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眉,眼袋,鵝蛋臉,笑起來會露出一點牙齦。
我面著化妝鏡中那張俏麗的臉,邊試著在信紙背後描繪著自己的容貌。
眉毛應該是淡的吧,擦掉!
不是眼袋,是臥蠶才對,擦掉!
牙齦,有,鵝蛋臉,嗯…還可以。
淡眉,臥蠶,鵝蛋臉,笑起來會露出一點牙齦。
就算說不上傾國傾城,但也算的上標緻了吧。我沾沾自喜的低頭塗抹,但當我再抬頭
望向鏡時,才發覺鏡中的自己和剛剛畫的又不一樣了。
於是我繼續塗改信紙,抬頭面鏡。塗改信紙,抬頭面鏡。
如此不厭其煩的動作,重複在這間佇立於暗巷,點著紅燈的陰暗旅社內。
旅社有個很特別的名字,叫做彼岸花。就意義上來說,似乎和它花語有相呼應的意味
。但實際上那只是媽媽桑一時興起的惡趣味罷了,這裡頭收受的不過就是一夜春宵。
而在成排旅社環伺日益激烈,年輕辣妹的香水味一間比一間還要濃的競爭下。媽媽桑
所持的彼岸花就顯得冷清許多,大部分尋芳客都寧願多花點錢,尋求多點刺激,而不願讓
自己花了錢卻是敗興而歸。
於是彼岸花越來越冷清,小姐也一個個接連被競爭者吸收走。到最後它終於冷清到連
“守望相助隊”的保護費都繳不起了。也因如此,那些守望相助隊來關切的時間越來多越
多,也一次比一次還難應付。
不過,那又怎麼樣,等我走了,這裡的一切也將被通通踢進記憶的角落。我看著牆角
行李箱,和桌上那張存好久錢的機票。
「妹仔,人客來啊喔!」媽媽桑敲著門。
我握著門把,最後一個男人了,接完他,我就能搭上五個鐘頭後的班機,去尋找我的
幸福了。
門打開。
那男人連自己身上那被汗濕透,緊貼肌膚的黃漬內衣都還沒脫下,便像隻久未進食的
牲畜,急忙抱起我胡亂舔舐。
他蜷曲的細白鬍渣在我身上搔癢著,一股中年男子特有的噁心汗臭,壟罩住這只有五
坪大的單人房。最後一次,忍一下就過了,我安慰自己。
「怎麼,會想出來賣?」他問,下身跟著一挺。
「因為我生病了,要很多錢到國外治病。」我回答,身體隨著往後一縮。
「什麼病?」
「一種,叫做臉盲的病。」我不想花太多心思應付他,過往卻自我流轉了起來。
*
八月,時序漸漸步入初秋,夕照將暑假尚未結束的空盪校園滾滿金黃色,滾滿一陣陣
若有似無的嘻笑聲。草原上的鬼抓人,男孩,女孩,我。
「剪刀,石頭,布!」
「你輸了!還是妳當鬼!」女孩對著我大聲咆嘯。一整個下午,他們像早就說好了一
樣,不論勝負如何出現,我永遠都是被排除在外的那個。
我感到很難受,被排擠的感覺在心裡有氣無力的浮沉著,但我卻也只能強忍著,因為
他們是我第一次交到的朋友。
「不公平啦,我已經當了一整天的鬼了,這次該換我躲了吧!」我不開心的反駁,臉
上還是盡力掛著微笑。
「好吧,那我們兩個當鬼,你去躲起來吧。」女孩牽著男孩的手轉過身。
「好…好吧…」
「數到十你要快點躲起來喔。」他們在彼此耳邊低語。我面著他們,腳步緩緩後退遠
離。好想,好想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但跑過去問會被討厭吧。
我忍著鼻頭酸楚轉過身。
「該躲哪裡好?」我走上階梯,經過成排空教室,左右顧盼了一會…啊有了!
我奔向長廊盡頭一間隱密的廢棄男廁,跟著委身遁進裡頭一個倒蓋的橘色大垃圾桶中
。「躲好了!」我興奮大叫,但沒人搭理,只有充滿義氣卻十分虛幻的回音在廁所裡迴盪
著。
接著,漫長的等待來臨。
3分鐘過去,他們一定想不到我會躲在這裡!
