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渡人日記 day 186 朝如青絲暮成雪
天地傾滅，星月無光，寒鴉枯枝，雨雪霏霏，冬無眠交叉雙臂，雙手各執一短戟，左「吻
星」，右「啄月」，刃端泛著水汪汪寒光，卻冷不過他白如粉雪的臉龐。
他擺盪雙手，平舉雙戟，殘風湧成滾滾巨浪，捲起千堆千堆雪。所有人都幾乎快站不住腳
，我的眼睛也被雨雪打得睜不開，唯有冬無眠漠然昂首。
「砰！」蓄勢待發的日遊從身後殺來泡泡，強勁力道就像一隻獵豹，然而冬無眠忽而前進
，忽而後退，延展身軀，像跳著一支古怪的舞步。他柔轉手臂，那泡泡竟在他臂彎裡滴溜
轉，日遊火大，一箭步向前就要取，冬無眠趁勢推出雙戟就要刺向他，幸虧泡泡成了緩衝
，化成碎片。
雖然擋過致命一打擊，但日遊終究被泡泡碎片割出密密麻麻的傷口，黑哥又持草帽跳起，
準備剜下他腦袋，豈料冬無眠高舉雙戟，霎那間繁星滿佈，月娘高掛。宛如停不下來的陀
螺，夜幕旋轉，眾星逆行，月無盡陰晴圓缺。他雙手交纏翻動，短戟舞如蝶翼，輕快飄忽
地飛著，停靠黑哥胸前，唰唰兩刀。
黑哥長袍撕裂出大大的十字，吃了痛狠狠重摔，白姐拖著開始潰爛發膿的手臂要過去關心
，遭黑哥一腳推開，「旁邊老實待著！」
本來我也以為，在旁邊老實待著就沒事，但眼看黑哥他們愈打愈無力，冬無眠舞起雙戟卻
仍游刃有餘，而且風雪愈來愈狂，還夾著枯葉樹枝，再這樣下去，受重傷的白姐一定會撐
不住。
又一次，眼看日夜遊就要解決對手了，豈料冬無眠竟僅以單腳蹲屈，不斷旋轉身子，吻星
啄月戟在雪地劃出一個深深的大圓，像結界似的，一靠近就被狠狠彈開，就連夜遊堅硬如
鋼的髮鑽也斷成兩截。黑哥一行人氣喘吁吁，身上佈滿大小傷痕。
樹梢寒鴉嘎嘎啼叫，像是在提醒我們時間不多。沈不住氣的日遊顧不了這麼多，像頭牛似
的直往冬無眠奔去，只見冬無眠微蹙眉頭，手一揚，刃端挑起日遊衣裳，狠狠將他拋摔出
去。
日遊摔落地前，我突然看見一旁夜遊的頭髮迅速地變長、變長，長至垂地，髮絲像萬隻小
蛇蠕動著，爬向正分神對付黑哥的冬無眠。
髮絲纏上冬無眠腳踝時，他才大夢初醒，然而更驚惶的是日遊，鼻青臉腫的他大喊：「哥
！不要！拜託你收手！」
「沒時間了，你們還有正事要辦。」
夜遊雙手握拳，全身肌肉繃緊，髮絲仍在延長，飛舞在空中、地面，像一碰就斷的蜘蛛絲
。奇怪的是，削鐵如泥的吻星啄月戟此時徹底失靈，一觸細緻髮絲，刃端寒氣便消解大半
，只能任由纏人頭髮繾綣上身。
那髮絲緊纏住冬無眠雙腳，一扯，一路將他拖行到夜遊鼻尖前。接著，那髮絲竟將兩人緊
緊捆在一起，冬無眠手動作範圍有限，仍硬將雙戟刺進夜遊胸膛。
「王八蛋，反正老子已經打算同歸於盡了。」夜遊顫抖雙唇，髮絲愈絞愈緊，甚至由黑轉
灰，再從灰漸白，白成如雪一般。
「百憂！」冬無眠吼道，「忘了我們喝的那千盞酒了嗎？」
那把跌落在旁的相思弩，彷彿聽見冬無眠的喊叫，不斷地震動，而我動彈不得，只能含淚
看著冬無眠與夜遊兩人絞著。
喀啦喀啦。骨頭筋脈碎裂的聲音陣陣傳來，他們倆幾乎纏成一個巨大蠶蛹，立在風雪中。
不知冬無眠哪來的力氣，一使勁，居然刳破夜遊腹肚，腸子幾乎都給扯了出來，染紅了大
蠶蛹。
「哥！快住手！你放開他就沒事了！」日遊跪地哭喊。
「給我振作起來，你等下還有仗要打。」夜遊用盡吃奶力氣說，「黑白無常，我弟，就交
給你們了。」
