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回去、不想回去、不想回去！」小狄躺在後座抱著平板電腦吵鬧著，每次爸爸開
車載著一家人要回山上的老家時，總是要這麼折騰一番。他的身邊堆滿了許多蔘精、雞精
、水果等禮盒，跟著車子一起晃著發出規律的聲響。
爸媽老早就放棄安撫他要回老家這件事，他只好認命地叫了一陣子之後就打開平板玩他的
連線卡牌遊戲，這是最近最火紅的遊戲，同時也是讓他更不想回山上老家的原因——那裡
沒有網路。要一個週末不能跟別人激戰，這簡直是要了他的命。他知道就算他再怎麼抵抗
也擺脫不了要回老家的命運，於是早就下載了其它不用連線的遊戲準備好。他在後座玩了
幾回後，倒也就這麼睡著了。
「你再問問媽要不要跟我們去北海道，祖孫一家人去國外走走看看花，對爸媽跟小狄也都
是好的。不然以後就越來越少機會了，得趁早啊。」
小狄醒來時耳邊傳進了媽媽的話語，張開眼睛透過車窗看到紅綠燈和老街，就知道差不多
已經到了山下的小鎮，離回到家大概還有快一個小時的路程。
「妳忘了嗎，以前載媽去看燈會，當天有點塞車怕回來太累太晚，想說就住我們家裡，沒
想到她一個人硬是衝到路邊攔了計程車，花了幾千塊也要趕回來。」爸爸邊說邊想，想起
自己媽媽還真是從來沒在外頭睡過一晚，不論如何總要回到自己山上的家裡，「妳回去就
別提還要出國玩的事了，免得媽又不高興。」
「唉，也是。那次我們都擔心得要死。太可惜了，媽辛苦了這麼多年，我們有能力了，想
說帶她多多到處遊山玩水，她卻不肯。」
「我們覺得好的，不一定是別人想要的，我看我媽在這山裡也待得挺自在。或許對她來說
待在那裡才是唯一的享受，我們盡力就好，也就不用勉強了。」
小狄突然把頭塞在前座兩個座位之間，插嘴說：「對嘛，就像我不想回老家，幹嘛要逼我
！」
媽媽回頭對著小狄說：「阿嬤對你這麼好，每次看到你都這麼開心，還給你零用錢去柑仔
店買冰買糖買餅乾吃，回家看阿嬤有哪裡不好？」
「那裡很無聊，沒網路，而且我又跟阿嬤不熟！」
聽了這話，媽媽開始訓斥起小狄，但他只顧著把遊戲聲音開到最大聲，一點也不想理會
四周的屋房開始變少，車子緩緩駛進了山，在一陣的左彎右繞之中，網路也開始變慢，到
最後完全沒有訊號，小狄吼了一聲表示抗議。再過了將近二十分鐘，才終於到了半山腰的
阿嬤家。轉入埕裡，小狄看見阿嬤已經站在那裡，像是在等著他們回來，陽光把她臉上的
皺紋映得明顯。
車子停好，爸爸下車後就跟阿嬤說：「媽，怎麼沒在屋裡等就好。」
「烏雲說你們要到了，就出來等，順便走走。」阿嬤說。爸爸四處張望，在家前面的林徑
看見了那隻叫做烏雲的黑狗，揮手跟牠打了招呼，牠則懶洋洋地繼續趴著，眼神瞥了爸爸
一下，又繼續闔上睡覺。
媽媽要小狄一起幫忙拿車子後面大大小小的禮盒，然後「媽，我們從鎮上包很多妳愛吃的
菜回來，趕緊進屋吃午飯吧。」
阿嬤應聲好，然後看到跟在媽媽後頭的小狄，聲音瞬間變得宏亮了許多：「哦，阿狄仔很
久沒回家看阿嬤，都快長得比阿嬤高了。」
「小狄，叫阿嬤啊。」媽媽把小狄推了出去。
「阿嬤。」小狄的眼睛沒正眼看過阿嬤一眼，聲音也比蚊子還小聲。
「真是的......怎麼教都教不會。」媽媽嘆了口氣，也沒辦法，帶著小狄要進屋裡。
「沒關係，有聽到、有聽到，看到小狄有回來阿嬤就很高興。」阿嬤說著，小狄經過她身
邊時，她伸出手摸了摸小狄的頭，小狄卻不耐煩地甩頭跑開，拿著平板就跑進屋裡了。
知道他們要回來，阿嬤煮了一大桌的菜候著，一進屋就能聞得到，爸爸一進來就喊道太香
了，媽媽要小狄去洗手到餐桌吃飯，替他夾了一碗配料豐盛的飯菜，小狄看了把幾樣他不
想吃的夾回盤子裡，就把碗筷拿出去客廳看著電視吃了，餐桌上就只剩下爸爸、媽媽和阿
嬤三人，媽媽不斷喚小狄過來坐在餐桌上和阿嬤一起吃，小狄假裝沒聽見，阿嬤說：「沒
關係、沒關係，小孩子坐不住，看卡通吃比較有趣。」
小狄不喜歡餐桌那裡的味道，很多山產的土味、醃漬的酸味還有油煙味混合著的難受氣味
，小狄自己簡稱「臭」，那是他不想要待在廚房邊餐桌吃飯的次要原因，主要原因當然還
是吃飯怎麼可以不看電視？
吃完飯後，阿嬤說大家回來，就去樓上的神明廳跟祖先說一聲，也跟觀音求個平安，小狄
聽到大大地翻了個白眼，每一趟回來老家究竟要做多少他不想做的事？他從來就不懂他根