5分鐘過去,我是不是躲太隱密了。
10分鐘過去,許久的盼望,終於盼到他們倆接近的腳步聲,大概是興奮吧,我禁不
住期待的稍稍打開桶子裡偷看。
我猜這世界大概再沒有第二個像我一樣,願意交換身上一切,只願輸掉這場遊戲的人
了。
他們在廁所外徘徊了一陣子。「快進來,快進來!」我在心裡不停大叫,但不下幾秒
,他們便匆匆離去。接著,他們就再也沒回來過了。
他們,該不會丟下我自己跑走了吧。我心裡忽地盤旋起這種不安的念頭,卻不敢就這
麼離去,只因我還一廂情願的相信,他們只不過是真的,找的比較久罷了。況且這是我第
一次交到的朋友,怎麼可能就這樣逃走。
外頭越來越黑的天色和競相鼓奏的蛙鳴不斷增添在自己壓抑已久的情緒上。
我蜷縮在桶子裡,聽著蛙鳴,想起悲傷,想起自己。
從有記憶以來,我總是形單影隻。
這或許該究因於過去那個不完整的童年,早逝的爸媽,自私的親友,和無止境的寄人
籬下。
也因為這種過往讓我的個性變得十分閉塞,不擅於表達,甚至一直到了小學五年級我
才終於交到朋友,雖然那兩個朋友,現在也不知道消失到哪了。
簡短而悲傷的回憶結束。大概又過了一個,不,至少有三個小時吧。等到蛙鳴也停下
了鼓譟,腳步聲才終於再度傳來。「鬼來了!」我抱著腿,癟著嘴把自己縮了起來。
兩雙拖鞋在走廊上噝嗦移動著
「我們要找到妳囉。」女孩在廁所外頭輕聲道,接著躡著腳走進。四周的氣氛在此刻
變得十分厚重,壓著我的呼吸聲。
忽然,萬籟俱寂間。一塊重物壓在垃圾桶頂上,我想掀開垃圾桶,卻怎麼推也推不開
,接著。
「轟!轟!轟!轟!轟!」
「轟!轟!轟!轟!轟!」
「轟!轟!轟!轟!轟!」
垃圾桶內壁猛地幻化成數以萬計張邪惡鬼臉!尖叫聲四處奔竄,我分不清那些聲音是
自我嘴裡吼出,抑或是那些惡鬼口中噴射出的。
只感覺到那成千上萬個從外面,從裡面傳出,恣意放聲取笑著我的恐懼。
轟隆聲持續炸裂,疼痛把每一秒都延伸成像地平線般的永無止盡。
又幾分鐘過去,耳裡開始颳起陣陣風聲,身體雖然不再像起初疼痛難耐,我卻開始墜
落萬丈深淵,開始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想像中的朋友,是可以分享心中喜怒哀樂的樣子。但我所碰見的
,卻永遠都是委屈求全。
墜落之際,我終於連意識也一起搞丟了。
「欸欸,她…她怎麼不動了?」女孩扯著男孩衣角緊張道,看見滾滾血泡忽地從塑膠桶裡
竄出!
