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越寫越長,不知道寫成中長篇,會有人想看嗎?
且戰且走吧!
~~~~~~~~~~~~~~~~~~~~~~~~~~故事開始~~~~~~~~~~~~~~~~~~~~~~~~~~~~~~~~~~
大家國小或者國中的時候,一定都有經歷過一段特別喜歡互相取綽號或是貼標籤的時候吧
?那是成長時必經的,我們稱之為「社會化」的過程。
每個班級裡一定都會有一個特別討厭的人,一個馬屁精,或者一個「不存在的人」。
「不存在的人」通常非常內向,表現異於常人,長得不怎麼好看,沒有做出過什麼出格的
事蹟,卻渾身散發出一種令人生厭的懦弱,讓人忍不住打壓。
這樣的人沒有朋友。
作為小孩能想出來最惡毒的懲罰莫過於孤立了。沒有人願意搭話,甚至瞧上一眼的人,在
小團體猖獗的班級裡,成了意義上「不存在的人」。
黃文祥就是我們班上那個「不存在的人」,他皮膚黑黝,身材矮小,講話還會結巴,緊張
的時候,尤其嚴重。
六年一班總共三十一個人,就是因為他,我們排隊都不能排整齊,分組總是不能整數,推
來推去,還得猜拳決定誰倒霉去接納他。
全班拿他當箭靶開玩笑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但是開始決定完完全全忽略他卻是在畢業旅
行之後。
剩下三個月的國小生活,黃文祥成了名符其實的空氣,沒有人願意跟他說話,更不想觸碰
他。
反正我們非常有默契的一致認同黃文祥不屬於我們的世界,說什麼也不要接納他。
神奇的是一向沉默寡言的黃文祥開始了他不死心的死纏爛打,畢業旅行之後像是被打開了
什麼開關,開始會站在每個人的桌前說話,滔滔不絕,好像忘記了之前被欺負的有多慘,
試圖用可憐又卑微的小狗表情博取和我們再次成為朋友的契機。
可惜阿,一切都來不及了。
拒絕和「不存在的人」說話是至始至終的班規鐵律,在畢業旅行之後,更是不容改變的事
實。
分隔兩個世界的人本來就不應該有交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數,誰都不該成為誰的羈絆
。
「早……早安,輝仔。」黃文祥又準時在七點二十分從後門踏入教室,對著坐在最後一排
窗邊的陳耀輝打招呼。
「我……我昨天看了最……最新一集的神奇寶貝,小……小智收服了卡比獸。」他一邊說
著劇情,口沫橫飛,花了十分鐘才好不容易講完一個小時的卡通故事。
輝仔雙手托著下巴一臉不耐煩,又忍不住想聽的樣子真是搞笑。要知道每天晚上六點到七
點是他一天中最寶貴的時間,錯過一集神奇寶貝的播出就等於要了他的命。
偏偏他這次錯過了不只一個禮拜,連小火龍進化都沒跟到。所以再怎麼討厭黃文祥的聲音
,也不情願打斷他。
「早早早……安,小花。」往前走回自己位置的路上,黃文祥又在小花的座位旁停下。
「薯餅蛋塔加……起司…和…和大冰奶去冰。」他把一袋早餐放到小花桌上,還諂媚的把
餐點都拿出塑膠袋擺好。教室裡瞬間瀰漫著濃濃的食物香氣。
「沒事獻殷勤。」抱怨歸抱怨,小花不爭氣的把鼻子湊過去。「小子記得還真清楚,老子
就不客氣了。」他拿起筷子朝黃文祥揮了揮叫他走開。
「以前看你使喚小祥祥買早餐也不見你誇他半句,怎麼現在主動幫你買好,就感動得痛哭
流涕啦?」隔著三排五個座位,我大聲挖苦小花,這個肥美的胖子做甚麼都隨隨便便,唯
獨早餐馬虎不得。
「康哥……」不知不覺,黃文祥巴結完了全班的其他人,慢吞吞站到我旁邊。
「幹嘛?」我把腳翹在椅子上,斜眼看他要搞什麼飛機。
黃文祥把手伸到書包裡掏了半天,拿出一張限量版的青眼白龍遊戲王卡。
我的眼睛隨著那張卡片慢慢移到面前時亮了起來,盯著那張夢寐以求好久的卡片目不轉睛
。
天曉得這個悶騷的乖乖牌去哪弄來這張讓所有遊戲王卡玩家都為之瘋狂的夢幻卡牌。
「怎麼?現在是在跟我炫耀?還是要燒給我?」我白了他一眼,心裡卻有點酸酸的。
