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門,就看到有個陌生的少年站在我家門口。
他的樣子很奇怪,既不像要按電鈴拜訪,也不像是偶然經過的路人,而是站在我家門口凝
視著水泥牆上的信箱。
我的信箱是紅綠色的傳統信箱,信箱很舊,外表到處都是鐵鏽,是我搬來這邊的時候就掛
著的了,雖然沒有人會寄信給我,但我覺得繼續掛著也沒差。
我家是一棟蓋在郊區附近的平房,外型有點像卡通《櫻桃小丸子》裡小丸子的家,是棟有
著古典日式風格的老舊房子,對獨居不想被打擾的我來說,是很好的居住地點。
少年的身份顯然不是郵差,他身上也沒背著裝滿廣告單的袋子,所以不是來插傳單的。
更奇怪的一點是,少年竟然在哭。
眼淚以一種緩慢卻永無止盡的節奏從少年的臉龐滑落,那是在真正哀傷的情緒下才會流下
的眼淚。
但我不懂,我家的信箱是有什麼好哭的?
我站在門口用戒備的眼神打量著少年,少年花了一段時間才注意到我的存在,他用袖子擦
掉淚水,對我點頭說:「不好意思,打擾了。」
「有事情嗎?」我的語氣很不客氣,畢竟我不認識少年,也不知道對方來我家的動機。
「不,沒有,沒什麼事情,只是……」少年支吾其詞,接著突然對我彎下腰來,鞠躬說道
:「真的很謝謝你,這樣我就沒有遺憾了,謝謝。」
我聽得一頭霧水,我剛剛做了什麼嗎?為何少年要跟我說這些話?
還沒來得及詢問,少年就一邊擦著淚水,轉身離開了。
而少年的到訪,其實只是個起頭而已。
在少年之後,陸續有許多人跑到我家門口來,這些人男女老少都有,他們什麼事都不做,
只是靠近我的信箱,把耳朵湊到信箱口,像在聆聽某些聲音般,然後默默流下淚水。
當他們看到我從門口走出來時,都跟少年做了一樣的舉動,那就是跟我道謝,然後離開。
我也曾經把耳朵靠到自己家的信箱前面,但什麼聲音都沒聽到。
那些來到我家門口的人……他們到底是來幹嘛的?
雖然那些人總是安靜的來、又安靜的離開,但對於不想被打擾的我來說,他們的行為還是
讓我很煩惱,一出門就看到有陌生人站在自家門口哭,應該沒有人的心情會好的吧?
這種現象持續幾天後,我決定把信箱收起來,反正本來就沒人會寄信給我,信箱對我來說
只是讓這棟房子看起來正常一點的裝飾物罷了。
拆掉信箱的隔天,一位意外的訪客造訪了我家。
早上出門的時候,一開始的那位少年站在我家門口,他這次並沒有哭,而是帶著禮貌的微
笑問我:「大哥,方便打擾一下嗎?」
「有事情嗎?」我維持著跟第一次見面時一樣的平淡語氣。
「我想請你把信箱掛回去。」
「怎麼又是信箱?」一想到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我就忍不住把問題都吐到少年身上:「
我家的信箱到底是哪裡不一樣了?為什麼你們這些人要專程跑來這種地方,站在我家門口
,然後好像有人去世一樣,一個比一個哭得還悲慘?而且就是從你先開始的!」
少年收起笑容,他輕輕咬著嘴唇,似乎也在忍耐著某種情緒。
等我一連串的疑問都說出口後,少年才輕聲回答:「是夢。」
「你說什麼?」
「一切都是從那個夢開始的。」
少年眨眨眼睛,他的眼睛似乎又泛出些微淚水,但還不至於哭出來。
「我夢到去世的姊姊,她站在一棟房子前面,然後拿出一封信紙,信紙上很清楚的寫著我
的名字,然後姊姊把信放到信箱裡,又笑著對我揮了揮手,像是在跟我說,她還有很多很
多話想對我說,只是已經來不及了,她只能把想說的話放在這個信箱裡,這是她唯一能做
的了。」
提到姊姊的時候,少年的眼淚就開始在眼眶內打轉,看來他的姊姊對他來說真的是一個很
重要的人。
不過,那終究也只是夢而已吧?