本不認識那些什麼祖先，也沒什麼話要跟祂們說的，還要爬到二樓穿過陰暗的走廊到那個
氣氛詭譎的神明廳去，實在太難受。
但沒辦法，拜神明祖先從來就不是他可以耍賴妥協的，他之前試過了，即使有阿嬤護航，
但後果還是蠻慘的。於是他爬樓梯時就故意踏著極大聲、整間房都能聽見的那種腳步聲來
無力地表達內心的不悅。
阿嬤幫每個人都點了一支香，並開始對著觀音講一些話，小狄沒在聽，他只知道跟著大人
在最後的時候拜兩下就好。接著他們改對著神明桌左側的祖先牌位拜，在拜拜的過程中，
一直沒心思的小狄眼神突然飄到了神明桌底下，發現那裡竟然放著一顆大概比拳頭還要稍
微大一點的石頭，底下鋪了一塊紅布，應該也是某種供奉之物。最令小狄起雞皮疙瘩的，
莫過於石頭上隱隱有個黑色的像是人的形影痕跡。
他回想一下，覺得那顆上頭有著人影的石頭應該是一直都在的，只是以前還小從來沒有覺
得什麼奇怪，但現在一看就覺得有點詭異，好像從來沒看過其他神明廳會有在拜石頭？
「媽媽，為什麼下面會有一個石頭啊？上面黑黑的地方還很像人。」小狄童言無忌，直接
拉著媽媽問。
爸爸媽媽一聽神情就不太對勁地看向阿嬤，只見她面無表情、什麼話都沒說，正在把香插
進香爐裡，像是假裝沒有聽見小狄問的話。
「小孩子不要亂看亂指亂問。」媽媽唸了唸小狄，並把他帶離開神明廳，「媽，我先帶小
狄下去看卡通了。」
吃完午飯，爸媽習慣回房間小小睡個午覺，阿嬤坐在小狄旁邊，小狄則不自覺地往另一頭
挪了一點。阿嬤摸了摸小狄的頭，問小狄平常有沒有乖，要對爸爸媽媽好好說話、要好好
念書，不要交一些壞朋友、學抽菸喝酒吸毒，還說了村子裡有人的小孩吸了毒沒錢回來偷
東西的去賣的故事。小狄沒在聽，更討厭被阿嬤那粗糙老皺的手摸頭，於是不斷撇開。或
許應該說他覺得自己跟阿嬤又不熟，幹嘛跟他說這麼多話，他的生活，活在山裡的阿嬤根
本一點也管不著。小狄把卡通的聲音轉大，大到他自己都怕在樓上睡覺的爸媽會被吵醒，
但至少能擋住耳邊阿嬤的囉嗦話。
阿嬤像是把她想講的話講完了，整個客廳只剩下聲量極大的卡通主角正討論著要怎麼進去
森林裡拯救同伴。
「阿嬤跟你說，那顆石頭啊，拜的是山神。」阿嬤突然說起了石頭，小狄默默調低了三格
音量，他的眼睛盯著卡通主角正召喚出怪獸來戰鬥，但耳朵卻是張著想要阿嬤繼續把那顆
石頭的故事說下去：「阿嬤小時候，救過一窩颱風天被困在溝裡差點被淹死的狗，好多年
好多年以後，久到我都要忘記我曾經這麼做過，阿嬤發生了一些不好的事，好在有山神幫
忙。山神說那隻母狗是祂的朋友，為了報答我救了牠所以才幫我。山神還說，只要我誠信
供奉這顆石頭，祂就會一直保佑著我們家、保護這個村子的人。」
小狄最喜歡聽這些玄幻離奇的事，但聽到阿嬤說出「山神」兩個字，還是覺得有點太玄太
超現實了，拜觀音拜祖先都很平常，但說到山神他就想吐槽，想說久居在山裡的老人是不
是太無聊整天胡思亂想？「山神長什麼樣子？」這是小狄回老家以來，除了較第一聲阿嬤
以外，第一次對阿嬤說的話。
阿嬤搖頭，說：「沒有看過，山神都是派使者來的。」
「使者？」
「說了你可能不會信，但是烏雲就是山神派來的使者喔。」
小狄憋笑，他現在已經基本上覺得阿嬤就是在妄想，但他反而覺得挺有趣的，繼續問一下
去：「那拜那顆石頭有效嗎？」
「當然有啊，不然阿嬤怎麼會把它供奉到現在，都已經不知道多少年了。山神到現在都還
是保庇著我們平安哦。」
小狄看著卡通裡節節敗退的主角，眼睛偷瞥了阿嬤一眼，覺得她的眼神怪怪的，她說的話
裡像是意有所指，雖然她沒有講開。
阿嬤接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張五百元紙鈔，交到小狄手裡，然後揉揉他的頭髮對著他說：「
阿狄仔等等去柑仔店買些東西吃。」這次阿嬤給了零用錢，所以小狄沒有避開，連聲謝謝
都沒說就把那張鈔票握在手裡。阿嬤想了一下，又從口袋裡掏出兩千塊，交給小狄，說道
：「這給你去學校，可以跟同學喝涼水，要收好別讓爸爸媽媽知道。」小狄點頭，立刻把
鈔票收進口袋裡。
＊
那一晚，爸媽都睡了，小狄還在玩著他平板裡的遊戲，出乎意料的好玩，玩到都已經半夜
快兩點了，他突然想上廁所，於是自己一個人走下床，悄悄地打開房門走出去。才剛踏出
