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shiwasu (師走)
2019-06-16 14:11:14 當騎著她的小綿羊到車站時,天色稍暗。
車站裡熙來攘往,我們低調的買了兩張車票後走進月台。
僅是在外頭翹首探望不知道,踏進月台才發現原先那些隨信被拍下的字跡,此刻已被
用大片潑灑的油漆蓋過,藍的,紅的,黑的,綠的,時而不羈,時而妖艷,層層疊疊的像
在嘲弄著我們的理智。
「天哪!到底是誰!」我不可置信的抱著頭叫道。
「我覺得,這事有蹊蹺。」小玉叉著手,擺出一副福爾摩斯的樣子沉思道。
「妳先去左邊找吧,我去右邊看看。」我擺手將她趕往另一頭
「找什麼?」
「找看看還有沒有沒被油漆蓋過,我們能讀出來的日誌。」語畢回頭,另目光被放浪
迷離在這不見首尾的塗鴉之中。
約莫半小時過去,「子人哥!」小玉呼喚著,將我的視線從這片群魔亂舞中拉出。看
來是找到東西了,我跑向她身旁。
她蹲在地上撥開上頭的沙塵,好讓這片僥倖躲過破壞的字跡更容易辨識。
我俯下身,不理會身旁的人來人往,用苦行僧行跪拜禮的姿勢,望向那好久不見的,
伯翰。
§
算不清過了多久,似乎好幾天就這麼過去,又像一兩秒間的事情,當我再次睜開雙眼
,是在區間車的綠色座椅上,原先身上被血濕透的襯衫,此時也被換上了乾淨整潔的高中
制服,手裡還多了張車票。
“自我,本我”,車票上這麼寫,我不解的望著它。再抬頭看看四周那五官模糊的人
們,我才發現自己似乎回到記憶中的某個時期。
這段記憶於我還不算太陌生。自國中畢業後,我就離開台中遠到外縣市的鄉下念書,
開始外宿生活。而單就窗外的景色推測,現在大概是禮拜五要返回臺中的路上吧。
叩隆隆!叩隆隆!區間車車廂用單調又不失樂性的聲響和鐵軌持續碰撞著。
這就是死後的世界嗎?
心裡突然想起書上曾說過的,人在死去後,記憶會繼續盤桓在這輩子印象最深刻的時
光,直到火化或變蠅蛆的屎糞後。
「應該是了吧。」我喃喃,看著車窗外一陣忽然滂沱起的大雨。
窮極無聊中,我開始試著觀察這班車和從前搭過的上百次區間車的差異。
除了較為濕悶的氣味外,這裡的人們臉都被糊成馬賽克的模樣,不過既然都是夢了這
應該也是非不得已的吧,我想。
若真要比較差異的話,大概就是這裡的人變的比較愛笑了,我仔細聆聽著,胃裡卻突
然湧起一陣莫名的酸意,像是幾百個人同時在耳邊呵氣的那種噁心。
「各位旅客您好,本班列車於五分鐘後,即將抵達臺中,請記得您的隨身行李,並祝
您旅途愉快。」車內廣播響起。我捏著車票,忍著湧向喉頭的酸意,似乎快是到站了。
五分鐘過去,隨著車門打開,洶湧的人潮將自己擠下車後,我才終於知道那股令人作
嘔的壓迫感究竟從何而來。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萬頭攢動的月台,擠上車的人在笑,擠下車者的人也在笑。
沒有人哭,沒有人生氣,沒有人為了離別感到不捨,更沒有人為了四面八方,塞林老
師的胡亂推擠感到不耐。
不只這樣,這裡的人臉上擠著的,通通都是和我一模一樣的臉龐!
我看著他們,一股無處可躲的精神壓力頓時有如千萬輛壓路機般轟的撞進腦袋,嘔!
