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在池畔看見了一個撐傘的女人。
當時大約是晚上十二點左右,由於處理社團雜務的緣故,我待到半夜才離校。
時節近夏,天氣漸趨炎熱,晚間的涼風吹得我通體舒爽,踩在校內紅磚道上,一線望
遠,路上近乎空曠,鮮少人影。這種寂然一身,萬籟予我的氛圍,恰巧為此時略為煩躁的
心情起了療癒的作用。
我放緩腳步,轉動視角,仔細打量著周遭事物,天邊黯淡的圓月,淡墨色夜空中隨風
散逝的雲巒,隨後樹葉擦動響起一片沙沙聲。
那是自右而左的一陣風,使得群樹如浪似潮地擺動,遞強的旋律流暢地滑過我,順勢
遠行。
我的視線追逐著聲音行蹤而去。
在這襲囚錮於校內的聲浪的盡頭,是傍於外環車道的一處池塘,人稱烏龜池,池面不大,
池畔設置幾處石製桌椅,環林叢葉,白晝時景觀尚可,總會聚著些許人流,但在入夜後,
因光源微弱,盡歸一色,伸手不見五指,縱有蛙鳴樹囂,也只是徒增一分陰森。
按理來說在這種時刻是不會有人在那附近晃蕩。
但當我望向烏龜池方向,卻隱約見到了一個人影。
用「隱約」這個詞是因為我目前所在位置與烏龜池中間還相隔了一片草地,距離超過
一百公尺,加上夜幕遮掩,使得我眼中見到的僅僅是宛如人型的模糊身影。
若只是單純站在那邊,也許我連注意都不會注意到,會落入我目光的因素是,對方手
中拿著某個長柄狀的物體。
人嘛,當引起好奇心後,對於原先不清不楚的細節就會湧起迫於求知的慾望,我皺起
眉頭,試著將視線壓縮成精準的凝望,可礙於環境太暗,唯一能稍稍確認的是,對方穿著
一身長裙,應該是女的。
還有,她撐著一把傘。
我抬頭看了看廣袤的夜空,把手掌平伸出來揮動幾下,並沒有感受到絲毫雨滴的觸覺
。
把對方下了個「怪人」的標籤後,我就回租屋處睡覺了。
隔天我將這件事分享給系上朋友阿德。
「撐傘的女人?」阿德挑了挑眉:「阿長得正嗎?」
「我哪知,我又沒看到她的長相。」我仰靠在椅背上,想起昨天的事情還是覺得頗為
怪異。
「孬耶!說不定人家在等你搭訕耶!」
「賣鬧啦!而且昨天那時候根本沒什麼人,遇到這種情況誰敢走過去確認啊!在一個
晴朗的夜晚站在池塘旁邊撐著傘?這也太他媽詭異。」
「哦哦,說不定,就是,鬼啊~~」阿德縮著雙手撩擺十指,對我做出一點都不嚇人
的手勢。
「嗚嗚我好怕啊~~」我翻了個白眼,調侃道:「我好怕跟你一樣重修XX啊!阿不
對,我早就過了齁,想重修也沒辦法,科科。」
阿德:「……」
也許是梅雨季要來臨了,跟阿德喇賽完不久,天空便開始飄起毛毛細雨。
我不由自主地想到昨晚那名撐傘的女人。
回想昨日景象時,意識卻無預警地將畫面拉近,特寫了女人那張模糊不清的臉,隱約
瞧見嘴角有輕揚的動作。
我搖了搖頭,覺得自己腦補能力太過旺盛,就算眼力再怎麼好,也不可能在那麼暗的
情況下看清臉部表情。
雨天容易讓人厭惡出門,放學後見雨勢沒有停歇的打算,我便決定窩在社辦等到雨停
再回家。
可惜老天爺貌似毫無倦意,這場雨下到了晚上十點多仍不見止息的徵兆,最終我只能
撐著傘,忍受著抬腳時被勾起的水珠濺到小腿上的觸感,不情不願地朝校外走去。
走上紅磚道,我有些好奇地朝烏龜池的方向看了一眼。
