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洗衣機時,我相當驚愕。
驚愕到定格在掀開洗衣機頂蓋的動作,石化了好幾分鐘之久。
這不能怪我,如果你大半夜裡慵慵懶懶地搔著內褲裡的癢、走到老舊洗衣機邊準備晾那缸
剛脫完水的衣服,一掀開蓋子卻看到一顆頭端端正正的對著你,『驚愕』兩個字已經算很
保守了。
我嚇呆了,與那顆頭對看許久。
抱歉,只有我單方面的盯著它看,它是沒開眼的。
靜止一分鐘後我有想過是不是該像一般鬼故事情節那樣碰地蓋上蓋子、揉揉眼睛確認是不
是幻覺,再跟著戒慎恐懼地慢慢打開蓋子...但我沒有這麼做。
我確認我很清醒,睡眠充足、不是宿醉、沒有喀藥;在眼前的東西就是在眼前了,掩蔽後
再畏畏縮縮的懷疑自己是不是幻覺,不是一個相信自己絕對清醒的人該有的做法。
重點是,
蓋上它後再打開,我可不確定會蹦出個什麼東西...
所以,我不敢蓋上,只能半強迫地直直瞪著它看。
頭顱就這麼『躺』在我的洗衣機裡,以水平線45度傾斜,正好用冷默的五官對著我;臉部
線條中性而蒼白,乾枯的髮不健康的灰黑色,長度過耳沒多少,單就外觀而言,在這個時
代,我真的很難評斷它是男性還是女性。
頭顱一直躺在洗衣機裡,跟我保持著怪異氛圍上的角力。
坦白說,雖然我絕對嚇得屁滾尿流,但它如果可以動一動:比方說舞動著髮絲飄起來或是
睜開眼什麼的,起碼節奏會用恐怖但可以理解的方式維持下去;但它就這麼靜止,安靜的
像是本就該出現在洗衣機裡一般,頭髮甚至七橫八豎地跟我的兩條內褲三只襪子纏在一塊
,我完全摸不著頭緒。
過度恐懼反而會招來死裡求生似的冷靜,尤其是我抓到了一個難以肯定的空檔,一個『再
這樣下去也沒有戲唱』的空檔,開始思考有關這顆頭的整件事情。
一顆頭會平白無故的出現在洗衣機嗎?不會。
那它到底為什麼會在這裡?我不知道。
我丟衣服進洗衣機時它在嗎?不,我肯定是不在的,丟褲子下去時有個十元銅板啷啷地滾
出來,我還伸手進洗衣機裡繞了兩圈才把銅板撈起來。
那麼,頭顱是混在我的衣服裡被丟進洗衣機的了?那更不可能,這回洗的衣服很少,我不
可能從洗衣袋裡撈出一顆飄著髮絲的頭顱一路到陽台而不自覺,重點是我的洗衣袋不會自
己生出一顆死人頭。
那麼,它是半路經由某種莫名的原因滾進我的洗衣機裡的。那麼它到底跟著我的衣服"洗"
多久了?
但這想法很快就被我自己推翻,開頭說過了,我衣服脫了水,所有衣物都像壁爐上的烤餅
般乾皺地貼在滾筒內壁上;而這顆頭──這顆死透又該死的頭又那麼像是被一絲不茍地端
正擺放在洗衣機的正中央,連下巴前傾的角度都不偏不倚地完美。
把上述這些亂七八糟的都想透了,頭顱還是沒有動。
我看著它,慢慢冷靜了下來。
要知道,恐懼的東西就算再神秘不可知,只要它暫時失去威脅性,我們就有很多時間可以
慢慢地逼自己習慣並分析它。既然這顆頭沒有嚇我的打算,那我多的是時間好整以暇的重
新思考我跟它可能的關係?
但我還是離它遠遠的,再靠近一步都不可能。
它是屍體?還是鬼?
我不知道,但不管是哪一種對我都不是好事。
再仔細看了看它,我確定,我不認識這張臉。
一張我不認識的臉,自然不會有莫名其妙成為屍體滾進我家、我的洗衣機的可能,我的陽
台可是有鐵條封住的,鞏固到哪天家裡失火能讓我抱著不能跳樓的遺憾含怨死在窗台邊。
那麼,是鬼了?
