。
畢竟剛搬來水清鎮不到一個月,她還有很多不熟悉的地方。
可再怎麼不熟悉,也總不會迷路。尤其這條山道是上下山唯一的一條路,只有上下之分,
沒有左右之分。
但無論安寧怎麼騎,都到不了山口的最後一對路燈。
這就好像這段路被無限拉長了一般,安寧加快車速,制服裙襬獵獵而飛,耳邊風呼呼作響
,明明是下坡路卻騎得氣喘吁吁,但卻沒有讓距離短多少。
於此同時,她居然回想起了那已經多年不見的父親曾經教給她的一種咒語。
雖然她完全不想接觸這些怪力亂神,當時也只當作是耳邊風,對父親也只是隨便應付的學
下來。
「……難道是鬼擋牆嗎?」
她嘆了口氣,猛地急煞,車輪發出尖銳的鳴嘯,停頓的霎那,她將車扔在一旁,跳下了車
。
「臨、」她不太確定的打出手印,「兵、」第二個手印還差點比錯,「鬥、」一點一點想
起來正確的手法,「者、」手指不甚靈活的她使勁彎曲著手指……
每念一字,她就比出一個手印。
「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
一陣強風襲來,猛然吹起她淺色的長髮和短裙。
她迎著風,牽起被丟下的腳踏車,再度嘗試往前騎。
半小時過去了,她仍然沒有出山口。
「不行嗎?像我這樣的人。」
她只好往回走,重新上山,也許去寺廟求助於那裏的和尚就會沒事。這條路她已經非常熟
悉了,今天因為無聊騎了好幾個來回,所以當她出不了山口,才會第一時間覺得有異。
迎著風,她往上不停地騎,太陽已經下山,山路竟比她想像得還要昏暗,剛才還啵亮的一
排排路燈居然都暗了下來,她終於開始緊張。
騎到了山頭,原本點滿燈籠的寺廟竟然也暗了下來,四周安靜得只有蟲鳴,由於太過昏暗
,她只好停下車,緩緩走上前,有些懷疑是不是自己看錯了。
原本高聳的寺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沒有點燈的神社,那座安寧很喜歡的回聲廣場
也沒有了,只立著一口看上去很古舊的井。
她杵在原地,不動了。
整個人好像被什麼無形的東西罩住,就連手指也動彈不得。
她知道這就是所謂的鬼壓身,雖第一次遇到,但也看過不少小說和傳說。這種時候亂看的
話肯定會看到她不想看的東西。
「『我還不想死……!』」
又是那些聲音,她緊閉雙眼,心想:『我也不想啊!』
冷汗從額角滴落,她不斷掙扎,渾身用力到能感覺自己太陽穴上的青筋在跳,然而,那股
巨大的壓力卻絲毫沒有減退,手指仍然連一毫米都動不了。
就這樣僵持了不知道多久,自己的冷汗都濡濕了制服的時候,奮力彎曲的食指終於動了一
下。
她驀然在心中爆出十幾句髒到不行的髒話,直接罵臭對方祖宗十八代。
那股壓力驟然減弱,她整個人倏地往前爆衝,撲到了那座古井前還不消停,這一下肯定是
要撞得頭破血流了。
她只來得及護住臉--
但撞上的感覺卻比她想像中還要不痛。
面前的物什居然有些溫度──她抬眼,發現自己原來是撞上了一片厚實的胸膛。
她趕忙推開對方,喝道:「誰?!」
面前的人笑了一聲,「人。」
她這才抬頭看,是一個在鎮上從未見過的青年,身形高大,穿著黑色的襯衫,頭髮亂糟糟
的。
大夢初醒一般,安寧環顧四周,就著月光,發現自己正站在神社前的鳥居之下,腳踏車已
經可憐地躺在一邊,而眼前的人無論她怎麼眨眼都沒有消失。