眼見冬無眠也只剩一口氣了，他露出一個很無奈的微笑，緩緩地吐出半圈白霧，雙眼無神
望著我說：「為什麼事到如今，我仍等著兔子回來呢？」
說完，他們兩人同時化為綿綿粉雪，吹散在狂風中，而夜遊的白髮落在雪地，也消失無蹤
。
忽然之間，暴風雪止息了，夜幕繁星紛紛墜落，如流星一顆又一顆劃過天際。原本閃亮的
星空，現在徒剩一彎暗淡的月，伴著寒鴉無盡的啼叫。
捆住我的繩索，悄悄鬆開了。我撐著發麻雙腿爬向前，雪地上只有一個青銅杯盞，以及一
撮白髮。
這就是冬無眠和夜遊最後留在這世上的東西嗎？
我一手捧杯，一手握著髮絲，突然感到非常傷心，就像當年阿母死了那樣的傷心。我想起
百憂與冬無眠飲酒高歌的情景；又想起與夜遊初次在城隍廟認識的那天。鼻頭一酸，眼淚
不停的流，流過凍僵的臉頰，熱熱辣辣。
「幹！你少在貓哭耗子假好心！」日遊猛地衝過來將我狠狠推倒，指著我的鼻子大罵，「
都是你！都是你！我哥才會死！」
我跪坐的膝蓋被冰雪凍得作痛，只能心虛的小聲道歉：「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城隍老爺說，你很危險，要我們小心，我還以為他在唬爛……」日遊哭得滿臉鼻涕，抽
抽噎噎，「你以為你是誰啊？！要我們其他人去送死！」
危險？什麼意思？要小心我？
「日遊！不要再說了！」白姐厲聲喝道。
「我就是要講！」日遊迅速打斷，轉向我，「否則為什麼我們要帶著你這拖油瓶？什麼都
不會！」
閉嘴！不要再說了！我在心裡吶喊。那瞬間竟有衝上去打爛日遊的嘴的衝動，我雙臂顫抖
，不斷壓抑沒來由的怒火。
「別再說了。你忘記夜遊交代的，我們還有正事要辦嗎？」黑哥走了過來，輕輕將手搭在
日遊肩上。
「我要留下來陪我哥。」日遊垂頭喪氣坐在地上，滿臉淚痕，兩腿敞開，像個玩具被搶走
的孩子。
此時，四周場景逐漸產生變化。夜幕、雪地、枯枝、殘月像泡了水似的逐漸淡去、褪色。
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審判桌、布幔以及匾額，環境又回到熟悉的第四殿。
那把相思弩就躺在我的腳邊，周身散發著藏青色光輝。
我不但要克制攻擊日遊的衝動，也要克制撿起那把弩的衝動。
白姐偷偷對黑哥輕輕搖搖頭，黑哥嘆了口氣，拍拍日遊的背，輕聲說：「不勉強你。但夜
遊將你託給了我們，我們有責任照顧你。」
日遊動也不動，呆滯雙眼直盯著方才夜遊氣絕之處，眼皮眨也不眨。
我深吸一口氣，將杯盞收進懷裡，將另一手握的髮絲交給他。
沒有說話。他不願意看我。一把搶走那束銀白的髮絲，捧在胸前，哀哀地哭了起來。
我想起夜遊老是拿著小剪刀修髮尾修個不停，有夠神經質。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是我最重要的武器耶，當然要好好保養。」他總是這樣說
。
只是誰也沒想到，他最重要的武器，殺死了對手，也送了自己的命。
「李勇，走吧。」白姐說。
我遲疑著不知道該不該聽從。如果是今天以前的我，肯定會三步併兩步跟上，像個聽話的
跟屁蟲。如今，我真的不確定，他們究竟是把我當自己人，或者只是為了監控。
但是，不跟著他們，我又能去哪裡呢？
再看了相思弩一眼，我起身，跟上白姐腳步。
「李勇。」黑哥從身後叫住我，遞來那把弩。
「想成為什麼樣的人，你自己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