房門外，就聽到了樓下有人把門打開並走了出去的聲音，肯定是阿嬤，不知道她半夜都這
麼晚了是想去哪裡？
他好奇得連自己想尿尿都忘了，他通過那陰暗的走廊走到了神明廳，神明桌上紅色的LED
燭火把神明廳照得紅亮，小狄悄悄地把神明廳對外的門嘎一聲地開出個一條小縫隙，往樓
下看去，看著一盞燭火緩緩地往屋子前面正對的山坡走了下去，看不太清楚那個人的面貌
，但那微微駝背的身軀，應該就是阿嬤沒有錯，而她的腳邊也有個黑影，他想是烏雲跟著
阿嬤走過去。
一陣寒風透過門窗吹進來，小狄打了個冷顫，突然烏雲開始吠了起來，似乎是在對著他的
方向，小狄趕緊把門掩上，不讓後方神明桌上供奉的紅色燈火被看到。烏雲叫了一陣之後
也就停了。小狄倚著門，總覺得脖子癢癢的，像是有人在盯著他看，於是他回過頭去，看
了看觀音像、看了看祖先牌位，看了看擺在一旁的早逝的阿公的黑白照片，都覺得沒什麼
不對勁，最後他看向神桌底下的那顆石頭人，他明顯地感受到那股被監視的感覺就是從石
頭人這邊來的。於是他爬起身子，去把那顆石頭人給直接蓋下，才又回到門邊，剛剛的被
窺視感竟然真的消失無蹤。
於是他就這麼低著頭默數了十秒後，才又稍稍開了一點門，但卻已經看不見燭火。他暗暗
嘖了一聲，都怪烏雲亂叫，烏雲肯定也知道阿嬤的秘密。小狄不信邪，又瞇著眼睛仔細想
從那片黑漆的林子裡看見那點光亮。他好像看見了有個白色的影子在林子裡晃，渾身起了
雞皮疙瘩，但好奇心驅使下還是用力眨著眼把那歸為錯覺，繼續找阿嬤的那一點燭光。
等了一陣子，才又終於被他看見了那盞光火隱約閃現在遠方的暗林之中，他的定位任務成
功！
＊
隔天小狄被一堆鳥叫聲吵醒時，爸媽都已經不在房裡了，看看鬧鐘都已經快十點了。昨晚
折騰了大半夜讓他昏昏沈沈的，他走出房間突然想到了什麼，趕緊跑到神明廳那邊去，看
見那個石頭人已經立得好好的，雖然想不起來，但他昨晚應該是有記得把它給立回去，不
然被阿嬤發現的話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他下樓吃了碗粥，這也是他討厭來到山上老家的其中一個原因，沒有人在吃粥當早餐的啦
，當然是要吃巧克力土司和炸雞球配奶茶啊！唯一能夠讓他安穩吃早飯的法寶就是紅紅甜
甜的豆棗，半碗的粥就得配上半碗的豆棗他才肯吃。媽媽要他多吃配菜，阿嬤則在一旁看
他吃得開心就呵呵地笑了起來，說小孩子吃了歡喜就好。
吃過早飯後，趁著中午前，阿嬤和爸爸媽媽要去家後頭的果園裡採摘荔枝，這也在他的意
料之中，畢竟每次回來老家也就這些例行公事，他認真地打電動，裝作沒有聽見媽媽問他
要不要一起去果園裡幫忙，等到他們都出屋子，小狄偷偷躲在牆壁後面看，確認烏雲也跟
著他們去採荔枝，也聽不見了他們的話語聲後，屬於他的冒險任務就開始了。
他躡手躡腳地跑到神明廳，隨手拿了一旁的一塊布，趴倒神明桌底下，看著那顆阿嬤說是
山神的石頭，並把有著黑色人形的那一面朝下蓋住，免得山神跟阿嬤通風報信。接著，山
上小黑蚊特別多，他從櫥櫃裡搜出了防蚊噴霧，把自己全身上下噴了一遍，就像是有強力
藥水加持的勇者，就要正式出發進入禁忌森林冒險了。
小狄迅速地伏著身子像是火影忍者一樣地跑下那條山徑，不時回頭看著老屋子，那屋子就
像是北極星一樣，讓他能夠透過相對位置來辨別自己所處的地方。
他憑著昨天從神明廳看到的最後一點燭火的印象，幾乎是靠著直覺在走，路已經沒了，他
進到林子裡，現在太陽很大，所以他沒有感到一點害怕恐懼，而是充滿著冒險與期待未知
的興奮感。
然而走了快十幾分鐘，他已經走到了幾乎沒有陽光足以穿透的地方，四周都是他不認識的
樹木，回頭也看不見老家。雖然沒有風卻可以感受到陣陣的陰寒，突然他意識到，這片林
子裡幾乎沒有任何的聲音，連一聲鳥叫都沒有，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但腳踩在地上好像也
沒有什麼聲響。
這下子他有點慌了，他站在原地轉著看有沒有什麼足以辨明方向的線索，他在原地繞圈圈
，怎麼看四面八方都長得一樣，剛剛那樣一直轉來轉去也早已忘記自己是從哪邊來的。可
惡，太小看這次的冒險任務了，應該要沿途做記號的！
就在小狄有些慌亂的時候，一隻白色的蝴蝶從幽暗的林子深處飛來，在小狄的身邊飛轉。
