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爾拿起隨身聽，按下播放鍵，聽著裡頭傳來年輕活潑的女子聲音。
「嗨，爹地，是我，蘇珊。我到紫杉鎮了，大概只要再開上好幾百哩就到家了，你要
是先睡了就別等我。」她頓了頓，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天啊，我真的好想來杯濃濃的
咖啡提提神，可惜不行。」
比爾靜靜聽著。
「嘿，老實說，我不是一個人。」那聲音緊張地笑了一下。「我大概沒有告訴你我有
個意外的旅伴吧！我誰也沒說，想先告訴你，做好心理準備囉！我得上路了，爹地，我
——」
比爾按下了停止鍵，話語就此熄滅。蘇珊再也沒有機會活著向父親表達她的愛了。
趁著假期返鄉度假的她，最後一次被人目擊是在紫杉鎮上那間加油站，她在小賣店裡
買了口香糖、果汁和餅乾。等她加滿了油，車尾燈消逝在暗夜的山道上，她就如同一片樹
葉掉落在森林間，再也不見蹤影。
比爾抬起頭，望向時鐘，鐘面玻璃上映出一張頭髮花白、滿臉皺紋的面孔。他順了一
下鬍子，這副垂垂老矣的樣貌，他怎麼樣也看不習慣。
移開目光，他眼前浮現蘇珊的臉，那張臉浮腫瘀血、鼻樑斷裂、慘不忍睹，絲毫不見
往昔美貌。她曾經很漂亮，但現在比爾得看著照片，才能想得起她還漂亮的時候，長得是
什麼模樣。
蘇珊失蹤之後，警察在紫杉鎮到她家的那一段路上來回搜索，卻一無所獲。沒有人知
道她發生什麼事、去了哪裡，也沒有人知道她電話裡提到的神祕旅伴究竟是誰。偵查方向
一度指向她交往多年的男朋友，因為有人指證說當時兩人頻頻爭吵、關係緊張，但那名男
友的不在場證明無懈可擊，於是案情又陷入一團迷霧。
那一帶山區地形廣大複雜，罕有人跡，又逢連日豪雨，雨水將她可能留下的跡證沖洗
得一乾二淨。當初比爾就是看中那種寧靜荒涼的原始之美，才選擇在荒野定居。現在回想
起來，那還真是他這一輩子做過最錯誤的決定。
比爾走出客廳，推開大門，步上門廊，滿山枯葉通紅，山雀吵雜鳴啼，眼前秋景他無
心賞玩，滿腦子專注在自己的情緒裡。
他還記得他第一次登台演出，面對滿廳觀眾，心底翻攪的就是這股顫慄。混雜了恐懼
和興奮，以及一點點的期待，自信與怯懦並存、確信與未知交融。
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他等的人早該現身了。只是這座山莊同樣位在人跡罕至的山區，
而且位置隱密，要是來客因迷路遲至，也是理所當然。他再看一次手錶，感到口乾舌燥。
蘇珊失蹤的期間，他也曾如此按捺焦躁的情緒，等了又等，計算著時間的流逝。
就是那段時間讓他對警察所作所為大失所望。他提供了線索，小心翼翼想要引導偵查
方向，卻被負責的警官嗤之以鼻，將他的說詞視為胡言亂語。到後來，沒有一個人願意相
信他。
所以蘇珊才會失蹤至今，到現在都還不見蹤影。
比爾發覺他又陷入往昔回憶，連忙振作自己。他早已不在舞台上演出，卻還是在現實
生活裡，戴上了面具，把人生演成戲。
有時候他內心終究會感嘆，世人所見道貌岸然的他，不過表象，誰會明白他內心所潛
藏的深沉黑暗和濃稠殺意呢？
他拉回思緒，再一次於腦海中演練接下來將會發生的劇情。他自認做好了準備，不過
怎麼準備才算萬全，就算他不是第一次下手，其實心裡還是沒有個底。
要是演員遲遲不上場，大不了撤掉舞台，重新來過，反正他有的是時間和耐性。他安
慰自己。
等了許久，他看到遠方林中小徑鑽出個人影，向山莊走來，那人不時左右張望，一副
心虛怕事的姿態。
「抱歉，我遲到了。」來的是名年輕男子，看上去剛剛成年，身材削瘦修長。嘴上冒
出的短髭掩飾不了青澀生嫩，眼神飄移不定，雙手不斷搓動。這種年輕人，比爾可是看得
夠多了，只會在表面逞凶鬥狠，實際上卻是畏縮怕事、遇難即逃。