一個撐著傘的人影。
這下我真的覺得有些毛骨悚然了。
我並沒有打算趨前確認,也沒有停在原地觀望,而是照著原先的步調繼續前行,只是
眼角餘光放在了烏龜池那方。
她穿著一身純黑的連身長裙,撐著一把黑色的傘,站在那邊如同與環境融為一體,但
不知為何,我目光撇過去,卻能立即聚焦在她身上。
而且我還能判斷出她的動作,原先貌似是低著頭的,現在則緩緩抬了起來,像是注意
到了我的視線,她漆黑的雙瞳凝視著我,接著嘴角慢慢咧開笑容。
但這不太可能的,先別說目前是深夜,還有雨幕的干擾,就算能看到行走的人,也不
可能在這種情況下確認到對方正看著自己,更何況我並未停下腳步,只是用餘光瞥著。
一想到這,我的心臟開始急促地跳了起來,於是加快速度匆匆離開。
隔日我再度與阿德分享第二次遇到那個撐傘的女人的經過。
阿德一臉猶疑地問道:「欸,不對吧,昨天雨下成那樣,在那種距離下,你怎可能判
斷得出那女人身上穿的衣服的顏色?」
我思考了一下,腦中浮現昨晚的畫面,但莫名其妙便又定格在那女人的笑臉。
接著影像迅速放大,那張笑臉占滿了空間,難以迴避。
我用力甩了甩頭,仍無法完全沖淡記憶裡那女人笑起來的樣子。
「我不知道啦……可能,可能她只是穿深色的衣服,但晚上容易就誤看成黑色吧……
可是她的笑容,呃啊……」
「再說啊。」阿德神情古怪地盯著我:「衣服顏色看錯我還能了解,你怎麼知道她在
笑?晚上,而且離那麼遠,你怎看得那麼清楚?」
我愣了一下,驀地窗外驟響一聲沉悶的雷鳴,沒過數秒,耳邊就傳來了嘩啦嘩啦的雨
聲。
「嘖,又下雨了,煩餒!」阿德抱怨道。
下課後我沒打算久留學校,與阿德在學餐草草吃了一頓,便與他一同往校外走去,此
時約莫六點多,紅磚道上來往人群不少。
雖然還在下雨,不過已是稀疏的尾聲,路上許多人甚至連傘都愛撐不撐的了。
我朝烏龜池的方向看去,能見到一些學生在那邊徘徊,即使天色未黯淡,我頂多也只
能辨識出他們的衣服樣式,頭的部份趨近一個黑點,更別提臉部表情,根本像是被打上馬
賽克一般。
視線越過了幾名學生後,我突然發現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前兩天看到的那個女人,撐著傘,靜靜站在同樣的位置,身上長裙和手中的傘確實都
是黑色的沒錯。
然後我的確也能看到她的笑顏,以及那愈咧愈開的嘴角。
我揉了揉雙眼,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然而景象只是越來越清晰。
那女人彷彿是跟旁人截然不同的東西,臉部表情格外的明顯,有如網路影片畫質240P
與1080HD的差別。唯獨那女人的表情我能盡收眼底,清楚地瞧見。
「喂……喂,那女人還在那邊啊!」我顫聲說道。
「嗯?哪邊?」阿德也朝著烏龜池那邊看過去:「沒有啊,我沒看到什麼穿黑衣服的
女人。」
「就在那裡啊!」我伸手朝那撐傘的女人指過去。
那女人嘴角又上揚了幾分,指向她的時候,那抹笑容的存在感在須臾間膨脹,有那麼
一瞬她的笑臉像是跨越了距離限制,直接衝到我面前,有如3D效果。
我下意識退了幾步,才發現剛剛似乎只是錯覺。
