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風的聲音》──玉井神社<二>
#4
一睜開眼,安寧就感覺自己姿勢很是奇怪。
手腳動彈不能,還整個往後凹折,似乎被綁了起來,躺的地方硬梆梆的,硌得她難受。
視野模糊得很,依稀間能看到明亮的天空,隱約有嘈雜的人聲四面八方傳來,她拿肩膀揉
了揉一隻眼睛,突然,一坨東西闖進她的視野,打在她的臉上散落開來。
竟是一坏泥土。
人聲忽然大了起來,安寧發現,她正躺在一個大坑之中,而坑邊的人們不斷地朝她身上潑
土,並喃喃唸著她聽不懂的咒語。
她不斷地閃躲,卻因為手腳被緊緊綑綁,而只能無助地閉緊眼睛,淚水湧出,恐懼籠罩了
全身。
然後,她聽到自己說:「やめてくれ!(請住手)」
可她甫一張嘴,就吃進了不斷撒來的沙土。
每一坏土的落下,都令她的恐懼更增一層,這股恐懼讓她開始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幻象,「
俺のせいじゃない!(這不是我的錯)」
她內心一驚,這才發現自己發出的聲音竟是男人的聲音,說的話也是男性用語。
然而沒等她繼續細思,她仍不由自主地繼續喊叫,可無論她怎麼撕心裂肺地吼,坑邊的人
們都沒有任何停下手的打算。
她意識到,這些人是打算活埋她呀!
令人毛骨悚然的奇怪咒語聲四起,由小自大,逐漸變得震耳欲聾,安寧吃痛掙扎,那緊繃
的繩索勒得她手腳幾近斷裂的刺痛,部分甚至已經失去知覺。
她不斷地粗聲哭吼道:「许してくれ!!!(饒過我吧)」
「俺は死にたくない……!(我不想死)」
她絕望地重複著這句話,嗓子都叫啞了,直到那一方天空被最後一坏土給完全掩蓋,只留
一片黑暗。
『俺は死にたくない……』
安寧胸口驟然一輕,驚醒過來,大口大口地喘氣,心跳得極快,血液卻是冰冷的,彷彿被
冰水澆上了全身。
她蜷曲身子,抱住自己,直到那股寒意逐漸退去。
又是那道聲音──自她上水清寺以來就用日語不斷地在她耳邊呢喃。
她自小就能聽見不同於世間的聲音,那些聲音或哀怨或輕吟,帶著回音,令她不至於與現
實的聲音搞混,因為聽多了,也不怎麼在意,一如往常地全當耳旁風。然而在夢裡,發出
那道聲音的,竟然是她自己。
那是個男性的嗓音,原先聽到的很虛無飄渺,而夢裡卻是實實在在地飽滿著絕望的情緒。
早晨的山裡寒冷,她裹緊了昨晚阿悔讓給她的毯子,躡手躡腳地拉開拉門,雖看阿悔蜷縮
在榻榻米上,只用一件外套禦寒,卻沒有還給他毯子的打算。
外頭天色微熹,但還是跟平常見到的天空不太一樣,仍然灰暗許多。
安寧走到那供奉著武士刀的祠堂面前,果真又有新的供品出現,經過體力透支的一晚,她
實在是有些餓了,卻忍住了想拿起來吃的衝動。
雙手合十,她輕輕用日文道:「『大人,您如果有什麼願望,我一定盡力替您完成,但小
女子也希望您能大發慈悲,讓我們能成功離開這座山。』」
久未使用的語言,可能有些錯誤,不曉得對方能不能聽懂,只好從口袋拿出銅板,當場擲
筊起來。
卻一直擲不出聖筊。
直到日上三竿的時間,她才作罷,準備回本殿睡個回籠覺,畢竟,不知還要在這裡困多久
,多保存些體力也是對的,這也無怪乎阿悔這麼愛睡覺。
「『我不想死……』」
「『好痛苦……好寂寞……』」
又是那些聲音,夾雜著幽幽的風聲。安寧豎起耳朵,這次不是夢中那男性的嗓音,而是孩
童般尖細的嗓音,說著稚嫩的日語。
她尋聲往拜殿走去,夾雜著本坪鈴被吹動而發出的輕微聲響,那聲音像是害怕被發現似的
輕輕低語著,她越過兩旁的石燈籠,停在拜殿前那口爬滿了苔蘚的古井邊上。
「『救救我……』」
似乎就在這裡了。她伸頭朝古井窺視。
忽然,古井內猛地吹來一陣強風,迷了她的眼,灌入她的身體。
再次睜眼時,安寧已經走在路上,雙手在身後反折,被牢牢綁住,跟著一群人走在崎嶇狹
窄的山道上。