「走開啦,小矮子,我們對你那麼壞,就是要你滾遠點,這個人腦子是不是有問題?」我
一揮手把那張被保護得好好的珍貴卡片掃到地上。
黃文祥彎腰,拍了拍上面的灰塵,又小心翼翼地放回我眼前。
「青……青眼白龍……龍喔。」他囁嚅,黑黑的臉上一雙眼睛亮晶晶,裡面裝滿了討好與
期待。
「坐回你的位子上閉嘴啦。」我想要生氣的吼他,竟有些底氣不足,也再不忍心再去折騰
那張得來不易的卡片。
終於黃文祥不再堅持杵在我旁邊像個傻瓜,提起一束鮮花蹣跚爬到講台上,笨手笨腳把含
苞待放的粉色玫瑰插在水晶花瓶裡。
「王老師最喜歡粉紅色了,等等上課進來一定會很高興。」他一邊整理枝條,一邊自言自
語,不知道在開心什麼。
花很美,卻被他越整理越凌亂,還碰掉了幾片花瓣。
「哎呀。」不出所料呆子黃文祥的手指被莖上的尖刺劃破,一滴血珠滾落在白色的講桌上
,他胡亂用袖子擦掉,再把手指放到嘴裡吸了一下。
「髒死了。」阿豐對著他尖叫,「小祥祥的手指等一下就會壞死爛掉。」
全班哄堂大笑。
黃文祥不好意思的脹紅了臉,不發一語乖乖轉回位子上,不敢再吱聲。
他的背影瘦小又孤獨,彷彿是被黑子佔據的棋盤上唯一一顆白子,不論如何努力也逃不出
被圍困的命運。
「好了啦。」我對著吵鬧的教室發號施令。「大家都安靜吧,快要上課了,我等等要睡覺
,誰都不准吵。」
作為班上最強勢的領頭羊,我大言不慚就是那個帶頭欺負黃文祥的小霸王。
而畢業旅行之後誰也不准親近黃文祥更是我定下來最嚴厲的規則。誰要是敢搭理黃文祥都
會被我下馬威,嚇得再也不敢有下次。
黃文祥一直都很想加入我們,很多次都都躲在角落哭泣,因為太寂寞而自言自語起來,甚
至有好幾次企圖想要自殺,我冷眼旁觀,只是很盡責的把幾個戲弄他太過頭的同學都狠狠
修理了一頓。
「你幹什麼叫黃文祥去割腕?他死了你很高興?」我把不聽話的九馬打趴在地上,他掩著流
血的眼睛,嗚咽著求饒。
「康哥的話不聽?死好。」阿豐幫腔,阿花站得遠遠的喝著他的大冰奶,一臉幸災樂禍。
「康哥饒命,我只是開個小玩笑……」九馬滿臉是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什麼玩笑這麼好笑?讓小祥祥流了一攤血,住進醫院吊了兩天點滴?」輝仔嗤之以鼻向他
又踢了兩腳。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我只是跟他說去要成為我們的一員的話要經過試煉,流一公升血的話就能和我們說一句
話。」
「王八蛋。」我吐了口口水,把他拖到廁所裡關好。
身後是哭天搶地的哀號。
「欸,康哥夠兇喔,大家都在傳小祥祥用一副夢幻排組收服了六年一班的老大。」阿豐的
賤嘴停不下來,要不是我當他是兄弟,看他那張臉明天還在不在。
收服我?小祥祥那可憐巴巴的邊緣人,再等一百年也不夠格。
我只是……只是在畢業旅行的那場意外之後,總感覺有那麼一點點對不起他。
四月二十四日,畢業旅行的第五天也是最後一天,天氣晴朗,我們在太魯閣裡的某條水量
充沛的河邊戲水。那一天,那個最惡劣的惡作劇,我永生難忘。
「康哥,你看小祥祥。」九馬當時還是我手下乖乖聽話的小嘍嘍,詭計特別多,因為有趣
,我獲准他成為親衛隊的一員,和輝仔,小花和阿豐齊名「六一騎士團」。
「明明都沒有人跟他玩,黃文祥到底硬要跟來畢業旅行幹什麼,來了也只能自己在旁邊發
呆。」他尖尖的瘦臉上揚起狐狸一樣的笑容,細細的眼睛瞇成一條線。那是他每次想到好
主意都會露出的表情。
「九馬你又想說什麼,說出來大家聽聽。」輝仔光著膀子平躺在被太陽曬得暖暖的大石頭
上,倒立著詢問,興致盎然。
「等一下不是要集合到下一個地點?我們跟小祥祥說集合的地點改在瀑布上面,讓他趕不
上遊覽車怎麼樣?」
「超惡毒的啦。」阿豐一聽,顆顆笑了出來。
我當下也沒有覺得不好。就是個略為過頭的惡作劇嘛,反正老師在車上都會點名,大不了
再折回去載他,讓他一個人在裊無人煙的森林裡瞎晃一會,還不是便宜他多吸收一點芬多
精?