少年像是察覺到我的想法,很快說道:「那並不是單純的夢,姊姊她真的把訊息留在信箱
裡了!我把夢境貼到網路上去問,結果發現很多人都夢到類似的內容,他們去世的家人或
朋友都是來到一棟房子面前,把信丟進信箱裡……而且我們夢到的房子特徵都一模一樣,
這絕不是巧合。」
「就算這樣,你又怎麼知道是我家?」
「是我靠著房子的特徵,用街景功能的照片一張一張過濾出來,我再告訴其他人的。」少
年將眼眶內的淚水拭去,盯著我說:「鄧大哥,我說的絕對是真的,最好的證據就是我真
的從信箱裡聽到了姊姊的聲音,其他人也是,他們都從信箱裡聽到了死去親友的聲音,那
是他們還活著時來不及說出口的話,我相信就算是你也能感同身受的,對不對?」
「什麼感同身受,你說的完全……」我說到一半突然發現,少年剛才說的話似乎有哪裡不
對勁。
為什麼他知道我姓鄧?而且他使用的句子很奇怪,好像他早就知道我是誰了。
「難道你就沒有那種只要一次也好,也想再聽到對方聲音的人嗎?」少年又問。
我搖搖頭,完全沒有。我沒有朋友,跟家人間雖然很少聯絡,但我知道他們都活得很好,
我獨自住在這裡就是不想給人添麻煩,我不需要任何人的關心,也不用關心任何人。
「鄧大哥,我不懂,你這樣做是為了處罰自己嗎?竟然把自己逼到如此孤單的地步。」少
年凝視著我的眼睛。
他的眼神中有著獨特的憐憫,跟施捨給流浪貓狗的憐憫不一樣,他是知道的,他知道我發
生了什麼事,他知道我為什麼要把自己放逐到這裡……
「你到底是誰?」我終於問出口了。
「我姊姊的名字叫林蔓琪,鄧大哥你還記得這個名字吧?」
少年一邊說,一邊亮出手掌,把「林蔓琪」三個字寫在手心上,但他根本不用這麼做,因
為這個名字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的。
少年把手放下來,嘆了一口氣說:「姊姊出事的時候我還小,當時沒有跟你見過面,很抱
歉我們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碰面的。」
「所以你是想要什麼?」我咬著牙齒,聲音也因此變形:「要報仇嗎?」
「鄧大哥你誤會了,我只是想請你把信箱掛回去。」少年說:「你家的信箱已經在網路上
傳開,變成『亡者專屬的信箱』了……我相信會有更多人來到這裡,透過它聽到死去親友
的聲音,這對雙方來說都是一種解脫。」
我沒有回答,只是愣愣地站著。
「我清楚姊姊的個性,相信她一定也有話想跟鄧大哥說的。」
或許是認為我需要時間思考,少年對我留下這最後一句話後,轉身離開了。
我呆站在原地,我不知道少年是從哪個方向離開的,我無法去思考。
因為我腦中的思緒跟眼前的畫面,已經在瞬間回到了七年前,我奪走林蔓琪性命的那個夜
晚。
七年前的那天晚上,我開車下班回家,車窗外的是正常不過的街景,街邊的各種店家、跟
我一樣急著回家的騎士跟駕駛,這些畫面我已經看過上百遍了。
路邊一如往常被臨時停車的車輛佔滿,偶爾有違規併排的車輛直接佔用半條路面,機車騎
士因此被逼到車道中央,這種現象我已見怪不怪,應該說每個在台灣的駕駛都已經看到無
感了。
通常機車在我前面繞過違停車輛時,我都會等他們先過,我再過,但那天卻出了狀況。
那時大約有六、七台機車要一起繞過併排違停的車,我放慢車速,打算等他們都繞過違停
的車後再加速通過。
當時在機車隊伍最後面的,是一位看起來剛下班、穿著上班套裝的年輕女孩子。
女子的機車繞過違停車輛時,一台超速的機車從我左邊跨越雙黃線、快速掠了過去。
那台超速的機車沒有料到前方這麼近的距離還有另一台機車,直接朝女子的機車尾端撞了
上去。
我看著女子的機車倒下,她的身體摔落在路面上、反彈、翻滾,直接朝我的車頭方向滾過
來。
我踩下剎車,但車輪底下輾過東西的震動告訴我,來不及了。
下車後,女子就躺在我的車子旁邊,有好心的路人跑過來,將她的安全帽跟口罩拿下來,
開始幫她檢查、做心肺復甦術。
我不敢去看她的身體,但我感覺自己必須做點什麼,不能只是站在旁邊傻傻地看,必須做
什麼,必須做點什麼……
腦袋一片空白,我蹲下來握住她的手,看著她的臉。
不知道是因為天氣冷或是生命慢慢流失的關係,她的臉越來越白,原本還有溫度的手也逐