這些人有男有女,穿著輕便的日式服裝,作農民打扮,裹著頭巾,長長的袖子挽起,前方
的人拉著套在她脖子上的麻繩前進著,她的視線很低,估計主角是個孩童,因為腳步跟不
上,前方的人便不停拉扯著她那條頸繩,令她有些喘不過氣,而似乎也已經哭了很久,說
話都發不出聲了。
「『道神大人會喜歡這個孩子嗎?』」一名女性有些戰戰兢兢地用口音很重的日語道:「
『最近的地震實在太多了……如果這個孩子再不滿意的話……』」
「『別亂說話!』」一名男子粗著嗓子罵道:「『所以就說不要讓女人來幫忙獻祭了,只
會碎嘴!』」
「『好了,別瞎嚷嚷。這孩子看到女人會比較安心點,不然道神大人也會嫌這孩子吵的吧
?』」另一名男性溫溫地緩和氣氛。
那男性湊近安寧,安寧卻看不清他,他的那張臉像是迷霧一般,只見他稍微彎腰,揩去安
寧臉上的淚水,「去了道神大人那裡,就要乖乖的喔!」
一行人抵達目的地時,因為安寧始終沒有抬頭,又被許多大人圍繞,看不清這裡到底是哪
裡,只聽到不停有人唸著奇怪的禱詞,並拉著她不斷跪拜。
接著,眾人圍著她,將她推到一口看起來極深的井前,剛才的女人抱起了她,又在喃喃念
著些什麼。
她被抱得很高,高過了井口,短短的兩條腿在半空中不停晃蕩,她哭鬧掙動起來,但女人
抓得更緊,幾次餘光瞥見井中幽深,理頭似乎並沒有水。
她忽感一陣恐慌,更加劇烈地掙扎,女人手臂卻抱得很緊,對幼小的孩童而言,簡直是力
大無窮,既沒有讓她掙脫,也沒有鬆開絲毫。
人們奇怪的歌謠戛然而止。寂靜如死的空氣中,只有她嚶嚶哭泣的聲音。
接著,所有人齊刷刷跪下,神情肅穆地向她多次跪拜,高聲唸道:「『謹將神妾,獻予道
神大人--!』」
接著,安寧便覺天旋地轉,頭下腳上地被重重扔下--
她看見,井口的女人拿著似乎是從她頭上遺落的白無垢綿帽,面無表情地望過來。
似乎會死。她渾渾噩噩地想。
那一瞬間,有些意外的是,她最後的念頭居然是想拿回那頂漂亮的帽子,只因為媽媽說她
戴起來很漂亮、很漂亮--
--安寧驚醒,身上一股重壓驟然減輕,讓她渾身一跳,竟高過了井口,一頭向前栽倒。
「哇!!!」
千鈞一髮之際,她使盡全力勉強扒住了井口,上面的青苔很滑,差點抓不住。
「妳在幹什麼?!」
身後一道男聲宏亮有力,傳入井口變得轟轟作響,安寧被嚇得手上一鬆,整個人往下滑去
--
然而在滑到一半,就有一股力量將她攔腰提起,粗暴地將她扔回了地面。
「妳這小屁孩真的不怕死啊?」難得看吊兒郎當的阿悔沒有笑著,「稍微不注意妳就幹了
蠢事。已經不是三歲小孩了吧?」
「我……」安寧「我」了半天說不出話,許是被剛才的情形嚇著了,饒是再嘴硬也辯不出
個所以然。
她驚魂未定地被阿悔拉到淨水池,已經顧不上什麼禮儀了,捧了水就洗,又任他把自己拖
進本殿,還讓她翻自己包包裡的巧克力棒出來,拆好包裝塞進她手裡。
「我……我看到了一些東西。說不定能幫助我們出去。」吃了幾口,她才終於回過神,「
你不想知道嗎?」
「沒用的,這座神社裡的東西拒絕溝通,我來這裡除了被困住什麼名堂也搞不出。」
「可能是我多管閒事,但……這座神社,似乎在向我們求助。」
「……真的假的?」阿悔閉眼沉默了半晌,再睜眼,無聲地笑了笑,「什麼感覺都沒有。
」
「就說你是個蹩腳師傅了。」安寧揶揄。「祂們說……」她停下來,想了片刻,「好像什
麼要求也沒說。」
「妳他媽才是蹩腳師傅吧!」他用食指猛戳安寧的額頭,不偏不倚的點在眉心上,用力頗
大,讓她不斷往後仰。
「痛!」安寧拍開他的手,摀著臉。
撤開手後,她無意間往本殿裡的大桌一瞥,桌前竟站著一個人。
她嚇得往後摔倒。
「怎麼了?」
「人……有人……!」她顫抖著舉起左手正要指,才剛剛伸出食指,右手就過來用力一拍
,力道過猛,又嚎了一嗓子,「阿悔,你……沒看到嗎?」
「我什麼也沒看見呀。」
「靠,你這個蹩腳師傅!他……他是半透明的樣子,好像是……鬼……你不要過來--!