「你是誰?」她腦袋不甚清明,「不是,我是說,這裡是哪?呃……這裡應該是水清寺啊
?」
青年面朝著她,卻好像沒有看她似的,似笑非笑,「這裡是玉井神社。」
安寧聞言,皺了皺染得很淺的眉毛,「難道我走錯了?不可能啊!山上只有一條路……」
青年又笑了,道:「妳沒有走錯。」
「……啊?」
「這裡是玉井神社,也就是水清寺的現在位置。」
安寧真的矇了,「那水清寺呢?」
「我要解釋起來很複雜……我看妳灰頭土臉的,要不要梳洗一下?」
#2
青年領著安寧走過那口古井,前方的景色和水清寺原本地形的樣子大相逕庭,還要行過一
段參道,才來到拜殿,因為神社不大,拜殿旁不遠處便有石製的淨水池,上面綴滿青苔,
卻不斷的有水從中央的竹枝流出來,安寧在此清洗了一番,就被青年帶到了拜殿前,讓她
投錢參拜。
安寧有些遲疑地從口袋拿出幾枚銅板,扔進賽錢箱,因為對於參拜禮儀不了解,青年又一
副隨便她的樣子,她便學著電視上看的日劇那樣,拉了一下鈴帶子搖響了本坪鈴,之後轉
頭問青年:「我能祈求讓我出這座山嗎?」
青年一直微笑著,「能啊。」
安寧雙手合十祈願著,自己一時也沒意識到這情狀說不出的奇怪。
許完願,她又問青年:「我可以走了嗎?」
青年又笑著道:「可以啊。」
安寧這才注意到詭異之處,不知為何,青年雖然相貌堂堂,但一雙眼睛空空洞洞,好似根
本沒有在注視自己。
她連忙與之道別,匆匆去牽起倒在鳥居旁的自行車,火急火燎地又往山下騎去。
也懶得追究那諸多不合理之處,比如:為何本該是水清寺的地方出現了古井和神社?那奇
怪的青年又為什麼待在一座看起來幾乎荒廢的神社裡?
由於山路昏暗,她這回騎得很慢,足足耗了一小時才下山。
然而,不論她怎麼騎,都到不了山口。
她只好原路折返,連續幾次折騰,渾身已經快要沒有力氣,只能祈禱水清寺能變回來。
然而,在她看到那座被漆紅的鳥居時,這個幻想就破滅了。鳥居的黑色木匾上刻得正是玉
井神社。
青年正悠然倚在那口古井旁,似笑非笑地看過來。不知為何,安寧覺得他在幸災樂禍。
她懶得鳥他,越過拜殿走到後頭,裡面的本殿透著一絲微光,紙門開了一隙。青年也跟隨
過來。
「我能進去嗎。」她邊說邊脫了鞋子,踏上木廊,走進了本殿。顯然這不是問句。
裡面地板鋪著榻榻米,似乎被整理過,不似外觀那般古舊,整個空間只有一張大桌子,擺
著一柄大幣,還有一些燭台,燃著燭光,映著地上擱著的黑色背包,除此以外什麼也沒有
。
她累得坐了下來,連肩背包都懶得卸。少頃,青年低沉的嗓音就在門外響起。
「遇上這種事,妳倒是不慌張。」
「雖然沒遇過,但我算是習慣了這世上有怪力亂神的存在。」安寧把臉埋在膝間。「你到
底是誰?為什麼知道我遇到什麼事?」
「我叫阿悔。」
「……啊?瞎悔?」
青年噗的笑出聲,拉上拉門,坐在她對面,「我眼睛的確不好使,算半瞎了。我叫阿悔,
悔過的悔。」
「哦,不重要。」她像想起了什麼,抬頭道:「你騙我說能下山,對吧?」
「我沒騙妳啊。」阿悔又笑,笑得有些欠揍,「我是想妳既然來了,就參拜一下以示禮貌
,畢竟妳投了錢,求點東西也很合理,至於能不能下山,我也不知道,我也在試。」
「你也?」安寧抬眉,「你難道也下不了山?」
阿悔從口袋掏出一包菸,裡頭只剩一支菸了,「對。」
