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夢幻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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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紫花的狀況,在上次看見在雷雨中拉小提琴的她與惡魔後,內心始終有一個“遺
憾”無法釐清。
即便察覺到自己妹妹有多麼特別,我仍沒能在自己還是少華的時候問個清楚,推託給
袁家裡瀰漫的“某種氛圍”或許會好過一點──但也是我害怕面對殘忍的現實。
為了解答那問題,在收到這封邀請信前,我找了九月初的周末,曾再去找過浮世一趟
。
總算好手好手腳的浮世還是很難溝通,天生的藝術家在靈感充沛的時候總是畫個不停
。
應該說能放我進來等待他,已經代表足夠證實我們多年的友誼並未因此變質。
我足足從早上等浮世等到天色暗下來,這期間就看看他最近完成的繪畫、或者像過往
那樣給他一些沒用的建議,對方倒是很認真在聽。
直到晚餐時間他才勉為其難停下工作,畢竟是我先有求於人,雖然手頭很緊還是叫了
披薩。
在一同享用晚餐時,我帶著歉意開口,提到這趟造訪的用意。
「這次特地來找你不為別的,我有一些關於紫花的問題想再跟你確認。」
「果然是想問紫花的問題呀,這死妹控。」
對於浮世的調侃只是無奈笑了笑,我喝了口可樂後才發問。
「首先我想再確認的是,你確定沒有告訴過紫花吧?我是袁少華這個事實。」
或許是繪畫的才能,浮世先前就表示過他能看出靈魂光輝的顏色,才會看到A子靈魂
的混濁。
當時只是出於直覺詢問這點,也必須了解紫花那邊對我的狀況理解到甚麼程度。
浮世眨了眨眼,只是一再重申。
「我跟你說過了,既然少華你做了隱瞞這個選擇,我不會去加以干涉,自然這事不可
能告知給你家小妹們。」
我能明白,正因為是從小到大的,摯友才會無條件接受這一切。
連我一直不想面對的問題,都溫柔妥協了。
但也因為是摯友,若見到我又再度迷茫。
浮世扳起臉孔,用嚴肅的表情盯著我。
「你啊,是因為“那件事”才變得更加混蛋吧,可惜爛好人的個性也不太能改呀,否
則怎麼又會來幫助我?」
「……」
我一言不發,只是無聲嚼著披薩。
「我畢竟是你的鄰居,別以為我對外人完全漠不關心,我也曾聽聞過你們家發生過甚
麼變故。」
「然而──既然你們都否定了,便也跟著你們演戲。」
浮世的話語越來越冷漠,或許也是受夠袁家人的窩囊了。
「對少華你,還有你家人們都很對不住,但我一直想說呀……」
他露出溫柔的笑容,話語卻絲毫不留情。
「你們,真的是混帳呀。」
「並非是裝作不知道,那些過去就會徹底消失在這世上,人有記憶才有故事。」
他以狂妄的語氣指責著,最後仍是嘆了口氣。
「你們的所作所為,帶給紫花多大的痛苦呢,這跟抹殺掉一個人並無二致。」
雙手顫抖著,回想起浮世當時的疑惑。
我一直想問你,你知道紫花妹妹──不能用“妳”,而是要用“妳們”稱呼?
我聲稱了然於心,事實上我也明白。
但我們一直說謊,一直去逃避。
這個“妳們”,我曾用自己的方式去扭曲,或者說整個袁家人都是。
所以,這問題或許只有像浮世能看透靈魂的人,才能代替我們說出真正的答案。
「在惡魔出現前,你眼中的紫花──」
我躊躇著,但我仍必須問出來。
「看到了幾個靈魂?」
浮世一副“你果然會問這問題”的無奈表情。
「我只反問你一個問題,你自己也明白答案。」
*
由於她的到來,回想起了那段記憶,和浮世最終的反問。
我不知道袁紫花怎麼能猜測我會彈奏鋼琴、還有我現在在這邊打工,但這些都不是很
重要的問題。
保持著甜美笑容的袁紫花一如之前在宜蘭老家的會面,並未對我抱持著疏離或敵意的
態度,顯然有備而來。
簡單跟我打招呼後,袁紫花很快就表明自己在周五晚上打烊後找我的用意──不是為
了今晚,而是明天想再跟我見面。
「雖然很臨時,明天想邀請你共進午餐,來一天浪漫的約會如何?」
喔,浪漫的約會。
雖然一聽就知道沒這麼簡單,但說著這話的紫花面露燦爛的笑容、充滿熱情。
如果不是(前)妹妹,或許很少男人會不傾心於氣質正妹吧。
按耐著內心的焦躁,我只是皺眉詢問:「妳是想談合作細節吧?所以篤定我一定會參
加下週三的慈善晚會了?而且怎麼知道我會彈鋼琴……」
帶著惡劣的心情,我接著故意這麼問道。
「我可不像妳哥哥,童年還得過很多鋼琴比賽的獎項喔。」
但紫花只是面無表情,一臉笑咪咪瞧著我。
看我能怎麼嘲弄,那樣的反應。
頓時顯得我多麼幼稚。
同時也注意到了,她並非空手而來。
身後揹著小提琴的琴盒,是出於甚麼原因而帶出來呢?