漸失溫,越來越冰。
如果能透過我的手傳達些什麼過去就好了,把我一部分的壽命分給她也行……
但等醫護人員把她的手抽走時,我才發現我的手也變得冰冷,這股冰冷從手指延伸到心臟
,我的心臟似乎因此而麻痺了。
調查結果出來後,違停的駕駛跟超速的機車騎士要負最大肇事責任,他們分別遭到起訴,
也被判了刑期。
但車輪壓過女子身體時傳到車內的震動,以及握住她的手時那幾乎讓心臟麻痺的冰冷感,
是我永遠也忘不了的。
之後,我辭掉原本的工作搬來這裡,透過附近的人力仲介公司打雜工,還夠養活自己,我
跟家人朋友不再聯繫,我認為自己已經無法再跟其他人一起相處,有過那樣的經驗後,我
跟他們已經是不同世界的人了。
法律判定我沒有責任,但這無法改變我殺了她的事實。
開車壓過她的人是我,她的性命是被我奪走的,這鐵錚錚的事實七年來一直折磨著我,
我無法再回到以前那樣了。
******
少年來訪後的那天晚上,換我做了那個夢。
夢中,那位名叫林蔓琪的女孩來到我家,她身上穿著跟當天一模一樣的套裝,她沒有進來
我家,而是一直看著門口旁的牆壁,她的表情看起來有點疑惑,因為信箱已經被我收起來
,不在牆壁上了。
林蔓琪盯著牆壁看了好一段時間後,她將手舉起來,用掌心按在牆壁上面,她這一按也像
是觸發某個開關,把我從睡夢中喚醒了。
我睜開眼睛,窗戶外面沒有陽光,但黑夜已經慢慢轉為淡藍色,代表離天亮不遠了。
披上外套走到門口,天還沒亮,加上這裡本來就算郊區,路上沒半點人車,全世界好像只
剩我一個人是清醒的。
我吸入一口寒冷的空氣,肺部好像快被凍僵了,寒風更是無視外套的存在直接刺進體內,
但我現在無心顧慮寒意。
我走到林蔓琪剛才站的位置,低頭看著腳下。
她剛剛真的站在這裡嗎?還是剛才的夢境只是我聽了少年講的故事後的胡思亂想?
我抬起頭,看著前面的牆壁,她剛剛就是把手放在那裡的。
我不自覺地伸出手,將手掌貼到牆面上,水泥牆面冷冰冰的,讓我的手心一陣刺痛。
那天的感覺也是這樣,她的手到最後就跟水泥一樣沒有生命力,只是冰冷的物體。
眼淚從我眼睛滑落,我突然想把憋了七年的話在此刻全說出來。
我想跟她說對不起,不管是故意或過失,是我殺了她,這點無法改變。
如果她有話想對我說,她會說什麼?
我有勇氣去聽嗎?
突然,另一個重量從我的手背壓了上來,感覺有另一隻手跟我的手交疊按在一起。
一種溫暖的感覺包覆住我的手掌。
我記得這種感覺,是林蔓琪的手。
但是我們的立場似乎互換了,現在冰冷到快要死亡的是我,活著的卻是她。
暖意沿著手臂往我的心臟蔓延,我整個人感覺暖呼呼的。
「我知道的,那不是你的錯,所以你不用這樣處罰自己。」
我似乎聽到了她的聲音,但並不是耳朵聽到的,而是化為意念直接傳入心裡。
「你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不是嗎?你可以幫助其他跟你一樣的人,讓他們到這裡來,畫
下句點。」
隨著最後的兩個字,這股奇妙的暖意也跟著結束。
溫暖的包覆感逐漸從手上離去,冰冷的水泥牆又開始刺激我的手心,提醒著我,林蔓琪離
開了,她的話已經說完了。
我把手拿起來,看了一下牆面,突然發現了一件事。
剛才我用手按住的地方,就是我原本掛信箱的地方。
******
我把信箱拿出來,掛回原位。
之後我上網搜尋,發現「亡者專屬的信箱」已經在網路上廣為流傳,但對沒有親身經歷過
的人來說,他們認為那只是小說家虛構出的都市傳說罷了,根本不可能聽到亡者的聲音。
只有真正夢到這裡、並找到我家來的人才知道這是真的。
我不知道來到這裡的人們分別在尋找什麼,是跟我一樣想得到亡者的原諒?或只是單純地
想再聽一次已逝摯愛的聲音?
不管動機是什麼,這個信箱對他們來說都應該是一個句點,亡者跟生者之間的句點。
聽完最後的留言後,就該重新出發,把自己照顧好,讓人生繼續下去。
相信亡者們也是這麼希望,才會讓我來幫助他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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