這種人，一點活著的價值也沒有。
「別在意，這裡不好找對吧？」比爾伸手和他相握。他壓抑嗜血渴望，勉力維持臉上
不動聲色。「湯姆？對吧？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湯姆聳聳肩，訝異於比爾的手出奇有力。比爾遲遲不鬆掌，讓他有點不自在，他抽開
手，舔舔嘴唇。「呃，我搭便車，剩下一大段路用走的，安迪介紹的是這裡，沒錯吧？」
「沒錯，沒錯，我是蒙特里梭。」比爾微微笑道。
「安迪在哪？他沒和你聯絡嗎？」
「沒有，他離開之後就沒有再聯絡我。」比爾頓了頓，調整口音，現在可不能讓他起
疑。「他有跟你說吧？我剛好也需要一名冬季零工，在雪封期間負責管理這棟山莊。你得
清理屋頂和走道的積雪，免得房屋被冰雪壓垮，還要看管門戶，防範竊賊闖入。你應付得
來嗎？」
「當然，我是說，我應付得來，不過就是一些瑣事嘛！」湯姆跟隨著比爾進屋，兩眼
發直打量著屋內簇新華美的擺設，心不在焉地回答。
「很好，這裡冬季交通不便，就算沒積雪封路，到山下小鎮也要半個多小時的車程。
年輕人通常待不住，覺得無聊。」湯姆打量環境，比爾則打量湯姆。「這裡還挺適合隱居
的，沒人引路，通常也不會有什麼人來此拜訪。」
「嗯嗯，好、好極了。」湯姆連連點頭。
他們穿過鋪著地毯的長長走道，來到房屋另一側的餐室，水晶燈灑在小吧檯後那些如
藝術品般陳列擺設的酒瓶上，反射出點點輝光，那是比爾的精心設計。湯姆眼睛一亮，比
爾幾乎可以聽見他嚥下口水時，喉嚨裡的那聲咕嚕。
別心急，比爾想，酒還沒醒好。
他刻意忽略酒櫃，指著食物儲藏室說：「這裡的食物任你取用，要是想要額外購買些
什麼，你可以開車庫裡的車到鎮上採購，不過你得自個兒付帳。你有駕照吧？」
「喔，當然。」湯姆警覺地看著比爾，手插在口袋，沒有打算取出駕照供比爾一觀的
意思。比爾當然明白原因，他也不繼續追問，擺出一張慈祥和藹的面孔，繼續領著湯姆巡
迴山莊。
「屋內得保持整潔，地毯要吸，門窗要擦洗，下雪的時候要蓋上防護板；你得時時留
意天氣預報，懂嗎？」他們繞了一圈，又回到客廳，比爾正眼看著湯姆，那眼神令湯姆有
些緊張。「工作雖然龐雜，但不繁重，薪水也高。」他報出一個令湯姆瞪大雙眼的數字。
「如何？你有意願嗎？」
湯姆沒有馬上答應，而是舔舔嘴唇，猶豫開口：「蒙……先生，能問個問題嗎？」
「請問。」
「安迪是幫你做事的嗎？」湯姆向屋內一擺手，眼裡燃燒著對財富的渴望。「要怎麼
做，才能爬到像你一樣的地位？」
比爾只用銳利的眼神打量湯姆，只用沉默不語，就讓湯姆窘迫不安。等到兩人間的沉
默逼近緊繃，他才淡淡開口：「……我不過是個學校老師，要說地位嘛，充其量只在學生
劇團裡有點說話的份量。」
湯姆愕然不解。「那安迪怎麼說你能罩我——」
「你以為我是幫派老大嗎？可惜不是。」比爾嘴角有笑意，眼神裡沒有。「就算你是
我的學生，闖了禍我也幫不了你，懂我的意思嗎？」
比爾知道他不懂，他說這話就不是要讓湯姆那種人懂的，他深切地懷念起蘇珊的聰慧
，懷念到心都痛了。
比爾嘆口氣，裝出惋惜的樣子。「如果你要的不是這份工作，而是打算從我這裡得到
其他幫助的話，很抱歉我無能為力。我開車送你回鎮上去吧！」
湯姆瞪大雙眼。「為什麼？我又沒說我不接！」
上鉤了。不過其實沒上鉤也無所謂，比爾早知道能用什麼方法達成目的。演這齣只為
了過過戲癮，嚐嚐耍弄這些年輕人的滋味。
他臉上露出微笑，如果湯姆夠謹慎，或許能讀懂他眼裡的冰冷。「太好了！雖然我不
贊成白日飲酒，但慶祝一下無妨。地窖裡正好藏有適合的酒，可以開來嚐嚐。」
他看著湯姆舔著嘴唇，聽見他喉嚨焦渴的吶喊。「什麼酒？」
比爾這一次開懷笑了，無比真誠。「阿蒙蒂亞度雪莉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