「It's a sign！」小狄跟爸爸看電影看得多，突然想起這一句常見的電影台詞後驚喜了
起來，就覺得這隻蝴蝶一定是來指路的，卻沒認真想過會出現這句台詞的大部分都是恐怖
片。
反正也沒有別的辦法，於是他跟著蝴蝶走，那蝴蝶也確實想是在引路一樣，小狄被叢生的
枝葉卡住時，牠還會停下來等他。走著走著林徑逐漸開闊了起來，前頭也能看見一片光亮
，小狄再往一旁看去，從縫隙之間稍微能夠看見遠處的一個黑點，那應該就是他的北極星
，老家的方向。看見了這畫面，他信心大增，前面的光亮之處肯定就是阿嬤藏著秘密的地
方！
在走近陽光灑落之處，已經沒有了高大的林木，反而是一片陽光普照的美麗花圃，蝴蝶引
完了路，也去找牠的同伴了。小狄聞到好香的花草味，四周的花什麼顏色都有，看起來是
被非常精心地打理過，這和小狄想的不一樣，他想像的冒險目的地是陰森可怕的，但這裡
沿路走去除了花草，還有一些可愛的木頭雕刻的小人、木馬、還有看起來應該是手工製的
搖椅，一路連延到了花圃中心的小屋，看起來溫馨浪漫，就像是爸媽帶他去歐洲玩的時候
住的花園木屋。
他走到了那棟非常狹小的屋舍門口，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因為門縫之間貼著兩張符咒，上
頭畫著朱紅色的咒文。天啊......真的被他找到了，阿嬤究竟藏了什麼在這？小狄吞了口
口
水，除了符紙以外，他總覺得還有哪裡詭異，但又說不上來。他繞了屋舍一圈想要找窗戶
偷偷窺視裡頭，但這也才讓他終於發現是哪裡怪了——這個屋子沒有窗戶，或著說有個像
是窗戶的框樣，但已經被填死上漆了。
陽光照在小狄的身上，但他卻覺得冷而且緊張得冒汗，他走上前深呼了一口氣，然後敲了
敲門，沒有任何回應，他也不知道如果有回應的話他又該作何反應？他還將耳朵貼到門上
符紙邊，仔細聽裡面有沒有什麼動靜。沒有，裡面一點聲音都沒有。
他推了推門，能夠稍微晃動，應該是被鎖住了，但對外的這一面沒有門鎖或門閂，就是一
面貼著符紙的木頭，門是從裡面鎖上的——肯定有東西，或人，在裡面。他又敲了一遍門
還是沒有反應，於是緊盯著上頭的那張符紙，肯定是這張符紙有問題，他想著該不該將它
撕下，但又怕撕下來後會發生什麼事。就算發生了什麼，反正符拿在手上，立刻貼回去就
好了吧？
小孩子總是能給自己一百種理由去做他好奇想做的事，他伸手依然有些猶豫，但他最終還
是為自己打打氣，一股勁地將符紙撕下並緊掐在手裡。然而那一瞬間，他聽見了從身後的
遠方傳來一陣很哀淒的吹狗螺，他起了雞皮疙瘩，轉過頭去朝那個方向——老家的方向看
去，心想那肯定是烏雲的嚎聲，他也終於知道了家在何方。
他沒有注意到，他身後的那道門，也已無聲地開啟。
＊
一旁的烏雲突然對著家門前樹林的方向低鳴，阿嬤看情況不太對勁，手才剛剪下一串荔枝
便停在空中，接著烏雲開始吹起狗螺，阿嬤想是出事了，手上的荔枝就這麼扔在一旁，趕
緊往屋子裡跑，爸爸媽媽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在後頭緊跟著大喊要阿嬤小心跑慢一點。
阿嬤心裡掛念著她的孫子，但跑回家打開門，卻已不見他的蹤影。烏雲在她的身後，對著
屋子對面的山林嚎叫，阿嬤趕緊再跑上二樓的神明廳，心裡想著有山神在，應該不會出事
的啊......才一到神明廳，她一看神明桌底下的山神石頭竟然是倒放的，她差點暈了過去
，
她跌倒在地上，用爬的也爬過去將石頭扶正，並且哭喊著：「山神大人保佑，山神保佑，
求求山神大人保佑......」
山神石頭一倒，所有過往被鎮住的噩夢全都竄出，包括隱藏在林子裡的——
爸爸媽媽也趕到家中，媽媽在樓下喊著小狄，緊張地大聲說小狄的鞋子不在，爸爸安撫著
媽媽，一面跑上樓，那時阿嬤已經站起身來，強裝著鎮定，說小狄應該是跑出去了，怕危
險，要他趕快去找。爸爸說好，要阿嬤好好待在家裡等他回來。
阿嬤緩緩下樓，看見他們都跑出去找人了之後，才趕緊接著出門，後頭跟著烏雲往林子裡
的方向跑過去。她知道孫子會在哪裡，但她隱藏多年的秘密也絕對不能讓自己的兒子知道
，於是她只能自己去把孫子帶回來。
阿嬤進到林子裡，熟悉地走到林徑的盡頭，這條路她已經走了上萬次，前方林木層層掩蓋