「超久沒跟他說話的啦,等等小祥祥不要太感動得痛哭流涕就好。」輝仔訕笑。
「這樣你就能學小智收集到第一隻神奇寶貝啦,」小花邊嚼著早上買的蛋餅,一邊用腳把
水踩得四濺開來。「只是祥祥怪臭臭的,必殺技是結巴結巴。」他一笑就嗆到,從鼻孔噴
出碎碎的蛋餅屑,超級噁心。
「康哥,康哥。」所有人都圍著我慫恿。「康哥出動最有說服力。」
草叢邊,離全班戲水的河流遠遠的,黃文祥孤零零坐在枯木頭上,眼睛眨巴眨巴的望著其
他人,卻一點也不敢靠近。
他知道自己不受歡迎,只能忍不住用羨慕的表情遙望,想像自己也在其中嬉戲。
我裝作漫不經心走向他,身後跟著幸災樂禍的四個身影。
「欸,輝仔,剛剛王老師說什麼?」
經過他身邊的時候我故意回頭嚷嚷,眼角餘光掃過黃文祥驚喜又黯淡下去的眉眼形狀。
「說什麼來著?」阿豐大吼大叫,裝傻裝得他媽的像。
「下午兩點半的集合改成三點,地點從河岸上的公車站牌改成瀑布上。」九馬迫不及待指
向和集合地點完全相反方向的瀑布頂端,動作誇張。
我們所有人都很配合地望向遠方,通往瀑布的只有一條彎曲陡峭的小路,要爬到上面,估
計要花個十五分鐘。
「哎呀,快要兩點半了,我們是不是應該開始移動到山頂上?」小花也是戲精,看著逐漸
撤離河邊的人群顧左右而言他。
我們一干人裝作慌張的小跑步往瀑布的方向前進,我注意到黃文祥的臉上轉換了驚愕、遲
疑、然後深信不疑。
他從枯木上跳了下來,默默移動腳步想要跟上。
「等等,」小花突然拍著腦袋大叫,「我把吃一半的早餐忘在水邊的石頭上,得馬上去拿
。」
所以我們巧妙的折回正確的方向,悄悄隨著移動的人群回到遊覽車等待的地方,只有黃文
祥一個人傻傻地往前行,越走越遠,直到孤單的背影消失在瀑布的幕簾之下。
「所有人都上車了嗎?看看坐旁邊的同學是不是都回到位置上。」當王老師拍著手,用雀
躍的聲音提醒,大家都忙著嘰嘰喳喳。
「到了。」我說,這是我畢生說過最後悔的一句話。
當遊覽車搖搖晃晃地前進的同時,可憐的黃文祥還在一腳步一腳步努力往上爬,大汗淋漓
的,深怕自己太慢趕不上三點前到達那個杜撰的集合地點。
我們都不知道車子開動的二十分鐘之後就迎來了死神的召喚,遊覽車不知為何在崎嶇的山
路上打滑,在眾人的驚叫聲中不受控制的疾行,衝出柵欄,一路翻滾至山谷最底下。
那時候黃文祥恐怕正立足在瀑布頂上,聽著潺潺的水聲搔著頭髮,疑惑為什麼沒有半個人
前來領取他。
作為唯一逃過一劫的倖存者,黃文祥被發現的時候是事故發生的三天之後。救難隊太忙碌
在無人生還的遊覽車殘骸裡收集罹難者的碎片,好不容易拼湊起來,才發現少了一個薄影
的人。
他不出所料乖乖坐在瀑布上面等了整整三個晝夜,伸著脖子東張西望。可惜再也盼不到一
同前來的三十個同學,和年輕漂亮的王老師來尋找他。
「我想和六年一班的所有同學一起畢業。」這是回到空蕩蕩的教室後黃文祥說出的第一句
話。他沒有結巴,沒有猶豫坐回了位置上,那裡課桌椅上都畫滿了戲謔的塗鴉。
「拜託了校長,」黃文祥的媽媽握著校長的手懇求。「我們家文祥說他喜歡和一班的小朋
友在一起,這是他唯一的願望。」
校長面有難色。「可是一班剩下他一個人,之後必須去二班上課了。」他看向教室內,渾