我蹲在月台邊吐了起來。
「哈哈哈!媽媽妳看那個大哥哥怎麼在吐!」小伯翰扯著娘砲伯翰衣角大笑。
「哈哈!年輕人你發生什麼事了?」
「沒事…沒事…」我抹去嘴邊的嘔吐物說。
「要幫你叫救護車嗎?」她問。
「不…不用。」
「哈哈,看你吐成這樣,要記得把它們清乾淨啊,哈哈哈哈哈!」
娘砲伯翰邊說邊牽著小伯翰的手大笑離去。
然後,我坐在蝗蟲過境完的空蕩月台上發愣,嘴角的口水還牽在嘔吐物上。鈴鈴鈴鈴
鈴!月台警鈴響起。
我聽著大鳴特鳴的它,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嘶!車門關上的前一秒,我用極度扭曲的姿勢,將身子再度插回車上。心想搞不好只
有這個地方是這樣,其它地方是正常的。
現在回憶起來,這個想法還真是夠蠢的,其實當下就應該要知道,這種不屬於突發或
單一個人擁有的特質跟病毒一樣,具有持續性和傳染性,絕對是大範圍的失控。
不過列車還是啟動了,它繼續向前奔馳,窗外大雨依舊,我看著大雨,心裡只有愈發
不安的份。
幾分鐘後,廣播響起,「列車即將抵達,請記得您的隨身行李,下一站,彰化。」,
果不其然,門外又擠進了上百張『我』的笑臉,更糟的是,數量還比臺中多上了數十倍。
人群推搡著我,我則在自己的臉海浮沉中死命叫罵著,想抓住一些自己還能掌握的情
緒,看起來十分荒謬可笑,不過可一點都不好受。
最後我繞了整整一圈臺灣才回到台中車站。花了多久時間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株笑
臉病毒已經完全淪陷了這整座小島。另一個收穫是,雖然這裡是另一個伯翰的大本營,但
我也發現我好久不見的所有感覺全回到身上了,真是可喜可賀。
好像寫太多了,寫這麼多也花了我太多力氣。
總而言之,我想說的是,昨天,我在人世的記憶,終止在跳下樓之後。而現在的我,
在傳說中的極樂世界裡,幹!真不愧是極樂世界,這裡的人都只會笑,幹你老師抄機巴。
§
紀錄結束,「下一篇在哪?」我著急的問。
她從背包抽出信箋,「最近的是在美術館。」
「美術館啊。」我們起身步出人群依舊熙來攘往的車站,走向機車。
「那我們就到美術館看看吧。」我遞出安全帽說。望著錶,38秒52。
「不陪我邊走邊聊天嗎?」她推回安全帽,拋出一個燦爛的笑臉道。
我接住笑臉後放下安全帽,將車鑰匙收回口袋。看來是得和這小妮子散上一段步了。
沿著鐵路,越過柳川,我們並肩走在被秋涼灑滿落葉的綠園道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
著天。
「子人哥,你要不要猜猜我是個怎麼樣的人?」小玉轉身,跳到我面前說道。髮梢的
薰衣草清香在徐風不經意的撩撥下顯得十分濃烈。
「聰明的人嗎?」我亂答。
「不對!」
「愛冒險?」
「不對!不對!」
「鑽牛角尖?」
「不對!不對!不對!」她比了個大叉,上頭一陣強風忽地襲過頭頂,搖響沙鈴般的
樹梢。
「不然妳自己說說看。」我亂無想法的說。