他沒有點菸,只是空洞地注視著。
「那怎麼辦?」
「明天再想。」
說罷阿悔居然也就地躺下,背對安寧,似乎準備要睡了。
「你……」
安寧看他輕車熟路,從背包裡拉了條毯子出來,蓋在身上,於是道:「你在這裡被困了多
久?」
就在她以為對方睡去的時候,背對著她的身影道:「不多不少,也就快一個月了。」
她終於淡定不起來了,整個人跳起,「你在這種地方生活了快一個月?!」她焦慮得在殿
中踱步,「你……你……你都沒想過怎麼出去嗎?」
「等人來救我唄。」阿悔笑笑,轉過身來撐起腮幫子,「不過我也是剛剛才想到,那個救
兵好像不知道我來這裡。」
看他吊兒郎當的樣子,安寧真是氣不打一處來,「要死了!」
「誰要死?」
「我們!在這裡不無聊死也會餓死!」
「哦,對啊,看起來妳比我矮太多,又是個皮包骨,我吃妳的肉可能活不了幾天,不如我
就做個功德,讓妳吃我的肉如何?」
安寧一陣惡寒,這種事情真的很有可能發生,「我不要!」
「那就是我吃妳的……」
「你不要鬧了!你這人有什麼毛病?」安寧跳腳,轉身就走,喃喃道:「我要回家!」
走沒幾步,她就被拉住,「別去了,天太暗了,出什麼意外真的會死的。」
她奮力甩開阿悔,「那你就別亂開玩笑!」
阿悔終於告訴她事情的來龍去脈。
這個現象是鬼擋牆無誤,但玉井神社卻是憑空出現,說明不僅鬼擋牆,似乎還進入了第三
度空間,除非有外力干預才會恢復原狀。
他剛開始是受了水清寺的委託來解決廟中的靈騷現象,但連寺廟都見不到就被困在了這裡
。
「你真是個蹩腳的辦事師傅。」安寧評論道。
接著阿悔帶他到本殿後,那裏居然還立有一座小小的鳥居,鳥居下設有飛簷的小小祠堂,
祠堂裡供奉著一柄武士刀。堂前著擺著一些饅頭和酒水。
「這裡似乎和外界有連通的樣子。」他抄起饅頭咬了一口,「我這一個月就靠著這些東西
活了下來,看這饅頭沒滋沒味還沒什麼份量,如果是蛋黃酥,多多少少還能補充點蛋白質
……」
「這種東西你也敢亂吃……」安寧滿臉不可思議,卻道:「喂,我也餓了,給我吃一口!
」
阿悔怪笑一聲,二話不說把供物全部吞掉,連著供奉的酒水都喝得一乾二淨。
「你幹嘛!」
「亂吃東西的罪孽由我來承受!妳背包裡不是有吃的嗎?吃妳自己帶的就好。」阿悔咂嘴
,就差沒拿根牙籤出來清理。
「你怎麼知道我裡面有裝吃的?」
「我用心眼看到的。」他笑得沒正沒經。
安寧啐道:「滾!」
「小小年紀,長得也是幼秀,講話怎麼這麼粗魯?」
安寧沒把他打一頓已經算不錯了。她逕自回轉本殿,阿悔又跟過來。
「這應該是水清寺裡居住的和尚供奉的供品。」阿悔突然正色道:「每天早上都會供奉,
明天應該也會出現,妳最好別吃。」
「你就能吃嗎?」安寧邊說邊骨碌碌地翻白眼。「呿!」
阿悔露出一口白牙,爽朗一笑:「我這不是為了生存嗎?總之妳別吃供品,背包裡的東西
省著點。」
「吃了……會怎樣?」
「我也不曉得,但……我說我叫阿悔對吧?」
「嗯呀。」
他突然不發話了,空靈的眼珠子凝注著遠方,似乎在思考什麼很重要的事情,沉吟了一會
。
「我應該是有姓氏的──可是,我想不起來了……我漸漸忘了很多事情,也許再過不久,
我就會忘記自己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