「不好了!」男孩眼見情勢不妙,拉著女孩便往外狂奔,完全沒想過自己會有這闖下
大禍的一天。
我就這麼濕冷難耐的渡過了一個晚上,直到隔天晨光乍現,才遇到個好心人替我移開
重物撿回意識。可沒想到,那個好心人,只是替我撿起意識,卻忘了撿起我弄丟的尊嚴。
他趴在我身上不停的找著東西吃,猛烈脹大的噁心和恐懼,以排山倒海的姿態淹過我
的思緒和淚腺。接踵而至的劇烈刺激讓我根本完全忘了該怎麼哭,該怎麼反應。
那好心人完事後便匆匆離去,獨留我和血跡斑斑的瓷磚地面面相覷。我甚至不知道地
上那幾件被扒光的衣服,是否該穿回身上,當下的我,真寧願自己從沒醒來過。
在他走後,又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跟在後頭接近。「又有鬼來了!」我在心中驚叫,跟
著迅速鑽回垃圾桶。
小便斗的水流聲唰啦啦沖著,一陣子後,腳步聲又轉而向我繼續靠近。
聲音最終停在垃圾桶外,此刻的我和鬼,只剩片單薄的橘色隔著。鬼伸出手,一張佈
滿刀疤的邪惡掌心映入眼簾,垃圾桶被輕輕的抬出條縫。
我伏在地上,他也伏在地上。
目光交錯中,他驚異的表情就像核彈在五官上炸裂一樣,猛地擴散開來!他退到幾步
之外,垃圾桶咕噥噥的晃了幾圈才停下。
「我…我幫妳報警,妳等我!」。
「不…不要!」
他原先亟欲離去的腳步在我這聲叫喚後停下。
他在外頭躊躇一陣子,跟著將四散在不遠處的衣物,塞進我們四目交接的縫中。突然
,無來由的,幾粒晶瑩淚珠落在地上乾涸的血泊上,我看著它們,終於再也止不住的崩潰
了。
他聽見哭聲,又抽了幾張衛生紙塞進縫裡,「真的不用幫妳報警或聯絡家長嗎?」
「不要…拜託!」我懇求,平常在寄養家庭已經夠惹人嫌了,再讓他們發現一整晚沒
回家的我也只是多吃些皮肉痛而已。
他聽到這似乎也莫可奈何,什麼事也沒做,就這麼聽著我哭。
而我哭了一陣子才發現,自己會這麼崩潰似乎不是因為他的不傷害。而是因為我發現
我已經完全無法再想起任何一張臉。
爸爸,媽媽,每個拳腳相向的同儕,視若無睹的過路人,甚至是剛剛面對面距離不過
幾公分的他。
從那天開始,這個病就這麼跟著我,到現在。
對很多人來說,一面之緣就像落花繽紛,經歷著相遇著,偶爾伸出手也能攥住一兩朵
奇遇。但對我來說,一面之緣卻是一個個沒有終點的故事,伸出雙手也只能看著它們穿過
掌心的那種。
「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到什麼叫溫暖。」我撫著嫖客汗水淋漓的脖子說。
「什麼事都沒做叫做溫暖啊。」他起身坐在床邊。
「大概是吧…比起那些曾經。」
「那我剛剛給妳的還夠暖嗎?」
面對嫖客的低級玩笑,我仍是勉強揚起嘴角陪笑。
「唉,我這人就是白天不懂夜的黑啦,」他大概是看穿了我的難堪,胡亂安慰著。「
等哥哥學會什麼事都不做,再回來給妳溫暖嘿!」
而正當他語畢撩上褲子,準備離開時。
「碰!碰!碰!」
「碰!碰!碰!」
門上被猛地拍出了幾張鬼臉,「裡面的開門!」幾隻兇猛的惡鬼在外頭大喝,鬼臉在
門上反覆漲縮著!想破門而入。
「怎…怎麼了!」我隔著薄被問。
「鬼來了!」他迅速將床邊一組三層櫃拖往門邊堵住。
「窗戶有辦法打開逃出去嗎?」他問。
「而且這裡是4樓,跳出去就死定了啊!」
「那快到床底躲起來!」我聽言鑽進床底,他也跟在我背後鑽進,「只能這樣了。忍
耐一下,媽媽桑應該應付得來。他們看裡面沒有反應,應該一下就離開了。」
他口中的鬼,感覺起來是個壞鬼。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壞鬼們仍持續拍著門不肯離去,我們倆也還在床下等待壞鬼放棄
。
嫖客為了撫平內心的不安,將話題轉回我的那些過去,「妳那兩個壞朋友和那個強…
」嫖客突然結巴。
「強姦我的人嗎?」我說
他點點頭,「之後有被抓到嗎?」他問。
我點了點頭出口道:「但抓到又怎樣,我的人生原本就一團亂了,他們只是把這灘渾
水攪得更散罷了。」
