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朝陽與蟬鳴，碧藍的天與樹梢下的無限迴廊。
走啊走，前方的黑影與後方的貓咪。
走啊走，伴隨著汗水與嘆息。
「唉──」
「喂喂JK，才走幾步路就累了嗎？」
「什麼幾步路……」
實際上，荷夏與小六已經步行約過三十分鐘。
淺淺斜陽逐漸化為正面照射的熱光，即使利用面紙擦拭仍不斷從身體角落浮出的汗珠
。
觸感微涼的清新空氣，不知何時已替換為煩躁的蟬鳴。
但願森林的天然香精能夠掩蓋汗的臭味，這種狀態是要怎麼讓人確認身上有沒有血腥
味……
種種種種的抱怨，即使說出來，大概也沒用吧。
「唉。」
於是，荷夏只是再度發出嘆息。
「話說。」
「請說，難得這次是JK搶到先手的發言權啊。」
因為不說話的感覺更熱啊。
荷夏用哀怨的眼神瞪著前方持續步行的小六，希望能夠當作無聲的抗議，然而小六並
沒有如她所想的回頭。
「先撇開我們再這樣下去大概連午餐都要一起買的問題，小六你不是一直都在吃嗎？
那個……」
手指。
荷夏回想起了昨日的詭異景像，猶豫著該不該將話題繼續下去。
帥氣青年喀滋喀滋美味的吃著纖細的手指，嘴角還殘留著紅色的汁液──
「JKJK，那是番茄醬。」
「是喔……」
老實說一點都不想知道。
荷夏一邊皺眉著心想，接著又豁然開朗似的利用拳頭和掌心交握。
「薯條？」
「賓──啵！差不多就是那種東西，鹹鹹甜甜得很好吃喔！」
儘管小六說的輕鬆，荷夏還是無法理解這世界居然會有人喜歡吃手指外觀的薯條。
繼續追究這種個人興趣大概也不會有什麼結果，荷夏左右晃了晃頭，非常乾脆的將手
指話題拋諸九霄雲外。
「……」
「毫不猶豫的開啟了自閉模式啊，我還以為接下來能發展成廚藝教室之類的單元呢。
」
「在那之前，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吧？」
「哈，知道啦知道啦，無論再怎麼辛苦也就這一天，稍微忍忍吧。」
「這一呀！」
荷夏並沒有撞上前方忽然停下的小六。
「真可惜吶。」
「……」
小六只是回頭笑了笑，接著繼續往前方邁步。
撥開遮蔽視線的枝葉，運動鞋咚的躍然一跳。
腳踏的天地從自然生成的泥地轉變成了人工製作的柏油。
出了樹林之後，景色產生劇烈的變化，原本像是野營觀光地的景觀，演變成了田間小
路。
視線可見的四周到處都是房屋──
破碎的房屋殘骸，猶如颱風過境那般的風景。
沒有任何一間屋子有人居住的氣息，仔細觀察還能發現電線杆上頭已經沒有任何金屬
製品，理應存在的電線全數消失，電線杆就只是根光禿禿的水泥柱。
回過神的荷夏緩緩開口：
「土石流？」
「沒有。」
「地震？」
「不是。」
「水災？」
「在那之前，這裡就已經沒人居住了呦。」
「……」
「不繼續問得更詳細嗎？」
「反正知道了也沒什麼用。」
「嗯──對自己無關的事情不感興趣嘛……」
「你認為是那樣的話，就當作是那樣吧。」
之後兩人之間的對話便中斷了。
破碎的空城……準確來說，是房屋僅剩斷垣殘壁的田野鄉間。
一時之間，空氣裡只有皮鞋與運動鞋產生的腳步聲與零落的蟬鳴，這時候荷夏才注意
到原來小六穿著皮鞋。
還真是全身黑啊。
就在荷夏將注意力放在腳邊的時候，小六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我們到囉。」
抬起頭的荷夏撥了撥軟熱的劉海，朝上一望。
兩層樓高的洋房坐落於斜坡的盡頭，不遠處還有一排著竹子編織而成的柵欄。
這是山間鄉區唯一一座沒有被破壞的房屋，也是唯一一間上方連接著電線的房子，然
而就在荷夏來到門口的矮牆邊時。
碰的一聲，洋房上方的電線斷了。
「放心，裡面還有備用發電機。」
小六一邊若無其事的說著，另一邊將方才發出聲響的槍枝收回腰際。
看見此情此景的荷夏，腦中一閃而過的念頭並不是可能電線走火的危機意識，也不是