「我是個健忘的人。」
「健忘?」
「對啊…我得了一種很奇怪的病,這種病讓我記憶力變得很差。」
「有多差?」
「差到從我有記憶以來就在當警察這麼差。」
「有記憶以來就在當警察啊。」我叉著手,細細咀嚼著這句話,「所以關於妳左手掌
的事,妳也不記得了嗎?」
她低頭默認,略帶歉意的笑容又出現了。
「那既然妳什麼事都無法記得,為什麼還會說警察是妳從小到大的夢想?」
「因為那是存在我腦海裡唯一的聲音啊。」落葉被我們的腳步踩得吱喳作響。我沉默
。
「子人哥…你的催眠真的很厲害嗎?」她話鋒一轉的這麼問道。
「應該還蠻厲害的。」我有些臭屁的說。
「那我醒過來之後你要治好我喔。」
「好啊,如果妳醒來之後還記得的話。」我微笑著點頭答道。小玉接著伸出右手:「
跟我打勾勾。」
「幹嘛打勾勾?」
「以防你不遵守約定,消失不見啊。」
「才不會咧。」我忍俊的停在紅燈前,綠園道盡頭,對面是散著奇異光芒的美術館。
「那我要回去上班了。」綠燈亮起,她賭氣的站在原地。
「好啊,這樣妳就可以回去跟那個妳最愛的女警官繼續共事了!」我不理會,自顧自
的走過斑馬線。
幾秒後,見她沒跟上來,一回頭,她還任性的杵在原地吹鬍子瞪眼。「好啦,打勾勾
就打勾勾。」我認輸的高叫著。
「笨蛋子人哥。」她像個小孩子一樣,喜不自勝的越過斑馬線,同我伸出手,「打個
小勾勾,說謊的人會變小狗。」然後在短短的大拇指上點了一下,走進美術館。
第二篇日誌,在沒有標明地點的條件下,我們多花了些工夫搜尋,才終於在兩層階梯
上的戶外天台上找到。
「沒有被破壞欸。」小玉有些愉悅的說。
「嗯…我感覺這件事絕對有蹊蹺。」這次換我叉著手,擺出福爾摩斯的樣子沉思。
「還是先看伯翰寫了什麼,再來研究吧。」她盤坐到地上道。
「也是。」我跟著坐下,細細審視。
§
對我來說,這個地方,是充滿期待與美好的,它用愛情和希望滋養了我的青春,就算
最終我還是和現實妥協了,但在這片柔軟中得到的溫暖與動力,卻未曾有過消逝的一天。
高中畢業後,我被迫回到家鄉開啟重考人生,考驗這個家庭對我的盼望,目標是法律
系,但我底心卻是非常厭惡的,厭惡到沒有一天不去提醒自己這種感覺。
而就如同所有俗濫的言情小說的開頭,我和已晴在這相遇了,相遇在那魚貫雁行的人
海裡,我也永遠忘不了,那天。
那天早上就像平常一樣,雖說離家時間稍晚了點,但還是趕得及在文化中心開門前,
排上等待大門開啟的隊伍。
我抱著厚厚的參考書困在人群中,遠遠就聽見前方一陣爭執。
「你可以叫我們排整齊,但可以不要這樣硬推嗎!」一個女孩大吼。
「好恰的女生。」我分神的望向地上螞蟻碎念。
「妳哪隻眼睛看到我推妳了?」一個貌似保全,頂上微禿的中年男子反擊。
「是你該問看看我前後的人有誰沒看見吧!」
「妳不開心,可以不要排啊!」
「好,不排就不排!」她甩了甩書袋,氣沖沖的離開,「像你們這種爛圖書館,我再
也不會來了啦!」她邊走邊面著保全怒罵,直朝人龍間邁進。
這時的我還繞著腳尖,逗弄著地上螞蟻,一個不注意便被她迎面撞上!