嫖客伴我倚在冰冷的地板上,伸手拭去我眼角的淚光。他以為我心中還有些不甘心,
但其實我是不怎麼在意的,「就算奪走他們所擁有的一切,也換不回我弄丟的那些東西了
。」我說。
「至於那個男人。」我執起他厚實,沒有任何刀痕的掌心,望著它。跟著將記憶轉回
那個風雨飄搖的過去。
*
冷清清的入夜校園,少了人們流連在廣場的笑聲,只剩偶爾獻聲高歌的蛙鳴。那一天
,男人什麼事也沒做,就只是陪著我哭,陪著我說話。
言談中,我知道他是個老師,不太受學生歡迎的老師,但我沒問他為什麼不受歡迎,
他自己也忘了提。
而或許是出自同情,在我終於擦乾淚走出垃圾桶的那刻,他不顧自己會沾上滿身騷味
,走上前給了我一記大大的擁抱。
「沒事了。」短短三個字,我再度潰堤。
潰堤的那刻,我完全不想在乎他的身份,只想一廂情願的認為,這輩子有人陪我一起
活下去了。
這短短三個字,也讓我們開始越走越近。遠遠記得我們第一次約會的場景。那天的他
,為了要我能在人群中輕易的認出他來,慎重其事的穿了成套的白色西裝,還在領口處別
了個大大的紅色領結,活脫就是個白馬王子。
而後的一整天過去我都沒弄丟他,卻不是因為他的誇張裝扮。是因為這整整一天,我
們從沒放開過對方一次。我們就像美國電影浩劫重生中的湯姆漢克和那顆排球一樣。
漂流在人海裡,唯一牽繫著我們的,就是這麼一雙代表重生和希望的掌心,冰冰的,
卻很暖。
偶爾,他會脫口而出你是誰,我們很熟嗎這種話。
我永遠分不清他是在戲弄,還是厭煩我了,爭吵也總是由此而起。但即使偶有爭吵,
每每只要我握起他的手,在他手上的傷疤繞個幾圈指尖,那些爭執便隨之煙消雲散。
之後一晃眼的好多年過去了,我也一直都沒問起那些傷疤的由來。這樣的安穩,一直
持續到幾年後的某次遠行。
小綿羊上,兩個人罩著一件雨衣奔馳在霧靄朦朧的蘇花公路上,那是我們的第一次環
島。
「雨衣好臭。」我抱著他抱怨。
「再忍一下,花蓮快到了。」霧靄在朦朧中逐漸凝聚成了份量十足的雨水。
「老師,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我的聲音覆在雨衣裡,被若有似無的雨點蓋過。
「什麼問題?」
「你手上的傷口,是怎麼來的?」微雨漸疾,我們的聲音越來越遠。他怔怔,沒有回
答。
「是不知道,還是我問到…問到不該問的了?」
面對我突如其來的疑惑,他似乎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混雜在我們之間的雨聲,也讓我
在霧裡看花,絲毫摸不透他的心聲,雨就這麼煞風景的從花蓮一路飄,飄到人聲鼎沸的墾
丁大街上。
驟雨忽至,眾人紛紛走避,我們的手還緊緊牽著。
「老師!」
「怎麼了?」
「我喜歡你!」
「我也喜歡妳啊。」他靦腆的笑著,卻帶了些忡忡的憂慮。
「你不開心嗎?」我問,他搖搖頭。
「老師。」我接著說,「我不在乎你的年紀,也不在乎你手上那些醜醜的傷疤或你總
愛開玩笑說忘記我是誰這些事。」
「我知道。」
「那為什麼,你看起來心事重重。」
話才說完,他便將自己的唇堵上了我的嘴。一幕我只曾在電影裡見過的唯美畫面,在
我面前不到幾釐米的距離裡,意外展開。
但劇情跌宕。正當我思緒仍處在亂當下的那刻,他又退開了。
「抱歉,以後不會再這樣了。」他邊說,邊撐開了手中的傘。霎時間,濕漉漉的天空
被傘隔開,也隔開了我總以為清楚的他。
深夜,雲雨從街上飄進我們之間。淋漓著,那是我給他的第一次。
他淌著汗。我吮著他的唇。
「對不起。」前後擺動中,他脫口而出。
「怎麼了。」我問。他又像自己不小心說了句不該說的話一樣,搖頭復歸沉默。
而看到臉色愈發凝重的他,我心中便愈感覺似乎有什麼壞事將要爆發。但即便如此我
仍是刻意將這種不安的感覺忽略掉了,原因無他,只因這一切都是我的一廂情願,況且再
怎麼糟,都糟不過我那些被當成垃圾般蹂躪的曾經了。
他抽搐了幾下完事,抽出滿溢的塑膠套後,便撫著我沉沉入睡。我從來沒有如此安眠
過,安眠到心裡居然有些惶恐。
隔天,我在個被烈火灼傷臉龐的惡夢中醒來。睜開眼,我側了身,想再一嘗前晚那濃