訝異於小六的槍法居然能夠準確命中纖細的電線。
「你那麼做，過幾天電力公司不就派人來……啊！」
話才剛說完便慌慌張張的掩嘴。
我到底在說什麼？在想什麼啊？
就好像不希望被別人發現自己被擄走似的，詭異想法。
「不會喔，放心吧JK，至少電力公司的人不會來。」
「……」
就連荷夏自己都無法明白，胸口的心跳為何逐漸平靜。
洋房緊閉的大門被打開了，小六的手上有鑰匙。
難道這裡其實不是商店？而是眼前這位殺手的第二藏身處？
諸如此類的想法在荷夏的腦中打轉。
「歡迎光臨。」
沒過多久，荷夏的思緒便被年老的低沉聲響牽引。
打開不銹鋼製的大門之後，距離房屋還有一段距離，腳夏除了石磚鋪成的通路以外，
左手邊是一塊生長著農作物小田。
綠藤蔓延的瓜藤外，站著一位面容和藹的老婦人。
「婆婆，昨天和妳通過電話了。」
「咦？」
相較於荷夏的詫異，老婦人只是平靜的點了點頭，微笑著慢語：
「我知道、知道……你們走那麼久也累了吧？要不要進去坐坐？」
「當然。」
老婦人拍拍沾染泥濘的布手套、卸下，縱然年邁但未體衰，她踩著穩健的腳步湊近荷
夏，瞇起雙眼擠出明顯的魚尾紋。
「嗯……」
「？」
「小妹妹，雖然妳的資質不錯，可惜還是差了五十年前的我一點。如果是四十年前的
我和妳站在一起，大概會被誤認為姊妹吧。」
「呃、是喔……」
「當然。」
聽見小六的點頭肯定之後，老婦人嘴邊哼著小曲，心情愉快的進屋了。
「……」
「怎麼了JK？妳不是在吃──」
「我身上沒有怪味。」
「咦？」
「剛才老婆婆湊得那麼近卻沒有皺半點眉頭，代表我身上的氣味很正常，一切正常。
」
「我們是在討論這事來著？但是婆婆皺紋那麼多很難判斷吧？在說她身上也有泥──
」
「我很乾淨，這就足夠了。」
荷夏沒有再關注小六的反應，背對著他逕自往建築的門口走去。
「……當然。」
小六苦笑著發出的這聲回音，或許只有本人聽見。
「足夠了。」
進入洋房之後，是個顯然易見的雜貨店，兩旁各擺設著三排鐵架陳列商品，靠近內側
的出入口則有一組木桌椅充當收銀台。比較特別的是某些架子上的零食有些散亂，似乎有
誰胡亂抓過似的。
正拿起毛巾擦汗的老婦人，就坐在木椅上。
「妹妹，喜歡什麼可以隨便拿。」
「我不是來吃零食的……」
這麼說著的荷夏，手上卻多了一盒水果糖。
「啊！」
發現手中突然變得沉重的荷夏，慌慌張張的將裝有糖果的塑料罐放回鐵架上。
「放心吧JK，即使多買一罐水果糖我也不會破產喔。」
屬於青年的手，摸向方才荷夏掃過的架子，順手便將放回去的水果糖拿了下來。
「……」
荷夏這才發現，相較於兩手空空的她，小六不知何時已經拿著一個鼓鼓的背包，只要
一走動就會發出叩咚的聲響。
「你也太快了！」
「嗯？這很平常吧？」
就算小六一臉無辜的望著荷夏，她也無法相信一眨眼的瞬間，兩人就形成了一罐水果
糖和一個登山包裹那麼大的差距。
震驚歸震驚，仔細想想並沒什麼大不了。
「婆婆，一下子拿那麼多東西不會累嗎？」
「哎呀哎呀，妹妹很聰明呢。」
就算眼前這個人不可能做到，在場也有另一個人能辦到。
小六或許在昨天，或許在早上的時候曾經和這裡的店主通過電話，讓她提前準備好了
登山包裹，所以架上才會有略顯凌亂的痕跡。
與其說是購物，不如說是取貨……
「是購物啊，JK。」
「……婆婆，請給我一份報紙。」
這是專程為了荷夏而準備的行程，這點事情她本人也隱隱約約能夠察覺。
既然小六表現得那麼露骨，荷夏決定不再客氣也不旁敲側擊，直接索求她想要的東西
。
「嗯──嗯……看到這份報紙就讓我想到這是最後一天和送報小弟見面了……」
終於從老婦人手中獲得了一直想要的報紙，頭版印著今天的日期七月三日，頭版頭條
也和電視新聞重複描述的國會弊案相符。
看似順利的結果，如果一切都是設計好的套路呢？
先是切斷手機對外聯繫的線路，接著在電視撥放假新聞、釋放假報紙讓荷夏獲得全是
