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間條例：還願
0.落水
在他老家，大阪那裏，有一句俗言是這樣說的：你從哪裡生，就在哪裡死。
這句話有很多很多種解讀法，但他的長輩是這樣解釋的：他們家的男人就是待不住家裡，
一天到晚往外跑，有時，非常不幸的，有些人會客死他鄉，先不論遺體搬運問題，至少在
精神上，應驗著這句大阪俗諺，當你死時，有些東西會帶著你回家，無論距離多遠，他們
金田家的人，最後總是會到家。
現在他死了，他發現自己站在水中，雙腳神奇的站立於水面之上，而在岸邊，他看到警察
和鎮民正把自己的屍體，跟那個小孩打撈上來。
他的屍體一動也不動，一個平常跟自己交好的同事痛哭出聲，那個孩子本來也躺在地上動
也不動，但數秒後，開始咳出水來，有些鎮民歡呼。
死亡和重生兩件事同時發生，讓他開始想起大概的情況：他在巡邏，看到一個孩子落水，
那孩子用日文喊著救命。
他一直不是一個好警察，局裡對自己的評比一向是不過不失，有點漫不經心；對於捨身救
人這種事，他一輩子都沒想過，更不覺得那是會落在自己身上的事──但現在，他首先發
現那孩子是個台灣人，再來更驚恐的發現，自己為了台灣人而死。
他一直不太喜歡台灣人，他覺得他們又懶，對人生又沒有想法，這島上的人們都是這樣，
只求溫飽，不去想明天，他跟他的同事時常嘲笑，說這島活該被他們殖民，日本人來這裡
，就是為了要教育，提升這些愚民的知識水平。
但現在，很諷刺的，一個台灣小孩被他救活，他自己則遇難而死──怎麼想，都不是很划
算，他只好想起老家大阪的那句俗諺，好吧，死都死了，我的身體就放在這個島上腐爛吧
，但至少來個什麼，接我的靈魂回家吧──
腳下的河水湍急，他站在水上，看著日本警察因同事的死啜泣、台灣的笨蛋抱著笑孩又笑
又叫，他張開雙臂，心想，死後的世界，趕快把我帶去別的地方吧。
他開始等，等著那些曾經出現在童話裡的死後使者來接人，他等啊等，等啊等。
這一等，他周遭的景色開始斗轉星移，他驚恐的發現，事情跟他想得不太一樣：他看到他
的屍體被好好的埋葬，村民們從鎮上找來一塊上好的石塊，細細打磨後立了個碑，碑上除
了他的名字，還有一些他從沒聽過的顯赫頭銜，他來台灣兩年不到，漢字他並不熟悉，但
他至少認得出來三個字：義。民。爺。
他的下葬地，開始有人來拜訪，一開始是那孩子的家人，他們帶著水果，默念一些他並不
懂的感謝；再來有人帶了香，他們點燃，並開始對自己的墳頭拜了又拜，而他則在空中聽
見那些並未說出的心願：
保佑農作
保佑家人平安
保佑戰爭盡快結束
他記得自己坐船到台灣，下船處的路邊，有一個破破爛爛的小廟，廟口點了一些香，放了
一些寒酸的供品，裏頭的神像骯髒，半張臉還被蟲啃爛，那時他跟同事曾經嘲笑，台灣人
，連這種破東西都拜。
現在，一切流轉，這個討厭台灣任何事，散漫的警察，如今也住進了一個那樣的小廟，那
個廟比較新，供品也比較好，而來參拜的人也比想像中的人多，很多。
沒有東西要接他回去，他在水面上等了等，感覺到時間流逝，而這塊土地上的笨蛋的話語
，化為香火，開始灌入他的體內，他一點都不覺得這是什麼他媽的神力加持，而是一種硬
加上來的束縛，他的身體越來越重，他的意識越來越擴張，這個他所痛恨的落後小島，竟
然就這樣綁住了他。
你從哪裡生，就從哪裡死。
現在，他知道，這句話在台灣，不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