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的外曾祖父有一次到山上砍柴,黃昏下山途經幽篁夾道,
突然一棵竹子在他眼前直挺挺的倒下來,橫在路中央。
外曾祖父嚇了一跳,轉身就跑,慌不擇路翻越另外一座山頭,天亮才回到家。
據說從前村子裡有人遇過相同的狀況,那人不以為意的跨過竹子,
結果倒下的竹子立刻彈起,那人當場吊死在竹梢,同行目睹的人也嚇掉半條命。
從此村子裡的人都會互相告誡,小心倒在路中央的竹子……
深夜躺在床上,想著小時候阿嬤告訴我的故事。
山村多竹,我從小就害怕那些幽深的竹林,更怕遇上無故橫在路中的竹子。
但今天,組長直直從攔路的橫竹上輾過去了,那碎裂的聲響彷彿還迴盪在我耳邊。
應該……不會有事吧?我不安地拉緊身上的睡袋,輾轉許久,好不容易才睡著。
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被一陣濃烈的黑板樹花香薰醒。
我睜開眼睛,房裡的窗簾在風中亂颭,篩漏幾絲忽明忽滅的銀白月光。
忘記關窗戶嗎?我從睡袋爬出來,走到窗前,想把敞開的窗戶關好。
窗外月明如晝,我瞥見一樓圍牆邊高大的黑板樹叢下站了一個人。
因那人背光而立,有如一團黑影,看不清楚是誰,只隱約可見長髮及裙擺飄飄。
是麗環前輩,還是琴姐?這麼晚了,一個人在庭院做什麼?
出於好奇,我拿起手機下樓--雖然手機訊號在這荒山斷斷續續、幾近於無,
但還是帶在身上比較放心。
我輕輕打開玄關大門,朝著那排黑板樹走去。
說也奇怪,當我靠近樹下時,那個黑影倏地消失了。
我愣了一下,揉揉眼睛--是我眼花,還是那個人走到別的地方去了?或者是……
正想回頭,一隻手驀然從後方搭上我的肩膀。
「哇哇哇哇哇!」我嚇了一大跳,反射性抱頭縮在地上發抖。
「對不起!我是承羽!抱歉嚇到妳了!」
承羽?承羽是誰?我一時想不起來,但這再熟悉不過的聲音讓我頓感安心。
「組長是你。」我長長吁了一口氣,起身面向他。
「對不起,我以為妳有聽到我的腳步聲。」
組長撿起剛才被我甩飛在地上的手機,
螢幕迸現的裂痕讓他更加懊惱:「抱歉把妳嚇成這樣,回去之後我賠妳一支手機。」
「不用了,只是螢幕而已。」我從他手中拿回手機,看了一下。
「一點多了,組長怎麼還沒睡?」
組長遲疑了一下,說:「我回車上拿東西。那妳呢?
半夜一個人在這裡徘徊,是不是看到了什麼?」
「沒、沒有!我……我在這裡賞花。」
「賞花?」組長四下一望,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這裡有什麼花可賞?
我指了指圍牆邊的樹叢。
「剛才睡到一半,聞到黑板樹的花香,覺得很懷念,所以下來看看。」
「原來是這樣。」組長接受了我的說詞,點點頭。「我們還是回房吧,夜裡風涼。」
「好。」
唯恐據實以告會嚇到組長,我不得已撒了一個謊,
但從組長的神情看來,我知道他也沒有說實話。
莫非他也看到了什麼?