不過那撐傘的女人仍站在那邊盯著我笑。
「我什麼都沒看到啊?」阿德也覺得不太對勁:「喂,你該不會在嚇我吧?」
「幹我都快嚇死了,幹嘛還要嚇你!」我叫道。
「不然走過去確認一下?」阿德比了比烏龜池。
「才不要咧,我絕對不要靠近。」
「那我過去吧,你幫我報一下位置。」阿德說著,我還沒來得阻止,他便哼著歌連蹦
帶跳著過去。
我看著他小跑到烏龜池池畔,LINE電話便響了。
「喂,阿那女人現在在我的位置嗎?」接起來後,阿德的聲音從手機裡傳了過來。
「往你左手邊過去。」我透過電話下達指示,同時密切關注那女人的動態,阿德離她
幾十步遠,但她目前還是把目光放在我這邊。
維持著笑容。
嘴角明明咧到接近鼻翼的高度,眼裡卻沒有笑意,皮笑肉不笑似的,不過這樣形容也
略失精準,雖然嘴角上揚,可是唇邊與雙頰毫無褶皺,整張臉表面平滑地如一尊瓷器娃娃
。
阿德離那女人還有五步左右時我喊了停。
「喂,她……她就在你面前五步左右的位置,你什麼都沒看到嗎?」我顫聲說道。越
是長時間注意,那笑容的存在感便愈發強烈,只要將視線投射在那塊區域,就會不由自主
定焦在那張笑臉上。
像是強制地將你的目光攫住。
「蛤?什麼都沒有啊!」阿德失望的聲音從另一頭傳來。
「那就回去了啊!欸阿德,走了啦!看不到就算了,可能我最近睡太少,出現幻覺之
類的哈哈!」我打個哈哈想矇混過去。
「不然讓我站到她傘下試試?」
「喂喂不好吧?你要站到她傘下?」我瞪大雙眼。
「蛤?什麼?欸可以啊!感覺變有趣了。」阿德又興奮起來:「她不是撐著傘嗎?如
果我在看不到她的前提站在她撐傘的範圍,那會如何?」
咦?
「你在說什麼?剛剛不是你提議要站到她傘下的嗎?」我不明所以。
「嗯?」我聽見阿德邁開步伐的聲音:「我剛剛沒說話吧?」
我看著遠方的阿德逐漸拉近與那女人的距離,隨後不偏不倚地立在了那女人傘下的位
置。
也在同一時刻,我清楚看到那女人的瞳仁驟然斜下一掉。
「喂……喂,阿德,她……她現在,在看你……」
「嗯?」電話那頭傳來悉悉簌簌的雜聲:「蛤我什麼都沒看到啊?」
而此時我也注意到一個之前忽略的地方,因為距離太遠,因此我並不能很準確的判斷
對方的身高,直到阿德與那女人幾乎併貼的距離,我才發現那女人身材簡直高挑地過分,
阿德身高一米七五,仍比她矮了不只一顆頭,且那傘面涵蓋的面積異常的大,阿德站在傘
下整個人頓時又小了好幾圈。
阿德和那女人像是擁有不同的比例尺。又或者說,那女人與正常事物的比例是完全不
同的概念。
「夠了啦!阿德!走了啦!」我瘋狂地催促著。
「哦好啦。」阿德嘖了一聲,原路折返回來。
那女人瞳仁位置隨著阿德的漸行漸遠上下起伏,最後冷不防的又移轉回來與我四目相
對,笑容似乎變得更加詭異。
「喂根本什麼都沒有啊……嗚啊,靠杯,那殺小?」走回來的阿德先是無聊地說著,
回首望向烏龜池方向卻猛地驚叫一聲。
「哇靠那女人是什麼東西!」阿德叫道。
「你……你也看到了?」我問。
「廢話!一清二楚……那什麼?等等,我剛剛是站在那種東西的旁邊嗎?」阿德半嫌
棄半驚懼地作嘔。
「早叫你快走了。」儘管依然感到害怕,但突然多了一個人能分擔這份恐懼,情緒
就又稍微平衡了一些。
「走啊!趕快走!」這下反倒換阿德拼命催我走快一點了。