烈的吻。
但摸了摸床單,空的!我反覆拍著床緣,然後捏了下自己想確認這只是場夢,但窗緣
射進的陣陣溫熱陽光卻殘酷的告訴我:「這是真的。」。
「老師!」
我四處張望,再發現床邊原本的一對行李,現下只剩我孤伶伶一個人的。當下的我不顧
自己仍衣衫不整,便奔下樓衝出旅社。
「老,老師,你是在嚇我對吧!」我看著旅店門口的空蕩機車格,不敢置信的走回房
間。這時才發現他在床頭放了封信。
「不可能,」我將信封捏在手上,「不能拆,拆開信就代表妳承認他真的離開了。」
我告誡自己,然後將信放回了床頭。
接著3天過去,墾丁街上的遊客換了好幾批。
5天過去,「該回心轉意了吧。」我在心裡吶喊。情景就像回到好幾年前,我被關在
垃圾桶裡的那個晚上。
然後是第10天早上,叩叩叩!沉寂好幾天的門板被敲響,「老師!」我興奮莫名的
衝向門邊。開門,是旅店老闆。
「小姐,上禮拜那個先生幫你續租的時間到了,你還有要繼續住嗎?」他問。我摸摸
口袋,裡頭只剩張千鈔,抉擇是在這繼續等,或坐車回去找他。
「不住了。」我搖了搖頭道。跟著便搖搖晃晃的坐上客運,回到了台北,回到他任職
的學校。
「他早就離職了!」這是他同事給的第一個答案。
「離職!那你…你知不知道他去哪了!」我拽住他的肩質問道,活像個瘋婆子。
「出國了吧。」
「出國?」一個自己從未設想過的答案,我抱著頭,下意識掏出背包裡那個信封袋。
突然間,「咚!咚!咚!咚!咚!」接連不斷的拍門聲將我再度拉回現實。
「塞恁娘咧!不要躲了,知道你們在裡面啦!」
「怎麼辦!」我很緊張。
「沒關係,就算他們闖進來了也找不到我們。」嫖客像甘願相信外頭那些惡鬼智商通
通都是零蛋般一廂情願的說著,語畢又繼續問,「那為什麼,你之後會到這裡?」
我皺起眉頭,有些無法理解他的言下之意。
「我的意思是,為什麼,你會出來…賣?」他說得很含蓄,跟早些時候飢渴難耐的樣
子大相逕庭。
「一個既沒才華又沒人脈的女孩,為了幸福做這點犧牲,沒什麼錯吧。」我強詞奪理
般的回應。然後撇頭笑了笑,裹著棉被鑽出床底。
我躡腳走向化妝檯,拾起上頭的一張信紙。再鑽回床底將信紙遞到他手上。
『小華,對於這樣不告而別,我感到很抱歉,但終究是需要下個決心的。從妳第一次問
起我手中疤痕的那刻起,我就想了很久。
這些疤痕,是為我自己而留的。妳總說我愛開些假裝忘記你的玩笑,但我卻始終不敢
向你表白,我也和妳同樣臉盲,甚至,我的狀況要比你嚴重很多,這些疤痕是我為了不要
忘記自己而留的。
我很怕,很怕有天醒來,再也牽不到妳的手。很怕有天醒來,在我身邊的是個陌生人
。於是我決定在事情無法挽回之前,毅然決然的結束這一切。
而關於辭職我也想了很久,或許老師這個職業,真的不適合我。一個永遠記不得學生
臉的人,哪還有什麼資格當老師,你說對吧。
妳在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在很遙遠的地方了,那裏是個天堂,有雪白大地和極
光奔馳,沒有痛苦,沒有悲傷,也不必成天得被認得人或不認得人的壓力追著跑。只有我
和世界。
原諒我暫時的不告而別,等我安定那邊生活後,會回去帶妳一起來的。相信總有一天
,我們可以不再窒息般的牽著彼此的手。而是互相擁抱著,什麼事都不必擔心,只是輕輕
的跳著舞,唱著歌,聊著我們夢中的一切。』
嫖客看完後闔上信箋,「那妳知道他是去哪了嗎?」
「那個同事跟我說,他到阿拉斯加去了,」我掩不住興奮的語氣說:「雪白大地,極
光奔馳,我已經存夠錢買好機票要去找他了,等外面的壞鬼們離開,就要準備去搭飛機了
。」
嫖客聽完後無奈的搖搖頭,「唉…傻瓜,就算妳真的到那了,阿拉斯加那麼大妳就確
定妳找得到他?」
剎那間,我像是自己長久以來的信仰被硬生生敲破一樣,「找得到…他嗎?」我喃喃
,下個瞬間,「轟!」的一聲!木門上的巨響從單純的雙手拍擊變成重物碰撞,像多年前
的橘色塑膠桶上,那些數不清的四處奔竄的邪惡鬼臉一樣。
跟著,啪啦一聲,木門碎裂,三層櫃以一種十分不合理的角度被用力踹飛!
