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巴」纏上陸判的皮鞋,哀哀求饒。
──判官哥哥,聽我們解釋,我們也想保護好妹妹……
陸判狠勁踹開攀上來的泥手:「廢物,一群廢物!」
小蟬不知死活地拉了拉陸判的褲管:「前輩,你不用擔心,我沒事的!
」
泥巴仙人自身難保,只能默唸道:小蟬妹妹,一路好走。
「陳知涼。」
「是!」小蟬努力抬高頭,想要討賞摸摸。
陸判沉聲低語:「是我不對,我不該以為妳能明白『安分守己』是什麼
意思。妳就是個禍害,是混亂秩序的災星,是不知輕重的蠢才!」
「好過分!」
更過分的還在後頭,陸判一腳踩下小蟬的後腦勺,趁她吃泥水掙扎的時
候,從西裝裡抽出麻繩,把她綁成一條鬼香腸。
「本官以瀆職罪,解除陳佐員十八層鬼獄管理員一職,押入官牢。」
「冤枉啊──」
陸判吩咐其他來地獄支援的官差把小蟬拖去坐牢,就回去辦公了。小蟬
努力往陸判的背影蠕動過去,但被綁成蟬蛹的她還是只能眼睜睜望著陸判離
開,好不傷心。
押送小蟬的陰差大哥安慰她:「妹妹,妳沒事,真是太好了。」
「嗯……」小蟬還處在以為會被誇獎卻被揍了一屁股的失落感,沒有精
神。
「判官大人為了救妳,直接從地獄入口往十八層跳,好在妳沒事。」
「啊,難怪前輩的腳有點跛……」
比起小蟬個人的鬼身安全,前輩們慶幸的在於:因為小蟬有在暴動下平
安「存活」,沒讓陸判即刻救援的心力白費,真是太好了。
小蟬因為坐牢重回陰間的「地面」。押送的路上,不時有好心的前輩來
關心她。大家雖然覺得她可憐,但聽到是陸判親口的判決,都愛莫能助──
妹妹,既然是判官大人發話要關妳,那妳被關應該有大宇宙的道理在吧?
小蟬心裡沒有接受,可能她是不聽話的不良少女。算一算年紀,如果她
還活著,也到了要上大學,跟媽媽吵鬧要搬出去住,缺錢又想獨立的年紀了
。
這種時候,也只能去跟早一步出社會的兄長打電話求援。
──哥~我沒有錢吃飯了……
──妳期中考那是什麼鬼成績,供妳讀書不如把書做成衛生紙,給我向
熱帶雨林謝罪!
嗚嗚,她笨就是全世界的罪人嗎?而且他到底從哪裡探聽到她的分數啦
?
──哥哥,那你可不可以來看我?
小蟬不只是物質匱乏,和家人分別的她,心裡也很寂寞。
夜半,敲門聲響起,小蟬打開門,不是穿著正裝的成熟兄長,而是一身
白底制服的少年,額髮淌著水珠,渾身濕透,眼神幽怨。
「哥……前輩?」
小蟬不明白,是哪裡出了差錯?
少年伸手捂住小蟬雙眼,看不見反而讓小蟬確定,是同一個沒錯。
小蟬耳邊響起陸判特有的低磁嗓音。
「醒醒吧,妳沒有哥哥。」
小蟬從胸口平高的水中醒來,茫然看著和廢墟沒兩樣的官牢。
「妹妹,妳醒了。一隻鬼和惡鬼拼搏應該把妳累壞了,聽說妳說話說到
一半就昏睡過去,夢中一直吵著要見判官大人。」
小蟬反問:「他有來嗎?」
負責看守官牢的獄卒憐憫看著小蟬:「判官大人公務繁忙,無法顧及每
一個屬下。」
小蟬好不失落,放任自己頹廢地在水牢中水母漂。經過幾次調職,一路
調到大牢裡,小蟬認知到,不是她想太多,陸判不喜歡她接近他。
獄卒看來很年輕,在路上會牽婆婆過馬路的好人相,所以看小蟬水浮屍
的死樣子,特別安慰她。
「官牢很久沒有關過鬼了,在妳之前,這裡可是判官大人的專屬牢房。
他就算全身泡在水裡也能睡去,每次都來補眠。」
小蟬聽了,偷喝一口水嘗嘗看有沒有陸判的味道。
「陸判前輩常常被關嗎?」
「他從以前就橫衝直撞,得罪十殿一群大鬼,連鬼王陛下都受不了他直
諫的口氣。」
小蟬聽上去陸判整天都在闖禍,也不是多乖的鬼。
「好在每一次,閻王大人都會保他出來。」
「啊?你說誰?」
獄卒以為小蟬還對陰間不太熟悉,仔細為她說明。
「閻王大人,十殿諸王之首,掌管輪迴,陰曹的差員全都隸屬於祂,判
官大人也是。」
「你說閻王以前常來救陸判前輩?可是陸判前輩不是跟閻王關係不好?