」安寧嚇得往後不斷倒退,最後直接奔向大門,連門都不拉直接撞開,鞋子也沒穿地倉皇
而逃。
阿悔看向祂--正確地來說,是把臉轉向祂,慢慢地往後退出本殿,來到廊前,這一縷幽
魂似乎無法邁出本殿,也不再追出去,靜靜地望著安寧離去的方向。
「大大,既然您的目標不是我,為何不能放我走呢?」阿悔笑嘻嘻道。
然而那縷幽魂並沒有理他,一身的日式軍服,頭戴軍帽,腰間一柄武士刀被他緊緊握著。
「果然還是語言不通不能溝通嗎?或是您不想跟我溝通?」因為對方不理他,他只好自言
自語,「那些東西……連您也鎮不住嗎?」
終於,那魂魄悠悠地轉頭過來,蒼白的臉望向他。
「俺は神じゃない。(我不是神)」
說罷,那魂魄便漸漸地透明化,消失了。
「原來能說話啊!還以為大人您這些年都沒能修行呢!居然也是能溝通的──」阿悔才感
到欣慰,下一刻卻臉色一變,「不對,既然能溝通,那為什麼不說到底要什麼啊?!我不
想再待在這裡了!」
#5
跑出神社後,安寧拿出手機,從昨天開始就一直莫名地打不開,她有些後怕,如果這時候
在山裡迷失更危險,只好灰頭土臉的折返,經過拜殿前的古井時,她離得很遠,走得很慢
。
「妳這小孩還是會怕的嘛!」阿悔的嗓音遠遠傳來,但卻不見人影。
「你在哪?不要嚇我!混蛋!」
安寧邊罵邊繞到拜殿後,腳步很輕很慢地接近本殿,阿悔正坐在被她毀壞的紙門上,不知
道哪裡找來一沓沓白紙和毛筆,在上面書寫著。
「……你明明在這裡,怎麼看得到我害不害怕?」
「說了呀,用心眼。」
安寧想翻白眼。
「小鬼頭,還記得自己叫什麼名字嗎?」阿悔突然問。
「當然呀,我叫風安寧,不叫小鬼頭。」安寧邊抬槓,邊環顧四周,剛才那個日本軍官似
乎不見了。
「很好,風安寧,別忘了自己叫什麼。」阿悔持續在那些紙上塗塗寫寫,讓人很難相信他
真的是瞎子。「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不曉得,最近沒有節日吧?」
「陰曆十五,月圓之日。」阿悔淡淡一笑,「陰氣最重的時候。」
「……啊?所以?」
「今晚可能會群魔亂舞喔。」阿悔撓撓自己蓬亂的頭髮,「你會繼續看到更多不該看到的
東西。所以……」
「……你想做什麼。」
「借力打力,利用祂們的力量,把這個空間打出一個破口。就能出去了。」
「這種事情能辦到嗎……」安寧也坐了下來,往外看去,雖然現在天正亮著,但卻沒有比
晚上亮到哪去,這個世界好像一直是昏昏暗暗的。
「能。我困在這裡這麼久,就是在等今天。」
「那你怎麼不早說?」
「小孩子問那麼多幹什麼?」阿悔笑著搖搖頭,臉色有點蒼白,「來,往這張紙上面吹一
口氣。」
安寧看了看,是寫有自己名字的一張白紙,她依言朝上面吹氣,「這樣嗎?」
「嗯!」阿悔滿意地笑笑,拉緊了自己的襯衫袖子。「現在去睡一覺,很快就到晚上了。
」他朝安寧擺擺手。
「我不要……還有你為什麼沒寫自己的名字……?」才說著,安寧就感到一股睏意襲來,
「咦……」
意識遠去前,她看到阿悔仍然在笑,笑得意味深長。
──本殿內,殿門深鎖,安寧坐在中間,手裡緊緊握著一柄形狀優美的武士刀。
外面有人語傳來。
「『神社總算建好了,希望辻中先生能安息。』」年輕女子的聲音說。
「『噓!瞎說什麼呀?辻中先生已經是神了,應該稱呼他道神大人。』」一道較為年長的
女音輕斥,用帶有口音的日語道:「『聽說呀,日本政府已經傳來消息,撫卹了當時鑿路
軍隊的罹難者家屬,還罰了不少有罪責的軍官呢!道神大人在日本的家眷也得到撫卹,甚
至還受到表揚呢!因為他才是災難發生時最勞心勞力去救援的英雄!』」
「『這麼說,大人一定很高興。』」年輕女子輕輕地笑,笑聲悅耳,「『真是太好了。』
」
「『是呀!』」年長女子也笑了出聲,「『道神大人一定也會繼續守護我們的。』」
安寧握緊了拳頭,靜靜地聽著兩名女子的腳步聲遠去。
雙手幾乎要掐出血來,跪坐著的膝蓋止不住地顫抖,安寧其實不用呼吸,所以她沒有發現
自己正在哭泣著。
穿著軍褲的膝頭上落了兩滴透明的眼淚,她聽見自己以男性的嗓音,很用力、很用力地咬
牙道--
「家に帰りたい、帰りたい……(想回家、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