遮擋，像是已經不能再往前。只見阿嬤低頭闔眼合掌，嘴中默念著：「我是陳朱玉秀，我
的孫子在裡頭，有請山神大人開路。」低頭三拜，再次張眼時，一條剛剛沒有的小徑就這
麼敞開在眼前。
她快步走了進去，直到身影消失在林木深處。
＊
爸爸載著媽媽和小狄離開去醫院，陳朱玉秀沒有跟去，她心裡明白發生在小狄身上的事，
不是醫院能解決的。她想著剛剛進到那封印之所，從那東西手中把孫子搶了下來，把新的
符貼上門後逃離，一路上她抱著小狄，他的全身不斷地痛苦扭動。看見他的身上有無數道
傷痕，心痛得流下淚，緊緊把小狄抱在懷裡安撫著他，他的全身發紅長瘡，玉秀明白，裡
面那東西過了這麼多年已經長成了無法阻止的惡魔。
於是站在埕前看著車子的紅色車尾燈消失在道路盡頭，玉秀回到屋子裡，她要親自留下來
，救自己的金孫。她這次要把烏雲拴住，不讓牠跟了，烏雲望著玉秀走進屋前的那片林木
裡，不斷地發出嗚嚎。
在林子裡走著，身邊的每一瞬光景，腳底踏的每一道腳步，都讓她回憶起四十多年前的，
她那如同被詛咒一般的人生——
二十幾歲就嫁來了同座山頭的這座村，那個年代好像也沒什麼愛不愛，看陳家的老二阿寬
老老實實的，工作起來也殷實，就這麼嫁了。朱玉秀，成了陳朱玉秀，但更多人稱她陳太
太，或是陳家人稱的阿秀，除了自己和娘家的人，沒有人會稱自己那個她喜歡聽的名字—
—玉秀。
玉秀嫁來一年多，肚子都沒有消息，婆婆每日燉湯藥給她喝，即使她喝得聞到味道就反胃
作嘔，她還是得掐著鼻子喝下去。折騰了許久，肚子才終於有點消息，這孩子得來不易，
彷彿是生命的救贖，玉秀每天都摸著自己的肚子，把那些她只能自己吞的話語，都說給未
出世的孩子聽。
玉秀生下兒子的那一夜，颱風侵襲下起滂沱的大雨，但產婆的叫聲卻是響得幾乎全村都可
以透著大雨聲還聽得見。這嬰兒的身軀發黑，額上突著犄角，瞳孔有點血紅，生下來不哭
不鬧卻是在笑。
「鬼胎，是鬼胎！」產婆把孩子丟在玉秀身邊，就連滾帶爬地逃出屋子冒著大雨跑了，聽
說後來被發現意外跌死在山坑之下。
婆婆和阿寬進房一看，玉秀虛弱而毫無血色地抱著那像是鬼魅的嬰孩，婆婆開始哭，要阿
寬趕緊去找住在崙頂的神婆來作法。年邁的神婆全身濕漉地來到了家裡，一看到那孩子的
模樣就先退開幾步。
「怎麼樣，好好的孩子怎麼會變這樣？」婆婆拉著神婆問。
神婆沒回答，比個手勢要婆婆先退開，接著她閉著眼、口中念念有詞，並開始在屋內走動
，像是在找什麼。她從房間走到廳堂，再接著走到了屋外，婆婆和阿寬都神色緊張地跟在
後頭，一路跟著神婆走到屋外，最後神婆在外頭淋著雨睜開眼，指著屋頂上頭對著阿寬說
要把屋瓦撬開。
阿寬架了梯子爬了上去，他一片一片搬開瓦片，竟然發現底下壓著一條蛇蛻和一條紅繩，
阿寬往下頭對著神婆說他看見的東西，神婆喊：「那些都是邪物，快快取下來！」他才剛
撈起那兩件邪物準備下去，腳踩的瓦片一滑，差點跌落，掉下的瓦片也差點砸中底下的婆
婆，幸虧神婆拉了婆婆一把。
總算是把東西取了下來，神婆要婆婆準備鋼盆，並引火將那兩件東西燒毀。看著蛇蛻和紅
繩在火中燃燒，扭曲變形似乎有無數張臉孔在掙扎哭喊，婆婆覺得害怕，竟然有人對他們
家下了這樣的惡毒鬼咒。
邪物在盆中燃燒殆盡只剩殘灰之後，婆婆的神情才稍微鬆下。婆婆趕緊煮了薑茶，並備了
些衣物給神婆換下。阿寬在房裡陪著玉秀，婆婆和神婆坐在廳堂，她問道：「神婆，怎麼
樣了？這到底是什麼邪術？誰下的？把那些東西燒一燒我金孫就會好起來了嗎？」
神婆嘆了口氣，搖搖頭，說道：「這咒可以喚來惡鬼擾人生息，使一家運途衰敗，家人性
命堪憂。這咒一般來說及早發現燬除就無事，偏偏......」神婆抬頭看看玉秀待的房間，
接
著說道：「偏偏遇上了家中有人有身孕......惡鬼轉而奪胎，導致一家人平安無事，但孩
子
的魂魄，卻會被惡鬼侵蝕。說起來......也算這孩子救了你們。」
「那會怎麼樣？會發生什麼事？沒有救了嗎？」
「被下惡鬼咒又剛好家裡有人有孕的狀況不多，我和祖師只遇過一次鬼胎......」神婆無
奈
地搖頭，回憶起以前的那場景，露出悲痛的表情：「祖師告誡，若遇到鬼胎——絕不能留
。」
婆婆問如果鬼胎不除會怎樣，好不容易才催生出這麼一個孫子，怎麼可能像是丟東西一樣
說不要就不要？神婆卻面色凝重地對她說：「惡鬼如果在孩子體內長大，不但會為這個村