「那是什麼笑容啊,太他媽詭異了吧!」
完全同意。
隔日下課時我與阿德聊起了這件事,阿德表示原先他真的什麼都看不到,是從烏龜池
走回我這邊時回頭再看才看到的。
「早知道就不好奇了。」阿德一副悔不當初的模樣:「誰知道是那樣子的鬼東西。」
「欸她的笑臉……」我則是遲疑了一下:「是不是在印象裡越來越清楚了?」
「嗯……」阿德想了想:「記憶新穎?新穎作動詞用。」
我一聽阿德的比喻,立刻便知道他肯定也遇到了跟我一樣的狀況。
昨天回家之後,只要一閉上雙眼,那女人詭異的笑臉就會浮現出來,是那種由遠至近
,愈趨清晰的浮現方式,最後整個貼在畫面上,令人非常不舒服。
「該不會這幾天睡覺都只能伴著那張笑臉入眠吧?」阿德自言自語說著。
不,絕對不要,我完全無法接受。
「話說以我們現在的位置,能看得到她嗎?」阿德話鋒一轉。
「蛤?你在說啥,不可能的吧?」
我和阿德目前在校內二館四樓的走廊上,姑且不論從這邊到烏龜池應該有兩百公尺以
上,就算能看那麼遠,中間可還隔著一棟七館。從先天地理條件上就已經是完全做不到的
了。
「這不一定啊,畢竟對方……」阿德停頓了一下,走到窗邊打開窗戶。
「畢竟對方是……」阿德將頭探出窗外後又接續了前一句停頓的話,但因為頭在外邊
,聲音被風打得七零八落。
「給我把頭縮進室內再說話啊!」
「蛤,我是說……」就在這時,阿德突然拔高了音調:「欸欸!看到了!我看到了!
能看到欸幹!」
「蛤!什麼?」我嚇了一跳,想湊上前去,可又害怕再多看會更加深那笑臉在我腦海
裡的真實感。
「哇幹,她……她把頭轉過來了!那笑容……嗚哇……」阿德在窗外鬼吼鬼叫起來。
「欸好了啦!阿德!」
「欸等等,她笑容變了!」
變了?
「哦哦!奇怪,她笑得突然變好看了……欸不是,雖然我這樣說好像怪怪的,欸你要
不要過來看一眼!」阿德伸手對著我招呼,自己則像是為了看得更清楚,幾乎將半個身子
都探了出去。
「我管她變多好看,我不想再看到她了好嗎?」我皺眉應道。
「欸不是啊,是真的變好看了,昨天那副模樣我也有看到,但今天跟昨天天差地遠啊
!」阿德興奮地叫著,腹部頂在了窗框上,整個人猶如槓桿一般翹來晃去。
然後咻地一下,消失在我視線中。
阿德墜樓了。
我一時間還反應不過來,直到耳聞樓下傳來的尖叫聲才回過神。
我盯著阿德方才攀著的窗口,最終還是沒有走過去確認阿德到底看到了怎樣的笑容。
阿德後來被送往醫院,所幸外傷的部分並不嚴重,但由於頭部受到撞擊,他陷入了
昏迷狀態。
儘管去探病時聽到醫生對阿德父母說這只是暫時性的昏厥,不會持續太久,但我私下
認為阿德能甦醒的機會有些渺茫。
因為隔天我往烏龜池的方向看去時,那撐傘的女人仍站在不變的位置,而原本傘另一
邊空著的位置,阿德正無精打采地立在那邊。
我只是匆匆瞥了一眼,有了阿德的前車之鑑,我完全不敢再與她有過多的視線接觸。
但那張笑臉仍深深地印在我腦海中。
感覺,她的笑容有些變了。
--------------------------------
前段日子因應課堂需求寫的短篇故事,放到板上分享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