「不要躲了!」壞鬼越過毀壞的木門在床邊怒喝!
「你們看!就跟你們講這裡沒有洨賊啦!」媽媽桑用語焉不詳的臺灣國語力勸他們放
棄。
帶頭的壞鬼沉默了一秒,突然,「磅!」一聲槍響炸裂,媽媽桑的額頭被開了個洞,
倒下!壞鬼繼續走,最後,他在床邊停下腳步,慢條斯理的彎下腰。
三雙眼睛霎時在驚懼,自信和不甘心間來回轉動,相覷。
嫖客將信紙收回自己口袋,不自覺的用背頂著我後退,退到床外,牆邊,窗緣下。
壞鬼邊徐步走近我們,邊出口道:「聽我的話,我們今天來只是想聘請妳到我們公司
上班,別這麼害怕。」他使著狡詐語氣對我說,
嫖客在這時附著我的耳低聲,「壞鬼有三個,我能幫妳擋,妳找到機會就逃走吧!」
「幫我擋?」我驚異的望著他。一個鐘頭前,這男人的臉對我而言不過是陣轉瞬即逝
的冷風,但此刻居然令人感到如此堅毅和溫暖
「碎念什麼!」壞鬼大吼。
「我想你是個值得擁有幸福的單純女孩,不該為了這種複雜的社會現實投降。」嫖客
語畢起身,「放了這女孩吧。」
「操!我們要她,還輪得到你這隻豬來替他說情?」壞鬼。
嫖客舉起雙臂,朝壞鬼跨近一大步。
霎時間!我還未意會到發生了什麼事,只見他雙手一橫,已經架住了兩個壞鬼的脖子
,「快跑!」他大吼。
「砰!」中間壞鬼傳出的「砰!砰!砰!」接連三聲,煙硝自他身上濺出三個混濁且
完整的窟窿,接著嫖客跪地,倒下。
無法理解情況的我,完全不敢貿然闖向門外。我下意識的爬上窗緣,滑開窗,所有動
作都像是被放慢了十幾倍的逐格動畫。
動畫最後,我攀向窗外。
其實,我早就知道自己這輩子再也無法和他見到面了,就算我真的飛到他擁有的那片
天空下,只是我一直不願承認。
在這17年來被家庭丟包,被朋友丟包,記憶丟包,到最後連唯一懂我的人也丟包了我
。
更沒想到人生的最後一刻伸出手拯救我的,居然是個素昧平生的嫖客。或許真的就像
我曾聽人說過的,有些人在陌生人面前,往往能展現自己那最毫無保留,最義無反顧的一
面。現在聽來還真諷刺。
「他馬的,妳給我回來!」壞鬼出聲衝上前想阻止,然而我已一躍而下。
謝謝,謝謝你短暫的救贖,但悲哀的是,這已經是我現在唯一能掌握自己人生的方式
了,就算只有這短短幾秒,我也想享受那種不受命運拖磨的幸福。
嫖客見女孩的身影從窗邊消逝,用自己僅剩的最後一絲力氣,掏出口袋那張信紙。
信紙正面,寫滿了他們相愛,卻認不得彼此的痛。他虛弱的將信紙挪向背面,那裏是
張一絲不苟的俏麗臉龐,是張笑起來會露出一點牙齦的。
「淡眉,臥蠶,鵝蛋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