子招來不幸，你們也會是祂下手的第一個目標！不行不行，祖師有訓，我現在就必須把那
孩子除了！」說著說著神婆突然激動起來，就要衝進房間裡去搶孩子，婆婆攔也攔不住。
一進房，玉秀和阿寬都來不及反應，神婆就衝到床邊要把孩子從玉秀手中搶走，卻不知玉
秀的手抱得死緊，怎樣也搶不過，玉秀大喊，阿寬趕緊來制止。好不容易把神婆拉開，玉
秀對著她哭吼道：「妳想對我的孩子做什麼？」
神婆指著孩子大聲說道：「你們家門不幸被人下咒生下鬼胎，為了救你們一家人，我今天
就得把這惡鬼附體的孩子給除了！」
婆婆走到床邊看那孩子，現在看起來和一般的嬰孩無異，婆婆對神婆說：「孩子現在沒事
了，說不定只是誤會？」
神婆怒道：「剛剛產婆、大家都看見了，現在惡鬼只是先藏了起來，你們就覺得沒事了？
」
玉秀流著淚對著阿寬說：「這是我們的孩子，是我懷胎十個月從我肚子裡生出來的孩子，
是我比你在外面的女人唯一多的東西了，除非我先死，否則沒有人可以把從我身邊奪走！
」
阿寬知道自己對不起玉秀，沒有說話，玉秀再把孩子睡著的臉轉向阿寬，說道：「你看看
這眉毛跟鼻子，跟你的一模一樣，他就是你的孩子。多麼可愛，怎麼能聽別人說幾句就連
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
阿寬想想，走出房外，說道：「這孩子也是無辜，他看來也做不了什麼惡事，說不定鬼咒
根本沒效。」阿寬接著也勸別傷害孩子，他說：「如果他真做了什麼事，我這個當爸的肯
定第一個親手處置！」
神婆拍桌道：「真要等他做了什麼，就太晚了！」見廳堂裡的兩人陷入一陣沈默，她今天
也已用盡了氣力，大唉了一聲之後，從腰間的包袱裡拿出幾張符紙，一路從廳堂貼到家門
口，像是要把這個家的封了一樣，今天也就先離開了。之後每天只要符紙掉下，神婆就又
會來這重新貼上更多，陳家有惡鬼降世的傳聞也就在村子裡傳開。
他們只要一出門都會被人指著品論，甚至有人會直接要他們不能縱容惡鬼。家外貼的符越
來越多，似乎是神婆發送給全村的人，有些小孩在嬉鬧，還會挑戰誰先跑到陳家來貼符貼
最多。一家人不堪其擾，告到老村長那裡要他幫幫忙，一進老村長家，卻發現他們廳堂上
也貼了一張符說要保平安，老村長喃喃唸著：「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
薩。」把他們都逐了出去。
＊
玉秀希望自己的孩子一生平安，於是將其取名為陳安。玉秀每晚將陳安哄著入睡後，就會
看著屋外的月亮想著事情怎麼會搞成這樣？她怨恨究竟是誰這麼惡毒對他們家下咒，但有
太多的可能了。
阿寬的大哥多年前嗜賭被逐出家門，以前公公過世的時候就曾經回來爭產，但最後一分錢
、一畝地都沒拿到，他極有可能懷恨對他們下咒。
阿寬去鎮上勾搭的那個女人，好像叫做金雀，時常跟阿寬討要些錢，玉秀算帳時意外發現
偷偷跟蹤才發現，但她沒有戳破，直到金雀又跟阿寬要錢，說她家老母病了需要錢看醫生
，玉秀這才沉不住氣，直接到鎮上找了金雀羞辱她不要臉。後來聽說她家老母真的病死了
，金雀後來也不只陪酒，連身子都賣了，她也極有可能懷恨對他們下咒。
又或者是自己那只看重大哥、二哥的娘家，聽說他們最近莫名發了橫財，生活過得極好，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爸、媽施了什麼五鬼搬運，為了讓自己的兩個兒子享有榮華富貴，把
所有的不幸都降在她這個女兒身上。
還有太多可能了，在那個淒苦的年代，人與人之間充盈著私利與私慾，得不到的就會幻化
成為咒詛，尤其身為一個女人，她是隨時都可以被丟棄的附庸，一盆隨時等著被潑出去的
水，這下卻連她唯一擁有的依託，在她體內孕育了十個月之久的新生命，也被冠以惡鬼之
名。
她將孩子取作陳安，只願她一生平安。她不相信，也沒有任何一件事證明阿安是別人口中
的惡鬼，他咿咿呀呀，他學爬學握，學著喊姆姆，他就是一般的孩子，她最親愛的孩子。
但她總是會看見阿寬和婆婆看孩子的眼神，裡頭帶著的那種恐懼和厭嫌，那是怎樣也藏不
住的，尤其看在一個心思敏銳的母親眼裡。
阿安和玉秀好親，每次看見她都笑嘻嘻的，玉秀一走開他就開始哭，於是玉秀去哪都帶著
他，用全部的生命在照顧阿安，彷彿天地之間只有他們兩人相依為命，那些眼神、那些唾