虛假的訊息──
──的可能性，在此時此刻，就此破碎。
「果然，這一切都不是夢……」
在翻開的報紙社會版裡，一個灰白印刷的角落裡，放著荷夏家的照片。
荷夏的記憶非常清楚，她在來到這裡之後，少了一樣東西。
原本握在她手裡的電擊棒不見了，不在她的手中、也不存在染血的口袋。
而是印刷清晰的，出現在手中的報紙裡。
「小妹妹，妳要不要休息一下？」
聽見老婦建議的荷夏，是點頭了呢？或是倒下了呢？恍恍惚惚的她沒有任何印象。
當荷夏再次睜開眼時，身體已經躺在柔軟的床上，並且滿臉浸濕淚水。
「原來我並不堅強。」
──說什麼廢話呢？JK。
醒來之後第一個想到的，居然是小六的聲音，這讓荷夏感到有些惱火，她不顧還有些
疲累的身軀，硬是在床上直起身。
「小妹妹，大家都是這麼走過來的。」
「！」
原本以為坐在身旁的大概又是小六，沒想到床邊傳來的卻是老婦人的沙啞聲。
在有些狹小的房間裡，只有老婦和荷夏。
「嚇到妳了？」
荷夏搖了搖頭，接著她發現手邊已經放著幾包抽取式面紙。
「不用客氣，儘管用吧。」
抽起面紙的荷夏一時之間甚至說不出話，正因為說不出話，只好先努力擦乾臉上的眼
淚。
「我聽六六說了，妳重要的家人因為意外去世了啊……不容易啊。」
「……」
「啊、這並不是說我在同情妳，希望妳別生我這老人家的氣。」
自己在小六眼中原來是會發這種莫名脾氣的人嗎？荷夏的思緒漸漸變得冷靜下來，似
乎能夠發聲了。
「該怎麼說呢……該從哪裡開始說呢……我這老人家的腦子僵了，可能表達的不是很
好……」
之所以會留在這間雜貨店裡，是為了活在過去。
十年前，這座山被買下了，買主要求村落的住戶立刻搬離。
雖然剛開始接觸買主的時候，每個人多少都發表抵抗的意見，甚至醞釀著要找議員陳
情抗議。
然而對方投出的資金實在是太多了，漸漸的歧意也就慢慢的消失。
過了一年，終於只剩下我了。
『無論你說什麼或出多少錢，我的意見都一樣。』
『是嘛……真傷腦筋，明明大家都走了，為什麼妳還這麼堅持呢？』
面對眼前這位意外年輕、還自稱六六六的少年，我用顫抖的雙唇如此回答：
『像你這樣的年輕人怎麼會懂我的心情……我的伴……我的伴他還活著……就活在這
裡……要是我離開了，到其它地方也沒有活下去的意義。』
我和我老公已經在這座山共同生活了三十年，每天什麼時候早起、什麼時候收報紙、
什麼時候泡牛奶、什麼時候準備午餐、什麼時候午睡、什麼時候晚餐、什麼時候沐浴、什
麼時候休眠。
在這裡生活的一切和一切，是那麼的理所當然，是那麼的溫暖美好。
即使在一個月前，老伴先一步進棺材睡了。我依然陪伴著他，他依然陪伴著我。
只有在這個地方，我才能感覺到我還活著，他還存在著。
搬到其它地方的生活，對我而言沒有任何意義。
『……』
聽完我的說詞後，少年先是沉默的像是在思考著什麼。
接著他勾起嘴角，語氣輕鬆的說著：
『老婆婆，反正妳再活也沒幾年了啊。』
我感覺到此時的我應該憤怒，大聲責罵對面的小屁孩幾句。
然而不知為何，我對眼前的少年沒有絲毫怒氣，甚至心裡還隱約感到對方有些可悲…
…
『啊哈哈，當然我是開玩笑啦。』
少年一邊笑著一邊拿起手邊的信封袋，他似乎早已預料到事態會發展至此。
『既然現在的妳不願意走，那麼我們改簽另一種版本的合約吧！』
信封袋裡抽出的是對他而言沒有半點好處，幾乎只對我有利的紙本條約。
當乙方認為自己已經遺忘過去、活在現在，或者願意朝向未來生活時，即刻放棄此地
的任何所有權。
契約是否成立的依據為甲方提問，甲方只會詢問一次乙方意願。
若乙方不同意，則契約視為無效。
我只要繼續一直以來的堅持，就能在這裡沒有限制的生活下去。
而如今，十年過去了。
當年的甲方終於向乙方提問，乙方也回應了甲方。
「我決定離開這裡。」
坐在床邊說完故事的婆婆，長長的嘆了口氣。