然不覺所有座位上都坐滿了人,連王老師都站在講台上,怒氣沖沖的蹬著他。
有人說死不瞑目的鬼會回到羈絆最深的地方,除非得償所願,否則回不去該去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會不會下地獄,只知道全班的怨氣凝聚成一股力量,要黃文祥陪葬。
「嗚嗚,文祥同學沒有上車,我居然不知道,我不是稱職的老師,才當導師第一年就出錯
。」王老師血紅著眼睛,長長的手臂穿過黃文祥好不容易才插上的鮮花,塗著紅色蔻丹的
手指沾染污血,無形中穿透了黃文祥的胸膛。
「為什麼?為什麼黃文祥可以活下來?」小胖扶著幾乎要掉出來的眼珠子,抗議,試圖撿起
垃圾桶往黃文祥頭上丟。
「對,對,憑什麼有特權?憑什麼是班上最笨的智障逃過一劫?」菜頭的舌頭伸著老長,舔
著黃文祥的側臉,在他的耳邊咒語。「去頂樓,跳下去,小祥祥屁股開花,我們就原諒你
。」
黃文祥對高漲的怨念渾然不覺,堅持想要融入大家。然而他的精神已受影響,在三十個冤
魂的催促下越來越乖張。
我撫摸著桌子上亮晶晶的青眼白龍卡,望著坐在講桌前第一排的黃文祥雙手摀著胸口,隱
忍椎心刺骨的疼痛,臉上又出現驚訝乖順的表情。他正傾聽菜頭的鬼話,認真考慮施行的
可能性。
「笨死了黃文祥,好好做你的邊緣人,滾去六年二班不要回來,過了這麼久怎麼就不明白
,一班才不想跟你玩。」我掄起拳頭把小胖打翻在大垃圾桶裡,朝著黃文祥怒吼。
學校決定讓黃文祥併入二班,但是特准早自習和大掃除都待在一班。
「他需要更多時間去接受同學都不在的事實。」校長感嘆,並承諾我們每個人都能領到畢
業證書,最後還會有一張一班的大合照作為紀念。
所以我決定了,三個月,直到畢業那天,黃文祥必須貫徹始終是「不存在的人」。以前他
和全班都格格不入,如今因為這樣的身分大難不死,更不能合群的和大家一起死去。
我發誓我並不是可憐黃文祥,或是想補償他什麼,更不是該死的被他的忠誠和溫柔打動。
我只是始終如一的討厭他,討厭他不屈不饒的諂媚,討厭他著急想把一句話說好的蠢樣,
更討厭他明明知道會挨打,還是喜歡挑在不對的時間蹭到我的身旁。
「康……康哥,你你你流血了。」
五年級的時候有一次我和三班的大熊打架,說好了一對一單挑,那王八蛋居然帶了三個國
中生幫手,拿著棍子追著我打直到體育館後面的牆角,硬是要我求饒。
「李康樂你這俗仔,沒了你的親衛隊就沒有戰鬥力了?昨天是在大小聲啥,老子做生意你
管得著?」
「大熊你不要不知好歹,那不是賺外快而是犯法,犯法你知不知道?」我的嘴裡含著血,
左邊眼睛鎮痛得就像要炸在腦子裡,還是不想在氣勢上被比下去。
大熊不知何時和巷口KTV的不良少年勾搭在一起,為他們跑腿做零售的毒品生意,要不是
我親眼目睹我那活死人一樣的阿母從他手上接過禁忌的粉末,我才不會暴走,衝上去就把
他打趴在地上。
「怎麼?你眼紅我傍了大款?還是心疼你這個月的飯錢都進了我們的口袋?」大熊得意洋洋
,身後三個國中生凶神惡煞,我要是身上沒有力氣,準跳上去把他們都打到滿地找牙。