我跌到了隊伍之外。大門在這時開啟,原先屬於我的那幾平方公分,也在瞬間被後方
湧上的腳步所淹沒。
「啊!對不起,對不起!」她低頭不住道歉,說自只己只顧跟警衛對罵,沒注意到後
面有人。
我看著遠處那像便祕一樣塞在入口的人潮,傻眼的嘆了口氣。
她誠懇的不停道著歉,表情跟幾分鐘前那赤焰焰的樣子比起來簡直是天與地。我看著
她皺眉,不禁笑了出來,「沒關係啦,反正我進去,也是被那群沙丁魚燻得沒辦法念書。
」
她聽完後繼續說著抱歉,還提議請我吃頓早餐當作補償。
我當然義不容辭的答應了,能和這樣的美女有如此的碰撞邂逅兼吃早餐是多麼天大的
幸運,我頓時感到灰暗的人生再度充滿了色彩。
在超商買完早餐後,我們隨意找了個階梯坐下。
「我叫已晴,你呢?」她撕開自己手中的火腿三明治問。
「李…李伯翰,哈哈」我尷尬的笑著,跟著撕開三角飯糰。
「你很怕生齁。」她咬下三明治,笑盈盈的盯著我道。
「沒…沒有啦。」
「不然看你一直結巴。」
「有時候腦袋打結就會這樣,哈哈。」我亂開玩笑,「妳也是來念書的嗎?」
「算是吧,不過好聽點是說念書,其實是逃離家裡的監視。」已晴吸了口奶茶道:「
我不喜歡被一直關心念書進度的感覺。」
「那你呢?」她接著問。
「我啊…」大概是太久沒人真正這麼問過我了,我用幾近廢話的程度,鉅細靡遺的抱
怨起這索然無味的重考人生。
「那你以後想做什麼啊?」她問。
「我啊…家裡對我的期望就那樣啊,我也不敢多妄想些什麼。」
「大概是你是男生的關係吧,像我爸媽對我就沒什麼期望,只要別去賣愛心筆就好。
」她吸乾奶茶,發出速速速的聲音,「啊對了!今天有一個我很喜歡的作家要來這裡演講
欸,要一起聽嗎?」她問。
「演講阿。」咬下最後一口御飯糰,「好啊!」我說。
接下來的一整天,我們不只聽了一場演講,還多走了好幾圈意味不明的書展和幾場不
知所云的畫展。
縱使重考也準備了將近一年,但對我這種醉翁之意不在好好念書的人來說,簡直是得
到了救贖。
她好像也很熱愛這種救贖式的閒晃,之後我們又約了好多次,多聽了幾百場演講,逛
了幾百場書展和畫展,一直到我們真正的在一起,到我真正當上了律師後。
我找到了她,卻弄丟了自己。
我踩在戶外天台上,突然想起電影北非諜影裡,男主角最後和女主角最後道別的那句
:「We will always have Paris。」
對白說的是兩個相愛的人雖然最終還是分開了,但彼此共同擁有過的美好記憶卻是永
遠都不會消逝的。
那我們的巴黎呢?我想。大概就是這裡了吧!雖然這個巴黎,終究也沒有那個遠在時
間裡的我們了。
幾天前,我回到裡頭沒有她的那個家,寫下在摔落高樓前的最後一段過去。
回憶很短,短到我再意識到自己時,已經被鎖在了門外,也許是記憶在防衛自己,要
我別再進到這充滿藍色憂鬱的屋子裡吧,不管我怎麼敲怎麼撞,它都不再為我敞開了。
我想想,算了,這樣也好,乾脆就趁這機會,去些還來不及遊歷的地方走走。但一直
想著她的我,終究還是捨不得離開這地方。
而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句話也似乎是其來有自的,就在我還在寫著這段追憶的當下
,已晴居然就這麼出現了!
看到她我心裡自是掩不住的興奮,我追了上去,但她也只出現那麼一次後就消失了。
往後再也遍尋不著那瞬間身影的我,為了不讓自己耽溺在憂鬱中,我下定決心在這篇
日誌結束後離開,離開到我們走過的每個地方,然後心滿意足的邁向下一世。
§
日誌結束,「那妳覺得那個已晴不是幻影的機率有高?」我移開視線問。
「百分之百。」小玉毫不猶豫。
「我覺得已晴姊會想告訴我們自己跑去找伯翰,然後在那裡找到和我們對話的方式再
救他出來。」
「對了,就是這樣!」
我盯著她那抓到事件脈絡的亮眼微笑,「走吧,去她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