整理出這個結論我突然鬆了一口氣,然後走進房間裡,關上陽台的門,打開全房的燈,沒
事般的繼續看我的電視,吃寶卡卡。
既然是鬼就比屍體好一點,反正它又不動,應該不會跟著我進屋,興許感到無趣他就走了
;我呢,了不起把一缸衣服重新洗了一遍曝幾天太陽,什麼事也沒有。
看著電影台炒不完的冷影集,我對自己的聰明及冷靜有些感到沾沾自喜起來。
三個多小時過去,我看了一個半的影集,天已經濛濛亮了,幾隻麻雀的剪影掠過我的窗邊
,我鼓起勇氣在微薄的晨光下重新走向陽台,顛起腳尖抓著落地窗邊門,往沒關蓋的洗衣
機裡一望。
裡頭只有我幾件衣服,那顆來路不明的頭就這麼的不見了。
鬼果然是怕陽光的。
著實慶幸,只是心疼一缸子衣服不捨丟,我又足足洗了三次,每一次都倒進了厚厚的鹽。
衣服晾好了,兩條街外的小學傳來七點的鐘聲。
我走到大門邊的流理臺,打開碗櫥準備弄早餐。
那顆頭赫然出現在我的碗櫥裡,沒有開眼的臉正面對著我,賤兔的大碗公滑稽的斜蓋在它
的腦門上。
『幹!!!!!!!!!!』我碰的一聲關上碗櫥,逃出房子。
三天過去。
頭每次都挑在莫名其妙的地方與時機出場,每次都嚇得我幹幹亂叫。
但慢慢的我也不太叫了。
因為只要我不理它,它好像很快就又不見了,可能幾分鐘,可能幾小時。
我很不習慣,又好像慢慢習慣。
畢竟,它頂多是莫名其妙的嚇到我,卻什麼都沒有做過;最後甚至只要我隨時在任何狀況
先懷有心理準備,看到它時受到的衝擊就會小一點。
想一想,這或許是間兇宅?
我的房東人在國外,我每個月只要按時繳房租給他,他就不會讓我的住所斷水斷電,我跟
他租了三年的房子卻只跟他見過一次面,雙方僅止於銀行戶頭裡的默契,更不要說親自聯
絡上他問個清楚了。
況且,我在這邊住這麼久了從來沒發生什麼怪事。
我從行天宮求了護身符掛在身上,那天晚上回到家,一打開門它就躺在我的拖鞋上。我很
想把護身符塞在它緊閉的嘴裡,緊的像那雙沒張開過的眼皮一樣。
還是嘆了口氣赤腳走進客廳。
直到兩小時後它不見了,再認命的把拖鞋拿去泡飄著艾草葉的漂白水。
又三天過去。
頭一直出現,沒有威脅到我,但家裡幾乎被我洗刷的一塵不染,亮晶晶的充滿了艾草與漂
白水跟清潔劑的味道,我神清氣爽又身心俱疲。
第四天早上急著上班,臨出門前突然想大便,它出現在馬桶裡。
我很火大,但又沒膽把屎拉在它臉上,怨氣一來蓋上馬桶蓋,嘩啦嘩啦的沖水。
蓋子打開後它就不見了,但對我造成很大的陰影。我只好把報紙撲在廚房地上,屈辱地解
決內急,胡亂的包一包後丟進垃圾筒。
第五天休假我在家裡煮飯,當所有菜都弄好了,我打開大同電鍋準備享用之前買了一直沒
吃的月光米。
它橫躺在香氣四逸的潔白晶亮的飯粒上,熱氣的襯托下搞得像要羽化成仙。
我蓋上蓋子,按下煮沸鍵,端著四盤菜坐到沙發上開始光啃菜。
我討厭吃菜不配飯,但要是出去買白飯回來後發現它改躺在我的菜上,我不保證會理智崩
潰朝它一刀劈下去。
電視正在撥放著夜線新聞,社會版的。
「新北市中興橋下發現了一具無頭男屍。今天下午五點鐘左右有位民眾向警方報案,在橋
下發現了可疑物體,警消派出了人力打撈,赫然在河道邊發現了一具無頭男屍,由於男屍
的屍身已開始腐爛,身上的衣物裡沒有任何證件,身份的辨識上有相當的困難。警方在追
查死者的死因後初步認定這是一起兇殺命案,已開始追查死者的身份,希望若有目擊者,
可以盡快與警方聯繫...」。
『喂。』我嚼著有點太鹹的茄子。『新聞裡在說的,是你嗎?』
大同電鍋裡沒有回話,只有水蒸氣上升時不斷頂蓋子的聲音,鏗鏗啵啵。
我沒有找過師公、道士、和尚什麼的來處理這顆頭,因為覺得沒必要。
況且,不知怎麼的覺得它有點可憐。
身為一顆沒有身體的頭,應該很寂寞吧?
『你不想回到身體上去嗎?』打開冰箱時,我看著它說。
它沒有回我話,即使緊閉著眼皮,都感覺到眼神無辜。
所以我只是繞過它的耳朵邊拿出優格,關上冰箱門。
或許冰箱的冷氣可以幫助它好好思考這個問題。
第七天後它就不見了。
當天晚上的新聞傳來破案的消息。
頭在掩埋場被找到,尋線追到我住的社區垃圾收集場來,兇手是我樓樓樓下的鄰居。
我想起一個禮拜前,在垃圾場看過那個人。
他丟完垃圾後站在原地發愣又東張西望,轉過頭來一看見我就匆忙地走了。
我當時只是看了他一眼。
然後把手上那袋垃圾往桶子裡一丟,不輕不重地壓在他剛丟的那包垃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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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最近冰箱話題很紅,然後莫名其妙想起這篇很久以前發過的小品。可能有人看過,請
多擔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