袁紫花注意到我的視線,只是閉上眼。
「……你當然會,我知道你會。」
那話中帶有的並非是什麼負面情緒,卻是懷念。
妳真的很堅強,就算遭遇了那些痛苦──
明明,妳也不能被稱作“紫花”。
我壓抑著內心的哀傷,只是表面上說道。
「上次在宜蘭聽到了妳的演奏,我自認跟不上妳的水準呀。」
那是真正該在世界嶄露的才華,但對比於她的遭遇也顯得無比諷刺。
妹妹只是微笑著,微微向我傾身開口,帶著調皮的語氣。
「你害怕了嗎?劉松霖先生。」
「不,帶給人笑話是我的專長呀。」
她開心笑了,這時傳來了第三者的聲音。
「……學弟你在門口鬼混把妹呀。」
驚人的修羅場,並不是。
「妳好,我是袁紫花,跟劉松霖先生有一段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
袁紫花故意用讓人誤會的方式開頭,雖然語氣非常有禮貌,內在實質有著小惡魔的心
思。
「呃,我的名字是徐祐希──等等,袁紫花……」
直覺也太好了點,或許是想起我提過的過往,加上袁這個姓氏,讓學姐猜到了什麼。
我以眼神對她示意,搶一步開口。
「學姐,咖啡店就給我收拾,妳先回家吧。」
「難怪你最近……就麻煩你吧。」
學姐的感覺很敏銳,幸好她也沒有多過問什麼。
等待她離開咖啡店後,我看向了始終站在門口,耐心等候的袁紫花。
「如果妳不介意且信任我的話,我想帶妳去一個地方。」
紫花將雙手放在後面,微微抬頭看向了夜空。
當然都市的夜晚,繁星什麼的並不存在。
「我的時間,還很長很長。」
只是那樣天真浪漫,故意不著邊際的回應。
*
也沒去哪裡,我只是帶她到二樓的儲藏室。
「有鋼琴呢。」
對於她那好奇的語氣,我只是嘴角勾起回答。
「證明妳前幾晚沒在外面偷聽,不然就會知道我彈奏技巧多拙劣。」
袁紫花點了點頭。
「我是第一次來,不過我很久很久以前,就透過某些管道知道你現在就讀於哪間大學
,現在又在哪裡打工了。」
她只是理所當然說道。
逕自走到窗邊注視外頭的街燈,不願與我對上雙眼。
「現在才想跟你見面──或許已經太遲了,但我不得不打擾你的生活,如果我不再做
些什麼……」
閃過哀傷的神色,袁紫花轉頭看向我,重新嶄露笑容。
「所以劉松霖先生,你的答覆呢?週六要不要與我一起吃午餐?也有人很想見你。」
有個人很想見我?她卻賣關子不說出來。
袁紫花的問題還懸在那邊,我仍故意沉默著沒有回應。
我只是逕自坐到琴椅邊、掀開琴蓋。
「劉──」
她的疑問尚未結束。
因為多餘的語言不需要。
我選擇彈起了一首鋼琴曲。
那是一段恬靜安詳,適合於夜晚聆聽的旋律。
在那塑造出的美好情境中,彷彿一切都未曾改變。
閉上眼睛,只是讓手指舞動著,想起這段旋律背後的故事。
德國作曲家舒曼的《夢幻曲》,算是家喻戶曉的鋼琴曲。
但我選擇在這時機點彈奏這曲,是帶著特別的用意。
這首鋼琴曲來自舒曼的套曲《童年即景》中,據說就是作曲家本人在長大後,懷念著
童年過往的用意。
但實際上,這是懷念著他與妻子克拉拉過去的生活,以炙熱的情感所創作的各種鋼琴
曲,在音符間隱含只有兩人知道的微小幸福,也就是送給妻子的情書。
年輕的舒曼拜入鋼琴老師底下學鋼琴,便認識了還小的老師女兒:克拉拉,當時克拉
拉就嶄露音樂才華,但兩人感情路並不順遂而充滿荊棘。
在愛情萌芽前,那時他們的關係便情同兄妹。
而他們的年齡差距同樣甚大,如同我與妹妹們。
不知不覺,在自己本來的鋼琴彈奏中,融入了另一個樂器的樂音。
是小提琴的弦音。
妳不是“紫花”,但妳跟她有著相似的夢想。
都曾童言童語說過,想與哥哥一同演奏。
妳們的天分截然不同,她擅長鋼琴、妳卻擅長小提琴。
儘管妳們長相是如此相像,卻始終是不同的孩子。
她內向,妳熱情。
所以──那就是我和家人們所犯下的,不可挽回的過錯。
我們在妳離去後,意圖把妳的妹妹塑造成了“紫花”。
我們努力遺忘了妳,並且試圖當作那些過往不存在。
可“紫花”這名字,就是那段記憶仍留存的象徵,包括我們對待她的方式。
我一直都明白,妳並沒有離去。
家人說“紫花”變得越來越像妳,她也開始拉小提琴、她也變得活潑很多。
不,並不是。
但妳們沒辦法說出來,正如現在的我,無法向世人證明我是袁少華,而非劉松霖。
我們兄妹的遭遇,為何如此相像呢……
我現在要把原本的名字,歸還給妳。
如果還可以挽救的話,我想讓“紫花”這名字消失,但那恐怕不是容易的事情,妳現
在會在此處就證明我的不安。
至少,現在的我已經沒有袁家的負擔,所以我想拋下過往的束縛,喚醒妳原本的名字
。
妳是我的妹妹,同卵雙胞胎的姐姐──
「紅花。」
在合奏結束後,我說出了那對於袁家來說,幾乎等於禁忌的名字。
紅花將小提琴放在琴椅邊,早已淚流滿面。
「……哥哥。」
衝過來緊緊抱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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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浮世只反問我那個問題。
「你喜歡矢車菊的哪些顏色,那便是答案。」
※本作品純屬虛構,與實際存在的人物,團體,事件等等一律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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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
巴哈那邊其實累積了一些進度...所以這次直接連放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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