棄、那些期待他們母子消失的惡意，母子倆都不曾在意。
孩子兩歲半時，有天颱風要來，得趕緊搶收農作，阿寬跟婆婆都先去了，玉秀把她的阿安
哄睡了之後，雖不放心但外頭已經開始下起了雨，不可能帶著孩子一起去，雖然不忍心，
但還是只能把他留在房裡，自己也趕緊去幫忙搶收。
忙完回來時，婆婆一進屋子，嚇得放聲尖叫，玉秀和阿寬趕緊來看，看到阿安爬在廳堂的
地上，身邊竟然繞著一隻蛇在對著他嘶嘶吐信。玉秀立刻拿起手中還沒來得及放下的鐮刀
，也不顧自身的安危就衝上前去一刀把蛇頭砍下，把刀丟在一旁，抱著阿安看他有沒有受
傷，他不但沒有受傷，還很開心地嘻嘻歡笑著。玉秀愧疚地哭喊說自己不該放他一個人在
家，然而，玉秀和阿寬卻呆站在門口，一臉不可置信。
之後吃飯時，不管玉秀怎麼哄怎麼餵，阿安都嘟著嘴、瞪著眼不肯吃，甚至還把飯碗都打
翻碎裂在地。後來幾天玉秀不經意地發現，婆婆在廚房的櫥櫃裡藏了幾包藥粉，並且會趁
著玉秀不注意的時候加到要給阿安吃的飯碗裡。
那一晚，玉秀抱著孩子痛哭，一是她不知道她親愛的阿安犯了什麼錯，從出生那一天就得
遭受這樣無端的咒詛與自己至親厭棄的眼神。二來是她已經一段時間月事未來，應是又懷
孕了，但阿安在這個家裡遭受這樣的對待，她怎知道，又怎麼受得住下一個孩子得背負怎
樣的命運。
陳安用他的小手拭去玉秀臉頰上的眼淚，卻讓玉秀更加忍不住嚎啕了起來，緊緊抱著他說
：「阿安不怕，有阿母在，不管發生什麼事，阿母一定會用盡全力保護阿安。」
隨著玉秀的肚子漸漸大了起來，村子裡也陸續發生了幾樁怪事，有人餵養的貓被吊死在樹
上、雞舍裡的雞一夜慘死，還有老村長突然暴斃過世，要治喪出殯卻遇到怪風暴雨，抬棺
隊伍在山路裡視線模糊不清，鬼打牆根本走不出去，整副棺材還莫名翻落到山溝底下。一
切的怪事都直指向陳家那個惡鬼轉世的鬼胎嬰孩。一日，村人們聚集在陳家門口，領頭的
是老村長的兒子，而神婆也在其中，他們要陳家交出陳安，他們手裡拿著棍棒甚至是農作
用的刀鋤，一旁也備好了布袋跟石頭，想要把惡鬼沉進山中的池裡，並請神婆作法將其封
印。
神婆站在老村長兒子身後，厲色道：「這惡鬼剛出世的時候，就跟你們說必須得盡快剷除
，現在惡鬼的手腳逐漸長成，再拖下去，只怕我想封也封不住了！為了這村子，也為了你
們陳家，我今天不能再心軟。」她回過頭對後頭的十幾名村人說：「今天一定得把這惡鬼
封了！」他們聽著神婆的話語，一步一步朝玉秀與陳安的方向走近，在玉秀眼裡，這些人
此刻彷彿厲鬼索命。
「這孩子做錯過什麼？你們把所有的壞事都攬在一個這麼小的孩子身上，你們親眼見過他
做了哪些事嗎？」玉秀挺著肚子，抱著陳安跪倒在地上哭喊，要死要活都不把孩子交出去
。婆婆要阿寬去跟玉秀勸：「這孩子就是個惡鬼，我已經被他折磨夠了，千萬不能再留了
。」
玉秀用膝蓋爬著爬向阿寬，她求阿寬：「你看，這是你的孩子，這鼻子這眼睛都跟你是同
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是你們陳家的子孫，你不能讓他們把孩子殺了！求你了......求你
了
！」
然而這次阿寬的表情卻很冷，他也已經無法再忍受這個孩子為自己家帶來的恐懼與災厄，
玉秀看到阿寬的臉，就明白了一件事，他從來就不曾愛過孩子。「把他交出來吧，這樣我
們才有可能可以好好地照顧妳肚子裡的孩子。」聽見這句話從阿寬的口中說出來，玉秀就
停止了哭泣，絕望地面無表情。
就在那群村人正要圍上去搶孩子時，突然一陣狗吠，一大群野狗從四面八方竄出來，像是
護著玉秀一樣地對著村人此起彼落地不斷吠叫，其中一隻異常的巨大，是他們在山裡不曾
看過的，體型都快要跟人一般大。村人們從來沒見過這狀況，慌亂之中老村長兒子就想拿
起手中的棍棒要打那些狗，神婆立刻暍聲阻止他們。
神婆閉上眼，口中念念有詞，那隻巨大的黑狗也接著發出一陣低低沉鳴，兩者之間似乎是
在對話。神婆再次睜開眼睛，態度變得恭敬，回頭對村人們說道：「這隻黑狗是這個山頭
的大人派來的使者。牠來傳話，大人說會幫忙處理這個孩子，要我們留他一條活路。」
「神婆，一開始說今天一定要除掉那孩子的是妳，現在就因為這群狗又變得要留他活路？
把我們當作三歲孩子？今天這個惡鬼一定得殺！」老村長兒子吆喝道，一個手勢要身後的