熊哥一群人離去後天空下起大雨,兩節課的功夫我獨自坐在泥濘的地上,忍不住哭泣。
反正老師早就對我的缺課見怪不怪,康哥的名聲響亮,走在學校裡八面威風,誰也管不著
,但是那時候的我卻是如此脆弱又狼狽,一邊對著我狗屎般的生命咬牙切齒,一邊悵然若
失兩個小時裡,竟沒有一個人想到要來尋我。
然後第四節下課的鐘聲敲響,午餐時間開始,當我掙扎的站起來,想在任何人撞見我的窩
囊樣前再次佯裝堅強,黃文祥那個不知好歹的兔崽子就出現了。他穿著寬鬆褪色的運動服
,乾瘦的手伸出來,掌心上是一包面紙。
「菁英全科補習班」
我只看見面紙的塑膠袋上印著碩大的幾個字毫無美感可言,還有黃文祥短短的指甲縫裡黑
黑的泥土。
「走開。」我說,心裡咒罵誰不找來,竟然被我最看不起的人目睹最失敗的樣貌,這樣我
康哥好不容易建立起來兇神惡剎的名聲,還怎麼再叱咤風雲下去。
「康……康哥。」黃文祥就是因為活該不長眼睛,不會看人臉色才會被排擠。他聽不懂我
的恐嚇,硬是把面紙塞到我的手上。
我用力推了他一把,然後把他打到再也站不起來。
那次事件後的好幾天我都很害怕黃文祥會把我被打和我打他的事情抖露出去,於是決定先
發制人,發起了「不存在的人」的遊戲,警告所有人不准和他說話,否則下場就會和他一
樣。
我的計謀出乎意料的順利,黃文祥是個內向,不擅交際又會結巴的小矮子,本來就沒什麼
人愛搭裡他,現在大家更是樂得輕鬆,既可以把霸凌的罪名都攤到我的頭上,又可以獲得
欺負人的樂趣,根本是雙管齊下。
「我我我我……你你你你。」
很多人明目張膽在黃文祥面前學起他的窘樣,反正是空氣,刺痛了也不會怎麼樣。
「老……老老老師……我我我…尿尿尿褲子了。」
小胖和菜頭常常一搭一唱,學著黃文祥脹紅臉講話的樣子維妙維肖,惹得全班大笑。
只有我笑不出來,勉強牽動嘴角上揚,實際上膽戰心驚。
我討厭黃文祥,因為他和我如此相像。我們都有致命無法合群的缺陷,一不小心就會成為
眾矢之的。我逞凶鬥狠就是為了欲蓋彌彰。我無法想像如果我也如同黃文祥一樣弱小沒有
反抗,就會成為他現在的模樣。
「李康樂的媽媽是吸毒累犯,酒醉撞死了爸爸,偽裝成意外申請補償,現在靠著爸爸的死
亡保險金苟延殘喘過日子。」
我屢屢從惡夢中驚醒,身邊圍繞一張張沒有面孔的臉,閒言雜語如雨點般的刀片,把我割
得遍體鱗傷。
「真是夠了。」我不忍再看下去,搖著頭大步走出教室,倚在欄杆上深深吸了一口新鮮空
氣,想把胸膛裡堆積的喧囂都傾倒。
「小胖和菜頭真無聊,」九馬跟了出來,「但是也超級搞笑。」
結果黃文祥被欺負得越來越慘,對於那天的事卻是守口如瓶。我很想問他道底怨不怨恨,
怎麼就不想用他唯一的武器反將我一軍。
但是直接問他也太彆扭,而且我也害怕他說出來的不是我要的答案。
要是黃文祥生氣或是哭出來就好了,要是他表現一點掙扎的慾望,我或許就可以心安理得
的把他埋葬。
然後一小部分的我也在祈禱六年級趕快結束,這樣我不用再看到黃文祥那張無辜的衰臉,
他也能夠自由了,不用再活在被討厭被忽視的陰影下。
可惜黃文祥悲傷外表下有著的太過堅強的樂觀傾向,他不屈不撓想要衝破所有人為他建築
的牆,與我們站在同一個太陽下。