隔天麗環原本想去位於村南深山的瀑布探險,但因天候不佳,
一早風雨如晦、黑天暗地,只好暫時打消這個計畫。
雖無法出遊,三餐還是要吃,這荒山野嶺之地自然沒有外送,
我提議大家到村子東北方的城鎮,那裡有條知名老街,美食很多。
大夥欣然同意。
組長開車載著眾人,從別墅前方的私人道路下山,連接通往東北鄉鎮的村道。
行經昨日壓到竹子的路段時,我特別留意細看,可是地上卻沒有餘留任何殘枝斷梗。
我心中一驚,下意識轉頭看向坐在駕駛座後方的麗環前輩。
「幹嘛?想我喔?」麗環說。
「啊……不,沒什麼。」
前輩神色如常,表示此地應無妖異……大概是我想太多了。
車子順著迤邐蜿蜒的山路前行,右邊是山石嶙峋的峭壁,左邊是懸崖深谷,
本該是極為秀麗的風景,但因道路兩側古木枝葉交纏,一向難見天日,
更兼此時山霧瀰漫、細雨霏霏,能見度更低,宛如黑夜。
即使打開霧燈,仍照不亮前方的道路,組長只能靠著路邊的白線反光,
勉強辨識路徑,謹慎前行。
在這種深山老林,導航起不了絲毫作用,負責指路的我壓力也極大,
很怕一不小心迷失了路徑。
「組長,前面順著山壁右轉。」我憑著幼時的記憶說。
「右轉?可是這裡沒有右轉的路。」一直聚精會神的組長微微蹙眉。
「咦?」
「妳看地上的白線,是一路往前,沒有轉彎。」
前方濃霧瀰天,完全不辨路徑,我看路邊兩側的白線,確實如組長所說,是往前延伸的。
「可是……」我記得這條山路是依照山壁修築,如果不順著山壁,往前直行就會……
「組長煞車!」我突然放聲尖叫。
組長不明所以,卻也緊急踩了煞車。
我感覺車身重重地頓了一下,慣性動作差點讓我一頭撞上擋風玻璃。
「幹什麼呀?痛死了!」後座哀嚎四起。
「妳沒事吧?」自己也受驚不小的組長關切的看向我,「有沒有撞傷?」
「沒事,還好有安全帶……」
「欸欸欸!我們都不是人啊?你居然只問小雨!我撞到額頭了耶!」
麗環摀著自己的額頭,不滿的說。
「誰叫妳不繫安全帶,真正【夕鶴】(死好)!」
坐在第三排座椅的同事阿星涼涼地譏嘲。
「你這小王八蛋,講這什麼話?逼我把你暗戀梳化組小良的事抖出來?」麗環轉頭怒飆。
「耶~原來你喜歡阿良喔?可是之前你不是跟我說阿良全身上下擠不出一滴女人味,
是不折不扣的男人婆啊?」小鴻驚訝的說。
麗環連忙握住自己的嘴:「啊!不小心講出來了。」
阿星一臉鐵青,正要回嘴,
玉琴不耐煩的打斷他們:「不要吵了,你們不覺得應該先關心為什麼要緊急煞車嗎?」
「對了,為什麼要急煞?」麗環回過頭。
我指著霧氣漸散的前方,顫抖的說:「這裡好像是斷崖。」
組長小心翼翼地打開車門,赫然發現左前輪幾乎懸空。
眾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將差點摔落懸崖的車子拉回的時候,霧氣已經散盡。
亮晃晃的日光朗照四方,潮濕的路面很快就乾了,彷彿不曾下過雨。
驚魂甫定的眾人回到重新行駛的車上。
組長百思不得其解:「怎麼會這樣?我剛才看到的路線明明是……」
「深山多霧,容易讓人產生幻覺,沒什麼。」
我這樣安慰他,心裡卻隱隱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
到老街飽餐一頓之後,眾人吵著要四處遊歷一番,
於是我又帶著他們去附近各個風景區玩耍,回程已是深夜。
車子行駛在霧氣籠罩的山路,有鑑於上午的恐怖經驗,負責駕駛的組長更加戒慎,
不啻臨淵履薄。
我看他雙手緊握方向盤,額上微微沁著冷汗。
而後座那四位乘客一如既往,安心地睡得人仰馬翻、鼾聲四起。
「組長,如果你信得過我的技術,不如……」我輕聲的說。
組長搖搖頭,「開夜車精神壓力很大,山路更格外吃力,還是我來吧!」
我不再堅持。坦白說,我對自己的駕駛技術半點信心也沒有,不敢逞強。
我繼續專注路況,適時提點該注意的地方。
沿途沒有路燈,僅能依靠車頭大燈辨識路徑;
雖然明月在天,但因夜霧濃重,稀微月光亦只為這深山險徑增添幾分朦朧。
「組長,那個……」我突然看到右前方不遠處站著一個人,一襲白衣在懸崖邊飄蕩。
組長也看到了,「這個時間,怎會有人站在路邊?迷路了嗎?」
「離斷崖那麼近,該不會想……」我深感不安。
「我們靠近看看。」組長緩緩駛近,在那個人身側停下。
我正想按下車窗,詢問對方是否需要援助的時候,那人也轉身面向車窗--
一雙只有眼白、沒有瞳孔的眼睛赫然和我近距離對視。
我還來不及尖叫,組長已火速駛離現場。
不知過了多久,我僵硬的轉頭望向組長,組長神情凝重,一言不發。
剛才那個……不是人吧?我想說些什麼,卻一時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若有妖異,麗環必有感應。】突然想起琴姐多次這樣說過。
如果剛才那個真的不是人,何以前輩毫無反應?
難道前輩這靈界感應器也跟導航一樣失靈了?還是……其實剛才那個是人?
「何方陰魂?」
正想著,後座突然傳來麗環的聲音。
我愕然,轉頭相看,只見麗環癱在椅子上,雙眸猶閉,明顯還在酣睡,
唯有雙唇微微張歙--「人鬼一朝異,陰陽兩道分!」
「……」
「說夢話,還唸著妳的台詞。」組長笑了一下,企圖緩和車上詭譎的氛圍。
我也勉強一笑,笑意慘然。
在我的劇本裡,這句台詞分明是對著厲鬼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