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夠理解我的話嗎？好久沒人聽我說話了。」
坐在我旁邊的，是一個名叫許年芳的女孩。她身子好小，大約五歲吧？可是她卻說自己已
經55歲了。
她從一個洞掉進去後就來到了這個地方。
簡單來說這就是穿越吧？我看著她那還稚嫩的臉，很難想像她說的是自己編出來的。
我是個作家，目前專攻奇聞軼事類，最近想回到家鄉把鄉野傳奇記錄起來，於是就有人跟
我介紹了這個女孩。
跟她的父母聯絡後，一到他們家，她就以天真而歡愉的表情蹦跳前來，她的父母很驚訝
，因為她從來沒那麼開心過。
而她自己的說法是：終於來了一個可以理解她的人了。
老實說我其實不太相信她的話，畢竟小孩總是會自己編些故事，有些甚至會把那些故事當
真。
雖然如此，我仍覺得這個故事蠻有趣的。
她說自己原本叫做fagayaita bumai(類似的音譯)，據說在他們那邊直譯過來是女獵手蘭
的意思，他們的名字成年後會加上職業，算是個傳統吧。
特別的是，她當了三十多年的獵手獵的卻不是食物，而是山怪。
在那個世界裡，山怪是個惱人的存在，他們會隱身在森林之中，襲擊路過的旅人，時不時
就造成旅人失蹤或死亡，導致山上居民下山更加困難。
聽起來就像魔神仔的加強版。加了附註，我繼續記錄我們的對話。
因此古早之前就產生了獵手這個職業，他們的職責是將隱藏在各處的山怪引誘出來殺掉，
並將山怪的血灑在村庄周圍，製造一道令山怪不敢前來的結界。如果村人疑似遭到山怪引
誘而失蹤時搭救他們也是獵手很重要的工作。
平常沒有獵捕山怪的日子，就由他們負責採集藥草，並在村人生病時給予救治。
她就這麼以這個職業為傲，並且努力工作著，直到她掉進奇怪的洞為止。
「那個洞可真是冷阿。」還記得她講到這一段，臉上露出一個頗為複雜的表情，裡頭包含
了某種說不出的遺憾。
「我想爬出來，卻一直感覺被一股強而有力的東西拖拉回去，當下我以為是山怪，結果往
下一看，只是無止境的黑。」
「你知道身為一個獵手，總是要做好隨時會被山怪殺死的準備，因此如果我看到的是山怪
，我還有可能因此奮力一搏。可是當你面對的不是山怪，而是某種未知的東西，你還是會
不自覺的產生恐懼。」說到這裡她抬頭看我。
「你可以理解嗎？」
基於禮貌性的回應她期待的眼神，我輕輕點頭，但我在心裡畫了一個小小的叉。
「我就是因為這份恐懼而失去意識的，醒來之後，我就變成了一個小嬰兒了。」說完，她
陷入了一段長長的沉默。
之後我跟她聊了醒來之後到現在發生了什麼事，不外就是和一般小孩一樣學走路、學說話
直到現在在等上學，感覺就只是一個擁有前是記憶的孩童，只是她的前世並不在這個世界
上。
「如果當時，我能夠再更小心點就好了。」最後，她以這句話結束談話。
怎麼可能呢？我也曾記錄過好幾個訴說前世的故事，但那都是可以經過考證的，要怎麼讓
我相信這不是自己編的？記錄完後，我還是覺得這個故事還是有點不真實。
罷了，反正鄉野傳奇，能夠證實的也沒有幾個吧。
過了幾天後，我再次拜訪她的父母，並且將會談的原稿給他們的女兒看。我將原稿交給她
，她卻說想到離家不遠處的防波堤看。
看她端坐在堤防上看得認真，時不時還問我這個字要怎麼讀，很難想像一個五歲女孩，能
編出這樣的故事。
或許她的父母給他讀了讀本，然後她就把其中的主角想成是自己了吧。小孩子都是這樣。
想來我有點後悔要把這件事當真了，雖然很有點對不起她，但我應該不會將故事收錄在書
裡頭了。
「呼。」她看起來很滿意，帶著微笑將原稿還給我。「太感謝你了，大哥哥，謝謝──嗚
……」
說著，她竟然哭了起來。
我有點手忙腳亂，趕忙衝去在家裡等待的父母借了衛生紙，幸好他們對於我弄哭他們女兒
這件事並不在意。
「你怎麼了？還好吧？」我慌忙的塞給她衛生紙，她馬上蓋住鼻子，發出又長又響的擤涕
聲。
用哽咽的聲音，她邊抽泣邊說道：「我只是覺得太好了，我終於不用再一直記得過去的記
憶了。」
難道我想錯了？我順著她的話題問：「這不是你的過去，怎麼會不想一直記？」
「因為會忘記，」她揉著鼻子，整個鼻子眼睛紅得像喝醉的老頭。「每當我長大了些，這
些記憶就會淡去，也因此我很努力的不停地說，就是為了要將他們記起來，但最後…….
