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次乙未,自海洋來的統治者來到了這座島嶼。
人們舉起了虎的旗幟,欲保衛家園,與外來者一決高下。
她等待著永不歸來的人,與死後久久不去的人,遙遙相望。
(一)
母親的墓在那個長滿青青綠草的山上,遙遙地望著故鄉那片海。
那裡長年下著淒苦的雨,綿綿的細雨落在這個山頭、那片海中,就像他們的故事一樣,淒
涼又悲傷。
如今她成為了那個世界的人,是否就能見到她無法觸碰的,所愛之人呢?
文成看著天空這麼想著,今日異常晴朗的天空卻沒有給他回答。
嘆了口氣,他輕輕將那束放在母親墓前的潮濕花束拾起,插進母親墓碑兩側的花瓶之中。
雲朵徘徊在天中之上,雲影淺淺地在地面漂浮,如同兩個世界,卻形影相隨。
自他有記憶以來,總是會有束潮濕的花,會在母親的生日、節日之時,放在家門口的石板
階梯上。
而母親總是會若無其事地收起花束,插進家中的花瓶裝飾著,直到枯萎,才埋進後院中。
這件事情總是不斷地週而復始,直到母親的逝世,他回想著,每當收到花的那一整天母親
的心情都會非常好。
懂事之後,他漸漸開始懷疑過送花的對象,於是他整晚守在客廳門口,想看看究竟是誰將
花束放在家門口。
但在每個早晨來臨時,他總又是在自己的床鋪上醒來。
這件事他也曾質問過母親許多次,但母親總是神秘地笑笑,或是找些不相干的話題帶過,
而這無疑使他益發變得好奇。
不過隨著時間過去,這件事情也變得不是那麼的重要,他開始步入自己人生的各個階段,
那些記憶在生命之中顯得渺小且模糊,他成為了青年、然後步入壯年、中年,最後漸漸邁
入了老年,而母親也成為了連去海神廟祭拜都必須他攙扶才能到達的老人。
獨力拉拔他長大的母親,在各種時候都是個強悍的女人,那樣強悍的母親只有在他面前哭
過一次。
他清楚地記得,第一次是在進入公學校那天,母親望著他走進學校的背影哭了。
他不明白堅強的母親哭泣的理由,而母親也從不解釋,她在第一日的放學後維持著一如往
常的生活,一如往常守著那間祖父母留下來的店舖一路供著他讀書直到中學畢業。
畢業後,讀書識字使他得到了公務員的生活,做了幾年的公務員,使母親能過著溫飽的日
子,最後他也娶妻生子,一家住在那棟祖先留下來的房子中平凡地過著,然而在不同的節
日裡,依然還是會有那束潮濕的花束放在家門口。
他不再過問母親,那束定時到來的花就像母親的唯一寄託,他只希望母親能夠快樂。
一九四五年的一次大轟炸,母子兩人在戰火中躲進了防空洞。
那次的轟炸特別地猛烈,而妻子及兒子已疏開到了南部,文成背著當時已年邁的母親在跌
跌撞撞躲進防空洞中,在那悶熱、黑暗的防空洞,面臨生死交關之時,母親用那滿是皺紋
的手緊緊握著他,緩緩地說出了這個故事。
一個關於她、關於故鄉的,一場宿命的故事。
(二)
一八七二年,十歲的游曦民在河邊發現奄奄一息的阿粧,她渾身濕透地躺在河邊,他連忙
叫身邊的玩伴們叫來村裡的大人,並將她帶回家中救治。
游家世世代代都住在這片山頭上,曦民的父親游錦在分家之後,與妻子在這片山頭開了間
店,能幹的妻子朱氏總是俐落地操持店裡的生意,而他自己則是日日坐在店門口,與往來
的人們抽著紙捲菸、悠閒地閒聊著。
而曦民似乎遺傳了父親這樣樂天的做派,每日與附近的一群孩子跑到河邊玩,這也才發現
差點溺死的阿粧。
說到阿粧,她是個苦命的孩子,在母親死後,遭到父親續絃的虐待,這次更因為遭到同父
異母弟弟的誣陷,指責她偷繼母東西,因此被打個半死,推到附近的河中自生自滅。
曦民發現阿粧時,她在河中載浮載沉,努力地擺著手腳,卻漸漸地被翠綠地河流吞沒,他
連忙跳下水,一把將她拖到岸邊,但似乎喝了太多水的阿粧,就這麼昏了過去。
村裡的大人聚集了過來,人們深知將阿粧送回家也是死路一條,卻也七嘴八舌討論不出什
麼結果,於是見義勇為的朱氏便自告奮勇地將阿粧帶回家救治。
吐了好幾口清水的阿粧醒了過來,只見一名容貌清麗地少婦擔心地望著自己。
她虛弱地想說些什麼,最終又再次昏了過去,人們手忙腳亂地將阿粧送去游家並叫了醫生
來救治。
在醫生開了幾帖藥離開後,阿粧才在游家的房間中悠悠轉醒。
日落時分,朱氏煎好了藥,溫柔地一口口餵著阿粧喝下。
阿粧醒來後,虛弱地對朱氏娓娓道來落水的經過,朱氏聽了只是搖搖頭嘆了口氣,這個庄
內人人皆知阿粧遭到繼母虐代,而時代的女孩子命運就是如此卑微,朱氏她自身也曾經歷
過這些,頓時對眼前的孩子生起憐憫之心。
「不然,妳來我們家做媳婦仔,可好?」朱氏輕輕地摸摸阿粧的頭。
她總是希望有個女兒在自己身邊。
在前面一個女兒胎死腹中後,她也再無法生育,為此她已鬱鬱寡歡幾年。