」
「小蟬妹妹,妳不能直接叫『閻王』,一定要尊稱『大人』。和判官大
人不一樣,那個『大人』是我們自己愛加的。」獄卒知道小蟬在奈何待過,
沒大沒小這一點,大概被孟夫人教壞了,「判官大人是代行閻王大人的職權
,是因為閻王大人賞識陸判大人,判官大人才能坐在審判公堂的位子,妳明
白嗎?」
「我不明白。」小蟬聽大家在講,閻王明明對陸判很不好,都給他穿小
鞋、挖陷阱跳。
獄卒耐心地向小蟬解釋:「幽冥專制王權,如果閻王大人真的翻臉對判
官大人下手,判官大人連魂魄都保不住,妳明白嗎?」
小蟬怔著好一會,才點點頭。
鍾馗說,陰差只會躲在陸判背後苟活。小蟬聽了獄卒前輩的話才知道,
大家也是為了陸判努力忍耐。
「妳也不用太擔心,閻王大人和判官大人相處近千年,一同建立輪迴和
這座城市,共患難過,有感情在,沒有誰能替代判官大人的位子。」
這話說得很溫柔:請放心,會沒事的。但如果真是如此,為什麼陰差前
輩們每次提及陸判,總是惶然不安?
「但你們失去過他,對吧?」
獄卒安靜下來。
小蟬很難去拼湊陸判十年前發生過什麼事,為什麼一個鬼判官會變成道
門的養子?大家都不肯說,好像一開口就會痛得受不了。
看起來像年輕人的獄卒凝視著小蟬:「女嬰案後,判官大人開罪鬼王陛
下,在陰曹的處境變得很艱難。有一天,他找來紅玉、我,還有一些信任的
老鬼,告訴我們,他要休息一陣子。」
陸判向他們保證:我很快就會回來。謝謝你們一直以來和我一起努力,
謝謝。
陸判要離開,閻王大人必定知情,應該說,如果不是閻王的意思,陸判
絕對不會為自己設想。
陸判走後,閻王安排一些不像樣的人選接替他的工作,很快地,陰曹花
了數百年建立的秩序,就在一幫小人手上亂成一團。
他們只是忍耐,等著陸判歸來。
可是有一天,那群小人說溜嘴:你們清白無瑕的判官大人,早已變成道
士胯下哭叫的狗了。
他們著急趕去人間,好不容易才找到轉世的他。年幼的孩子重傷癱臥在
病床上,緊抓著一隻染血的娃娃鞋。
──謝謝你們和我一起努力,守住這個世間,脆弱不過的良善。
要知道公務員向來最討厭混亂,他們也不喜歡胡亂生事、破壞規矩,可
是等他們回過神來,已經殺光所有嘲笑陸判下場的鬼官。
一直到事態無法收拾,閻王才出面平亂,以謀逆的罪名,判決永世無法
超生。
他們甘願受罰,但閻王存心要罰的卻不是他們;閻王等的是陸判。
就算陰差死命隱瞞,但陽間那麼多鬼,消息還是外流出去。
陸判以人世的姿態,徒步走陰間路回來,在眾鬼面前,向閻王叩首請罪
。
──大人,奴才知錯。
閻王滿意地笑了。
就這樣,陸判獨自吞下所有冤屈和怨恨,歸位陰曹。
貌似年輕的獄卒像是懺悔,低聲自語:「即便知道他受了多大的委屈,
我們還是接受這個結果,只為了把他留在冥世。」
小蟬皺緊眉頭:「所以,不管要不要叫閻王『大人』,閻王大人就是一
個混蛋對吧?」
「對……不對,我認為妳沒有明白判官大人罰妳的用意。」
「永靖前輩,請你轉告陸判前輩,我不認錯,要關就把我關到死!……
對不起,我已經死了!」小蟬用陰差作古的老笑話吐嘈自己。
獄卒傷腦筋地看著小蟬,要是他照原話轉述,小蟬很有可能被陸判親手
埋進地獄底泥再火烤做成焢窯雞。
「你和紅玉前輩殺光壞鬼差之後,陰曹只剩下現在的前輩們?那如果閻
王大人沒答應陸判前輩的求情把你們全扔下地獄,那還有誰能工作?人還是
神會來陰間打工嗎?」
「妹妹,妳想說什麼?」
「我也不知道。」小蟬搥著腦袋,大概泡在水裡,腦子進水,想不出一