而這樣的堅持在所有欺負他的人都死亡後沒有消散,還越點越旺。以前我還能說服自己黃
文祥的逆來順受來自於天生的求生欲,但如今再沒有牽掛,他為什麼依舊選擇留下?除了
腦子有問題這樣的解答,我無法想像。
當然,也許黃文祥有著異於常人的天真與善良,但是我已經很久很久,不相信這世界上還
存在這樣純潔的正向。
不知不覺距離六年一班全體滅亡的畢業旅行又過了一個月,很多人都在傳一班的教室鬧鬼
,經過時總是特別陰涼。
黃文祥是唯一一個敢在一班教室裡停留的活人,但是他詭異的堅持和生命力終是不敵死靈
扭曲的惡意。
不知道為何,人死後就只能不斷放大害人的慾望,班上的所有人,包含正直的王老師都將
徘徊人間的痛苦、迷惘、憤怒和怨懟沒有去處全堆在僥倖存活的黃文祥身上。
隨著時間推進,我們都變得瘋狂,居然越來越忍不住攏絡黃文祥的念頭,又開始主動去欺
負他。
雖然看不見也聽不見我們,黃文祥置身怨氣和執念之中,多少也開始受到影響。
我也在和這樣的負面對抗,無時無刻想把黃文祥弄受傷,只是我的心底好像還存在一絲光
亮,是什麼感情說不上來,但每每看到或想到要去殺害他,都能及時懸厓勒馬。
我把這樣的想法歸咎於生前的絕望,因此我有更強大拒絕魔化的力量,同時黃文祥是我死
後唯一的遺憾,以前我想要毀滅他如同消滅心中的自卑和恐懼,如今自食惡果,反而希望
拯救他。
兩個月,再撐上兩個月,黃文祥就能逃離我們怨恨的魔障,活在真正的陽光之下。
然而這只是我的希望,看著他襯著夜晚的月光蹣跚爬向教學大樓四樓的天台,身旁還黏著
欣喜若狂的菜頭,我原本就冰冷的靈魂,如同墜入更深的寒冬。
不存在的人面對真實存在的鬼,一個可有可無的人的生命去換取三十一個嗷嗷待哺怨靈的
安息。
我應該破天荒去拉他一把,還是如同其他人一樣,用他的鮮血救贖我自己?
黃天祥一步一步拾階而上,站到了圍牆上。
我鬆脫手上的青眼白龍卡,卡片乘著夜風吹向了黃文祥的面前。他腳底下是萬丈深淵,地
獄裡有二十九張向上仰望,期待的笑臉,加上樓頂上的菜頭、我、和黃文祥,六年一班的
所有人都到齊了。破爛扭曲的遊覽車早已停在一旁,等待最後一個成員姍姍來遲。
「怎麼就落下一個了呢?一個都不能落下。」王老師在車子旁踱步,喃喃自語。
「跳,跳,跳!」剩下的人招著無力的手,第一次想要擁抱這個被孤立了太久的可憐蟲。
黃文祥的眼睛隨著飛舞的卡片移動,他低垂著眉,然後畏畏縮縮露出一個青澀的笑臉。
他伸手向空中,觸碰到卡片的一角,卡片膨脹,變形,幻化成一隻透明晶瑩的怪獸,巨大
的眼眸是湖水般碧綠,展翅就要飛走。
「跳阿!」
菜頭等不及黃文祥的片刻猶豫,急著將他推出牆外。
「黃文祥!」我扯著喉嚨,明白他聽不見做為鬼的我的聲音。
然而當他墜落的一瞬間竟然回頭,看向我的眼神如同星空。
「不要!」我說。衝向牆的盡頭向下探望。
沒有預期的「碰」的一聲,底下只有二十九張失望暴怒的黑臉。
圍牆上有一隻巍巍顫顫的手,黃文祥凌亂頭髮的頭顱探了出來。
「康哥,」他小小聲的請求。「我們可不可以當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