「我以為自己能夠一直和老伴生活在一起，然而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我不再沖泡
牛奶、不再午睡……開始了農活，把這棟房子改建成雜貨店……」
老婦人的聲音停下了，反倒是擺在床上皺巴巴的手開始顫抖。
「婆婆。」
「……」
荷夏細白的雙手，緩緩覆上老婦顫抖的手，掌心和手背之間，傳遞著彼此的溫度。
冰涼與暖意交融。
「我如果再活五十年，肯定也會和妳做一樣的決定。」
「嗚、嗚嗯──」
房間裡發出的啜泣僅僅到此為止。
沒有任何人再為了任何事而落下一滴眼淚。
三人之後在房門外會面、並且吃過早餐之後，在離開商店之前，微笑著的老婦人又捧
了一大袋水果糖。
「呃……」
儘管面露尷尬，荷夏還是將它收了下來。
接著面不改色的轉交給站在後方看好戲的小六。
「我說JK，妳怎麼會認為已經背著登山包的人有辦法提著那個？」
「你就是拿的動啊。」
「突然被信任還真是高興呢。」
正如荷夏所言，最後小六還是將塑膠袋接了過去。
「再見囉婆婆，沒事就趕緊下山吧。」
這便是，地主小六和社區最後一位釘子戶的最後一句對話。
離開商店的荷夏，並沒有往下坡，而是逕自往上坡走去。
在來時的路上就能夠發現，前方有一層竹子編織成的柵欄。
從竹子之間的隙縫再往前看去，便能看見──
眼前是深不見底的山谷。
「好厲害吶。」
「嘿JK，希望那是在稱讚我能夠在一邊背著裝滿食物的登山包還提著一包水果糖，的
狀態下緊跟著妳。」
「說的好像是作為跟蹤變態的才能啊……」
荷夏正站在柵欄一旁的圓形空地，或許這裡是過去曾被當作觀光景點的遺跡，遼望山
谷的視線十分良好，還吹著涼爽的山風。
在屋子裡的時候，在走上坡路的時候，以及現在吹著涼風的時候。
荷夏都沒有停止腦中的思考，或許這也是小六故意放置的緩衝時間。
為的就是讓荷夏能夠充分理解──
身後這名代號六六六的男人，確實身處於能夠控制媒體輿論、還能夠輕易買下整座山
的「組織」。
報紙上雖然刊登了電擊棒和屋子的照片，但沒有隻字片語提到「殺人」或「屍體」。
僅僅是以失蹤事件，佔了報紙版面的小小一格。
在這個世界上，可能只有荷夏和「組織」知道了她母親已經死亡的消息。
「如果妳需要的話，我們也能讓她曝光。」
「……」
身後的這名青年，總像是能看穿想法似的，在正確的時機插話。
接觸了今天的各種人事物之後，再繼續懷疑他的本事，或許只是白費工夫。
荷夏一邊望著山谷，一邊用單手撥弄騷亂的鬢角。
「我之所以會說是我殺了我媽，是因為我希望能有一個人來痛罵我。」
「……」
「妳到底在搞什麼啊！瘋了嗎！為什麼要那樣做！都是妳！都是妳！都是妳害死了妳
媽！要是沒有妳該有多好──之類的話，才是我真正想聽的啊，小六先生。」
「……」
「嘻嘻，怎麼到這時候反而不接話了？」
荷夏微彎著嘴角轉頭，發現後方的青年同樣微笑著。
「我不說會令自己不開心的話。」
「是嘛……原來如此，那麼接下來該換個會讓你開心的話題了，殺手先生。」
荷夏朝身下瞥了眼，她一邊將手伸入裙擺一邊說著：
「再過五十年，或許我會忘了昨天、或今天的事情，即使回想也只會覺得『過去已經
過去，沒什麼大不了』，我大概會成為那樣的大人吧，所以──」
喀擦。
「殺手先生，請你立刻殺掉現在的我、請你馬上殺掉今天的我。」
在午後的陽光照射下，閃耀銀光的槍口抵住了荷夏的右額。
「如果活著的代價是一點一滴的捨棄過去，那麼我即使是一秒鐘都不想再活下去！」
面對眼前露出堅定神情的荷夏，小六不發一語的卸下身後的登山包。
接著，將笨重的背包往前方奮力一甩。
碰的一聲。
背包落入山谷，竹子編織而成的柵欄應聲破裂。
「好啊。」
在漫天飛舞的竹葉和粉末之間，微笑的青年接下手槍。
「妳覺得我會這麼說嗎？」
接著，將還沒反應過來的荷夏。
推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