也只能記得少部分的事情。」
「你一定會覺得那不如就直接忘記吧？反正我也不在那個世界了。」
「可是我很不甘心，一直以來我都很希望能再回去我原本的世界，所以我試過很多方法，
像是跳進坑洞或是很深的水溝之類的，但怎麼試都沒辦法。」
「雖然這裡的父母對我很好，但這裡不是家，只有那個充滿山怪和我親愛的村民的山上，
那才是我的家。」
「所以在某天我終於意識到我不可能再回去時，我大哭了一場。」她這時終於冷靜了下來
，抱著膝蓋，眨著泛紅的水亮眼睛，看著河堤的水。
「為此我不停的說著我的回憶，不管是如何用異樣的眼光看我，我還是要說，因為這是我
能記住我的過去的唯一方法。」
「為什麼要那麼努力？」
「因為我怕……」她頭靠在膝蓋上，氣若游絲的說著：「我怕有一天醒來，發現我連過去
的一丁點事情都想不起來了，我一定會崩潰，因為那就好像……好像我又死了一次。」
「可是如果寫下來，這樣就算我不再記得，還是能夠回憶和翻看。所以我本來打算要一直
記得那些回憶，等我長大就可以將他們寫下來。」
說到這裡，她展露笑顏：「不過就在這個時候，你來了。我就覺得也許是這裡的sakizao
在回應我的願望吧，當時聽到有人要來問我的故事，我真的很開心。」
「所以謝謝你。」她真摯地望向我，讓我不太敢回應她的視線。
「不、不會，我也只是對這類的故事感到好奇而已。」我不安的咳了幾聲。
盯了我一會，她突然大笑著開口：「嘿，其實你不是很相信吧，這類的事情。」
在我努力思考要麼回應才不會傷害她時，她已經起身，在河堤上找取小石子，她摸著選好
的扁平石頭，笑著自言自語說：「不相信也很好，不相信本來就比較好～」
然後她猛然的用帥氣的姿勢將石頭扔出，石頭在水面上談了三下才沉到水裡。她滿意的看
著，一邊搜尋下一個適合的石頭，邊跟我說了另一個故事。
大約在我跟她對談完不久後，她父親帶著她和其他認識的家庭去登山。當時她緊握著背包
，一邊跟在一大群人的腳邊，一邊找著可能回到原來世界的通道。
雖然在山裡，但是她並不害怕，因為這裡沒有聽說有人走這座山而死亡的。
但當她眼神瞟到遠處一個上坡，她停下了腳步。
因為她竟然看到不可能會出現在這裡的……山怪。
雖然小了點、瘦了點，但那特徵無疑的就是記憶中的山怪。
怎麼可能？這個發現讓她喉嚨乾澀，她的身體現在還小，不可能抵擋山怪，同時又能保護
這麼多人。
除了在她旁邊陪她走的父親，其他人可能就沒這麼幸運了。
就算被當神經病，也要警告他們。於是她不顧父親的叫喊，跑向前方那群人，但她個頭這
小，怎麼可能在山怪碰到這些人前，就及時給予警告呢？
結果她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山怪突然出現，對著其中一個人揮下爪子。
「啊！」那個人腳邊的土時忽然崩落，讓她一隻腳騰空，幸好旁邊的人及時抓著她，不然
就要跌倒了。
但僅僅也只是這樣而已。
她愣在那裡，一時之間想不透怎麼回事。
－哎呀還好吧。
－小心小心。
－這個步道也做得太爛了吧？後面的人小心一點喔。
這些人繼續走著，完全沒有被剛剛的事件影響。
山怪，恐懼的象徵，對這些人竟然完全沒有影響？
「芳芳，你剛剛怎麼突然跑這麼快？要慢慢走喔。」父親牽著她的手，慢慢愈來愈接近那
個山怪的所在處。
那個山怪該不會是我帶來的吧？不知怎麼，她心中有了這個怪異的想法。
慢慢上坡，山怪目不轉睛瞪著他們，她只穿過牠透明的身體看著前面的路。
這個世界不存在著山怪，她說服自己。所以我看到的不存在。
你不存在。所以我會穿過你，然後你會消失，就像空氣，就像風。
她讓自己相信這些話──真的相信，因為這裡本來就沒有山怪，不管是以前還是未來。
在快經過山怪時，她握緊父親的手，抑制著山怪會攻擊自己的想像，只想著等下要閃過剛
剛土石崩落的坑洞。
然後在她還沒意識到之前，她便穿過了山怪的身軀，沒有丁點感覺。
由後頭吹來了徐徐微風，她轉頭一看，什麼都沒有。
就像她剛剛看到的，真的不存在。
「然後我那時才覺得，那些巫醫根本就在害我們。」她站在河堤上插著腰，表情像是無奈
、又帶點悲傷。
「他們讓我們相信山怪真的很可怕，還必須灑血作法以抵禦他們。然後因為我們相信，所
以山怪就更有力量而且更加兇殘。」她看著我，神情挺立傲然，我有一瞬間以為在我面前
的是一個武術家，而不是一個五歲女孩。
不，應該是女獵手才對。
「也許我們應該做的，就是不要去相信他們真的存在，就像你現在這個樣子。」她指著我
，臉上終於出現一個小孩該有的無邪笑臉：「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果然孩子就是要有孩子的樣子比較可愛。
我假裝靈機一動彈了響指：「如果大家都不覺得那些恐怖的存在能傷害自己，甚至連信都
不信的時候，那些可怕的將會慢慢消失，你是這個意思吧？」
「沒錯！」她和我擊掌，蹦蹦跳跳的下了提防快速奔回家。
回到她的家，他們父母便上前對我道謝，說是因為我的採訪，年芳變得比以前更快樂了，
現在看起來就和一般的孩子沒有兩樣。
對此我也只能苦笑。
婉拒了她父母的盛情邀約後，我走回車上，仰望天空，那裡已被一片片橘黃色的晚霞占據
了。
鄉野傳奇是什麼呢？不就是快要被遺忘的故事嗎？藉由蒐集這些逸聞，讓這些將要被遺忘
的再重新被人記起來，到底是好是壞呢？
我想相信也無妨吧，我微笑。只要不要相信那些能隨意傷害我們的真的存在就好。
所以看著這篇文章的朋友，我也奉勸你們不要相信，它真的就只是一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