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矮男人和那個悲傷女人
已經很晚了，咖啡不知喝了幾杯，他好不容易把工作做完。他看了一眼手錶，居然已快九
點。這份工作再做下去，他覺得不是辦法，壓力太大了，而且沒有相對應的薪酬。他想到
那些過勞死在辦公桌前的人。
辦公室此刻已沒人，但冷氣依然很冷，他看得見手臂上的疙瘩。他忽然很想念自己的浴缸
，想好好泡個澡。他把東西收拾好，拿起手提包，把電燈關掉。整個世界忽是一片漆黑，
就剩樓梯間的那盞小小的黃燈。
他循著黃燈，往樓梯間走去，之後下樓。
沒想到那兒有人在等他。
「你工作總算做完了。」其中一人對他說。他很高，臉長長的，像藝人大天。
「辛苦啦。」另一個矮的男人也說。他則像極了納豆，也有一頭蓬鬆卷髮。
兩人臉上都有著極友善的笑容。
但他覺得奇怪，他並不認識他們。
「你們……」他話說到一半，陡然停下。
他們依然用極友善的笑容看著他，致使他不好意思把話說完，他剛想說的是，「你們是誰
啊？」
他們彷若猜出他的心思。大天忽然咧嘴笑，雙眼微瞇，他的嘴唇在黃燈下，顯得鮮紅。他
問，「怎麼啦？你忘了我們嗎？我們是人事組的啊，上次我們不是一起去海邊烤肉，我們
在海裡游啊游，又喝啤酒看正妹，你居然忘了？」
他撫摸起後腦勺，低聲自問，「有這回事？」但忽然間，他憶起被水嗆的感覺，嘴巴甚至
嘗到了鹹味，海水進入肺裡，像刀一般割著他的肺。「好像有這麼回事吧？」更清楚的印
象在腦裡浮現：那天，他在大海裡游泳，水既深又冷，而他其實不會游泳。
他倆過來跟他搭肩。這會換納豆說，「你太不夠意思了，居然忘了我們。但我們才沒像你
那麼無情呢，兄弟今天是你生日，我們要幫你慶生。」
「慶生？」他又問，「今天是我生日啊？」
「對啊。」納豆說，「嗳兄弟，你是怎麼啦？怎麼怪怪的？」
「我……」他囁嚅。他也覺得自己怪，不，他覺得怪極了，整個世界都怪。
「我們去好好喝一下吧。」大天說。
他們來到一間酒吧，但那是一瞬間的事，好像電影切換場景一般，他就這樣出現在酒吧裡
。他莫名其妙坐在吧檯前，而且覺得暈，好像已喝了不少。當他懷疑自己是否已醉時，發
現自己眼前有很多空酒瓶。他明知自己對酒精甚弱，這酒真是自己喝的嗎？前面的
Bartender是個胖胖的女人，一頭離子燙過的金色長髮，她向他微笑點頭，像在回答他內
心的問題。不知怎的，他覺得她很悲傷。「可能是眼線畫太黑。」他想。
「來來來繼續喝，」大天舉著杯子說。這時他才發現他倆坐在他身邊。但他還是想不起他
倆身分。
為避免失禮，他只好拿起眼前的杯子，裡面裝的是黃澄澄的液體。他跟他們敬酒。當他們
酒杯交碰時，一陣尖銳聲響在他耳邊響起。登時，酒吧的這個存在，也才在他心中活了起
來。這時他環顧四周，很多人在現場，但大家都很安靜。他眼前一張桌子上擺著一張照片
，那是一個男人的照片，臉上有著非常陽光的笑容，前面卻是點燃的白蠟燭跟鮮花。「不
太吉利，」他摸摸臉，覺得有點奇怪，「是誰死了嗎？」但照片上的人他並不認識。這時
一台投影機忽然投射出光線，對面的牆上出現了畫面。眾人都往畫面看去。
畫面中先出現的是，一對父母抱著剛出生的孩子的照片，再來是孩子學走路的影片，搖搖
晃晃的孩子跌倒了，父母緊張不已，接著是孩子穿著幼稚園制服的照片，頭上一頂黃色帽
子，非常可愛，接著是孩子上小學的影片，孩子很緊張，應是第一天入學吧。母親抱著孩
子哭了起來，孩子緊抓母親衣襬，但她還是依依不捨離開學校。再來是孩子讀國中的照片
，滿臉痘子的他正跟著同學打籃球，接著是孩子上高中，看來是考試吧，父母頭上綁著「
一定上台大」的布條替他打氣。再來是一個女孩，她很美麗，他們在台大校園漫步。畫面
一轉，他牽著她在海邊散步，紅彤彤的夕陽浮現了，海面上出現一條發著金色亮光的海之
路……
畫面裡的人他都不認識，但深受感動，下一刻，他才發現，他淚流滿面。
這時，一個女孩打開酒吧的門，走到那張桌子前，跪了下來。她看著他的照片，說自己不
該跟他吵架，不該說氣話要離開他，不該說他不值得她愛……她一直哭著說對不起，說自
己很愛他……一對中年夫婦這時靠了過去，他們蹲在她旁邊，想扶她起身。但她拒絕，兀
自哭泣著。這時他才發現，那女孩正是影片中的女孩，而中年夫婦也是影片中的父母。
不知為何，他起身，想過去安慰他們。他想跟他們說，「這一切不是你們的錯。」但正當
他跨出步伐時，卻有人拉住他。
他轉身，是大天拉住他。他跟納豆還有Bartender都站在吧檯後面，只不過都換了裝束。
大天一身白，好長的舌頭掉在嘴外，納豆一身黑，手上拿著一面扇子，兩人都戴著奇怪的
高帽子，而Bartender則換上了一襲紫色洋裝，額頭上浮出血管寫成的孟字。他們的臉都
好白啊，像搽了一層極厚的白粉，那不是一種討喜的白，而是毫無生命氣息的死白。然而
他們三人的共通點是，臉上都掛著極友善的笑容。就在這時，他在吧檯後方酒櫃的玻璃上
，看見自己的倒影。一股恐懼衝入他的內心，致使他顫抖了起來。
「沒得後悔的……」大天跟他說。
「是你的選擇……」納豆也說。
Bartender這時笑了起來，臉上忽然浮現腮紅，像在發光。她把一杯黑色飲料擺上吧檯。
「來，喝下去，你就再也不會痛苦了。」
他含著淚，把黑色飲料喝了下去。之後只覺得一陣暈眩，接下來四周好黑，只剩前方一盞
黃燈。
不知怎的，他知道自己必須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