看著如此清秀可愛的阿粧,她實在無法讓他她回到那個差點至她於死的家中。
「好。」阿粧看著眼前這名親切的婦人,輕輕地點點頭。
只要能夠離開後母,她在哪裡都好。
況且眼前這位夫人美麗溫柔、又救了自己,肯定不是壞人。
見阿粧點頭,朱氏一方面開始在心中推演著要如何與阿粧家人談關於童養媳的事,一方面
也輕輕地安撫阿粧,使她不用害怕。
在朱氏輕輕唱著那首古老的、關於海神的童謠時,當晚,阿粧久違地、安穩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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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朱氏的奔走下,阿粧順利地成為了游家的童養媳。
朱氏為了填補自己的遺憾,凡事手把手的教導著她,而阿粧也聰敏機靈,認字算數一教就
通,甚至十歲時已經能幫著朱氏算帳。
而總是無所事事的曦民,總會在阿粧算錯帳時偷偷遞給她偷拔來的水果。
看著每天忙碌的阿粧,他心中總是羨慕著她的聰明機智。
而這份聰慧使阿粧在他眼中特別不同。
一年之中,阿粧最期待的事就是生日,朱氏會在阿粧生日時煮一碗豬腳麵線,朱氏的存在
,對於這個自小喪母的孩子來說,心中的地位早已超越生母。
很快地,阿粧學會了關於朱氏的所有本領與經商頭腦,在十四歲時早已能夠獨當一面,而
朱氏看著這個孩子從小到大的成長,心中也備感欣慰。
他們一家就在平靜之中度過了這段阿粧心中最美好的一段時日。
「當月光升起,就是海神來臨,護佑我們的時。」朱氏總是這麼對阿粧說。
故鄉的山面著這片大海,海神總是護佑我們的一切。
生生世世、世世代代。
時間漸漸地在生活之中推移著,曦民與阿粧,兩人在游氏夫妻的呵護教養下,逐漸長成健
康活潑的少年與少女,一同幫忙著店裡的生意,曦民在阿粧的鼓勵下也漸漸開始努力學習
店裡的事務,使店裡生意蒸蒸日上。
但好景不常,在一八八六年的某個白雪紛飛的春日之中,游錦在不幸得到傷寒而過世,而
朱氏過度悲痛之餘也因生子所落下的病根復發,在游錦在的喪期期間離世。
那年阿粧與曦民穿著白色的孝服,兩人站在家門前,看著白雪在這座山中漫天飛舞著。
兩人沈默不語,只是靜靜地看著白雪從無邊無際的天空中飄下,然後無聲無息地落在地面
,落在樹梢,以及兩人的肩膀。
這不是宿命第一次找上阿粧,但在她以為終將繼續的幸福就這麼嘎然而止時,仍然感到措
手不及。
自己最愛的父母就這樣突然撒手人寰,她雖悲痛萬分卻依然冷靜地操辦著後事。
在治喪的這段期間,她總是想起幼年生母去世前說的話。
「這都是命。」親生母親過世前這麼對阿粧悲傷地說。
什麼是命呢?當時她只是悲傷地抓著母親的手,直到那雙粗糙溫柔的手變得冰冷,父親將
她帶離,任由那些人將母親放置入木頭的棺材。
命就是與所愛的人分開嗎?她曾經這麼想。
「這是我的命,我注定要跟阿在一起走。」朱氏離世前也這麼說著。
她臉上淒涼地笑著,用冰涼的手撫摸著阿粧的臉頰與曦民的頭髮。
「阿母,一定會好的。」阿粧仍然如同那天拉著生母的手時,緊緊握著朱氏的手,似乎這
樣就能抓住她的「命」。
「真的是捨不得你們啊。」朱氏只是看著窗外遠方白雪靄靄的山頭艱難地說著,「阿母不
在,你們就要互相依靠,知影嗎?」
阿粧抓住的手,再次鬆開,她與她所愛的人終究在一起,這使阿粧再次感到悲傷、亦感到
困惑。
她們口中的命,到底是什麼?
那就像詛咒一般,她努力抓著的手,總是無法與這個冥冥之中掌控一切的命運抗衡,只是
不斷被帶走,於這世界上所有心愛之人。
想到這裏,阿粧感到一陣唏噓,再次紅了眼眶。
曦民望著阿粧的側臉以及通紅的雙眼,她筆直地看著前方。
父母一走,這個世界就只剩下他們了。
總是樂天的他如今也一無所有,那些美好的事情全消失了,他悲傷地望著阿粧,兩人對視
著彼此卻相對無語。
他們眼中的彼此,像是能理解彼此的悲傷般,舔舐著彼此的傷口。
半晌,阿粧走上前抱住他。
在那年大雪紛飛之時,那個特別寒冷的冬天,他靠在阿粧的肩頭痛哭失聲。
炙熱的眼淚落在冰冷的臉頰上,怎樣哭泣卻依然無法抑止源源不絕的悲傷,從體內不斷翻
湧著,他們只剩下彼此,在這個雪白孤單的世上。
「阿粧,我們在一起吧。」不知過了多久,曦民擦乾了眼淚,有些難為情地對阿粧說。
阿粧輕輕地點了點頭。
淚珠落在雪地上、雪地融成水,回到故鄉的土地之中。
阿粧永遠也不會忘記當年曦民那個有點羞澀的聲音,即使在很久很久之後。
在自己也終將被命帶走之時,她還是記得那天的山與那天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