個所以然。
小蟬以為的年輕獄卒其實不是獄卒,而且也不太年輕,是管理陰差紀律
的督察長。因為官牢廢棄許久,沒有專門看守的人力,所以才來兼職看一下
她。
當人家前輩去巡察的時候,小蟬一隻鬼玩倒立,想說腦充血,腦子會不
會靈光一點。
陸判前輩,判官大人,在鬼差們的心中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在芳心寂
寞、只對美男子伸鹹豬手的美麗少婦眼中,是愛小孩的好男人;而對於老朋
友,恨不得把陸判抓去當押寨夫人,煮飯很好吃(劃紅線)。
總結陸判是個脾氣壞又嘴賤的大聖人,別人相比之下都是存有私心的可
憐鬼。但小蟬就是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問題應該出在陸判每次做出選擇,
都缺乏他個人的解釋。
可是小蟬連看一眼陸判都辦不到,更何況拿到當事人的證詞。
「陳知涼,內褲露出來了。」
小蟬從水中跳起來,牢門外的不是別人,正是陸判本人。
「前輩、前輩──!」小蟬咿咿叫衝過去,然後一頭撞上鐵欄杆。
「笨蛋。」
小蟬雖然臉上有欄杆凹痕,仍是不氣不餒爬起來,對陸判張著嘴傻笑。
陸判從懷中掏出一包油紙遞給小蟬,小蟬打開紙包,竟然是隻肥美的香
煎雞腿。
「給我的?可以吃嗎?」
「廢話。」
小蟬回來陰曹就沒吃過熟食。陰差前輩說,熱食在冰冷的陰間取得不易
,就算拿得到,也很快就會腐壞。
「好香,好好吃喔,我活了十七年,從來沒有吃過那麼好吃的雞腿!」
陸判冷淡地說:「肉是解凍肉,只是調整過醬料的比例。」
小蟬幸福地完食,想簡單用泡水袖子當濕紙巾抹一下嘴。陸判制止她沒
家教的行為,拿出隨身的白手帕給小蟬擦臉。
「哪裡像個女孩子?」
小蟬動也不敢動,臉頰像活著一樣發燙。
陸判沒在看小蟬,只是喃喃抱怨:「怎麼都沒有安全的地方?」
「前輩,我覺得審判堂書記官伯伯那個位子很好,我很適合!」小蟬等
了很久,趁機自我推薦。
「我生平第一次收到寫注音的報告,等妳小學畢業再說。」
「嗚嗚,我已經唸高中了!」
陸判不是只帶了雞腿過來,還有一箱子的卷宗,屈著修長的身軀坐在官
牢前的小木桌,低頭批改文件。
這讓小蟬心頭小花盛開,看樣子,陸判今天會在牢裡待很久。
「前輩今天特別來看我?」
「我只是防範愚蠢的新人再度被惡鬼攻擊,調派不出人力的情況下,只
能親自出馬。」
「前輩,你心情是不是不太好?」小蟬覺得陸判沒什麼精神,罵她的話
比往常簡短。
「家裡有事。」陸判頭也沒抬說道。
小蟬輕應一聲,沒想到陸判願意回應她,雖然也不打算再細講。
「前輩,你家人對你好嗎?」
「我是養子,沒資格要求。」
「哦。」
在小蟬可憐他之前,陸判又說:「我幼年經常生病,義父總要夜半帶我
送醫。山區交通不便,他只能揹著我下山,全身都是汗。我想回程一定要向
他道謝,但每次都沒能說成。」
小蟬在牢門邊抱膝看著陸判,慶幸他有個溫暖的家庭。
「我爸爸媽媽也很疼我喔,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幸福的小孩。」
陸判沒有回話,小蟬也不知道她想要說服陸判什麼,只希望能讓他抑鬱
的眉眼展開一些。
「前輩,我過得很好,所以你不要太難過。」
陸判合上眼,就像含著血沫說道:「妳都死了,我還能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