村人去搶孩子。
「大膽！山神大人的命令你們這些敢違抗？」神婆吼道，聲音不像是從她這樣嬌小年邁的
身軀所發出，異常宏亮，在場所有人都立刻被震懾住，停在原地。「真要惹了大人，那可
要比惡鬼鬧事還可怕，我叫你們現在退下就給我退下！」
老村長兒子不知道是不是不甘自己得屈服於一個老太婆和一群狗，他全身顫抖，但他們的
背後是神婆口中的山神大人，這口氣他還是忍下，回頭和大夥商議了一陣子，就先各自散
了。
＊
神婆問屋子前面的林子裡，是不是曾經有座農舍，婆婆說有，但已經荒廢許久。神婆接著
帶玉秀還有陳安，跟著大黑狗往林子裡面走。神婆邊走著，邊向玉秀訴說她的往事：「我
和祖師之前也遇過鬼胎，那是我小妹的孩子。他體內的惡鬼非常可怕，他躲得很深，所以
他還小時就和一般的嬰孩無異，即使知道是鬼胎，但沒有跡象，祖師也不忍對小孩子痛下
殺手。但在幾年後，就只是在一個晚上之內，惡鬼奪身，一個小孩殺了我小妹一家。於是
祖師立下戒條，一旦遇到鬼胎，一定得即刻根除。妳很幸運，也是因為妳的善良，曾經與
山神大人結下緣分，才有機會保住孩子。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機緣能夠得神所助。」
而那段回憶，正與現在踏足林徑之中的景象重疊。
為了在不殺阿安的情況下鎮服惡鬼，他們付出了許多努力：山神大人為屋子在的這一片土
地注入靈氣，神婆還教了玉秀畫鎮鬼符，玉秀不在時得牢牢貼在門上，另外每日還得供奉
肉身至親的融血蠟燭。惡鬼在阿安的體內成長，隨著歲月，惡鬼的怨念只會越加滋長強大
，所以神婆千百般地叮嚀與交代，勸說：「一旦妳今天決定留下這孩子，妳就得奉獻妳的
一生，每日都得供奉鮮血燭火，妳一輩子都得守著這孩子，我不能說悲哀，但肯定是一件
辛苦至極的事。」
玉秀抱著睡著的阿安，想起他第一次站起身子學會走，想起他一次發出叫媽的聲音，想起
他第一次用不怎麼有力的小手握住她的指頭。或許也不需要回想這些，早在他還在自己的
肚子裡時，玉秀就已經承諾會照顧陪伴他的一生。玉秀對神婆提出一個請求，施法讓自己
與阿安的生命相連，以防之後有任何的意外發生，玉秀都可以和孩子以及他體內的惡鬼同
歸於盡。
走到林子裡的花圃，她想起她這四十多年來從來沒有缺過一天地來陪伴阿安，獻上融血的
蠟燭和一些食物，然後他們一起劈開四周的林木，撒下一顆一顆的種子，在這個被山神隱
藏的領域裡，打造屬於他們母子的花園。還記得第一次有蝴蝶飛來時，牠停在阿安的鼻頭
上，阿安鬥著眼睛看牠的可愛模樣，玉秀笑了，也哭了。
如今，玉秀將門打開，只見阿安在地上痛苦扭動掙扎，他正在用自己的靈魂抵抗試圖侵佔
他身體的惡靈。玉秀趨前緊緊抱著她親愛的孩子，對他說：「阿安，是媽對不起你，是這
個家對不起你，今天，我們就要一起解脫了。」
「媽......」「妳這肖查某妳想做什麼...！」「對不起......」「妳休想！」「拖累了
妳?
生......」「我現在就把這小子殺了再把妳砍了！」「我愛妳......」阿安與惡鬼爭搶著
話
，臉部極端扭曲變形，他已經面色發紫，頭上長出了角來，看來是快要完全抵擋不住。烏
雲也不斷對著惡鬼吠，盡他的力量阻止惡鬼。
「再撐一下，阿安，再為媽撐一下。」
玉秀靜靜地將手上的繩子掛在樑上，陳安在一旁嘶吼，他體內的惡鬼極力地要去阻止玉秀
，但陳安撐住了，直到玉秀踏上凳子將脖子掛在繩圈上，並把凳子踢開，沒有掙扎，看起
來沒有苦痛，陳安都撐著了，這一生，他都有好好當玉秀的乖孩子。
陳安倒在一旁抬起頭來看向懸著的玉秀，手邊摸著像是在趴著哭泣的烏雲。他的體內已經
沒有惡鬼了，那是他第一次，好好地、完全地，用自己的靈魂，注視著這個為他奉獻一生
的媽媽。他緩緩閉上眼睛，漸漸沒了呼吸，希望下輩子，不要再是媽媽的孩子，連累她一
生。
＊
阿嬤的喪禮辦在老家前的埕，雨下得很大，很少人來。那天之後，阿嬤和烏雲都消失了，
派了搜救隊來找了整座山，都找不到阿嬤。
只有小狄知道山神石頭的秘密，但他不敢說。
他在喪禮上吃著柑仔店買來的糖，沒有太多的感觸，只是從來沒有見過爸爸這麼悲傷。但
他實在哭不出來，因為，他和阿嬤，是真的不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