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定了。」
餐桌上，父親突然說了這一句話。
同桌的我跟妹妹一聽到這四個字，馬上把嘴巴裡的食物直接吞下去，並把碗筷謹慎地放到
桌上，因為每當父親說這四個字的時候，就代表他要做出重要的抉擇了。
父親沒有理會我跟妹妹的反應，反正不管我們兩個是支持還是反對，他也從來不會聽。
父親看著餐桌斜對面的空位，面無表情說：「我要去『分界線』，再跟思穎見一面。」
說完後，父親拿起筷子繼續吃飯，我跟妹妹彼此看了一眼，眼神裡傳達的是同一個訊息。
又來了，父親總是在餐桌上決定他想做的事情，而不詢問我們的意見。
父親用完餐先離開餐桌後，妹妹小聲地問我：「哥，你不勸一下他嗎？」
「勸有屁用，他又不會聽。」
「『分界線』的費用很貴耶。」
「他自己有錢，我們管不著啦。」
「但是、但是……」妹妹的言語突然打結，好像在尋找該用什麼句子來問我，「『分界線
』做出來的那個姐姐，並不是真的姐姐，爸他應該也很清楚吧……」
「他又不笨，當然清楚了。」我說：「既然他已經做出決定，我們就沒有辦法了。」
「嗯……」妹妹看起來還有話要說，但她也知道我講的都是事實，父親決定好的事情，我
們就沒有反駁的餘地。
在我們三姐弟中，大姐思穎是我們當中最優秀的，不只人長得漂亮，學校成績也都名列前
茅，勉強考上國立大學的我、還有剛上高中的妹妹都比不上她。
但這樣的她，卻在半年前自殺了。
姐姐自殺後，父親就一直很低潮，或許他終於受不了我跟妹妹這兩個不成材的笨蛋，想跟
姐姐講幾句話吧。
至於「分界線」這間公司，則是一間透過大數據跟模擬AI，最後用3D建模來重新模擬出死
者的模樣、聲音及個性，讓活著的人能跟死者重聚的公司。
若要申請這樣的服務，需要將死者生前的所有資料交給「分界線」，分界線會從這些龐大
的資料中模擬出一個跟死者幾乎完全一樣的AI。資料包含照片、影片、所有對話的聲音檔
、社群網站上的每個動態、以及發過的每條訊息等等……客戶提供的資料越多，AI互動的
個性就越接近真實的死者。
客戶還能指定跟死者見面的地點跟環境，例如初次約會的公園、或是求婚的餐廳等等，包
含死者身上的衣服，一切都能讓客戶訂製。
跟亡者見面的場地雖然只是一片綠幕，但只要戴上VR眼鏡，就能在指定的環境見到模擬出
來的亡者，再戴上特製的手套後，也能真正觸碰到亡者的肌膚，可以讓活者的人跟死去的
人像往常一樣牽手、聊天。
這樣的服務一開始只在國外試辦，不過這樣的服務很快受到歡迎，分界線則是首間把這項
技術引入國內的公司。
父親即將跟姐姐重聚，我跟妹妹陪著父親一起到了分界線公司的攝影棚，我跟妹妹都想知
道父親想在哪裡跟姐姐重聚，又想跟姐姐說什麼？
父親在工作人員的協助下戴上了VR眼鏡跟特製手套，第一次接觸這些新科技的父親看起來
有些緊張，手忙腳亂搞了好久才戴好。
「那麼請站在正中間，準備要開始了喔……三！二！一！」
在工作人員的倒數下，父親身邊的綠幕產生了變化。
雖然沒有VR眼鏡那樣身歷其境，但我跟妹妹還是能從一旁的螢幕上看到模擬出來的畫面。
像變魔術一樣，原本空蕩蕩的綠幕變成了我們家的餐廳，父親就站在餐廳裡。
我跟妹妹都有些失望，難得有這個機會，父親竟然選擇了最乏味的自家餐廳……
不過失望的情緒很快就過去了，眼尖的妹妹指著螢幕說：「啊，姐姐出來了！」
一個人影從餐廳邊緣緩緩走出來，那是好久不見的姐姐。
妹妹一看到姐姐，眼淚很快就流出來，我也咬牙忍住想哭的衝動。
留著俏麗短髮的姐姐還是一樣耀眼，雖然3D建模的她看起來很像電玩裡的人物，但沒關係
，姐姐就跟人中之龍7裡的紗榮子一樣漂亮，沒有缺點。
姐姐慢慢走到父親面前，父親看似想要伸出手去摸姐姐的臉，但是卻忍住了。
「妳……妳在那邊過得怎麼樣？」
「爸，我很好。」姐姐面對微笑說著。
父親接下來又對姐姐問了幾個問題，姐姐也像往常一樣回答著。
要我說的話，這實在不是什麼讓人感動的父女重逢畫面，只是一般的餐桌對話罷了。
分界線的工作人員似乎也覺得無聊，還打起了哈欠。
沒辦法，父親的風格就是這樣……我相信姐姐的AI也繼承了姐姐的幽默風趣，但在面對父
親時，她也只能這樣平凡的應對了。
「提醒一下，時間快到囉！」
剩最後五分鐘的時候，工作人員發出提醒，讓我想到以前泡網咖的時候也是最怕聽到這種
聲音。
「爸，我差不多要走了。」姐姐說。
「等……等一下！」
父親出手抓住姐姐的手腕，這是父親進入虛擬環境後第一次出手觸碰姐姐。
「我還有句話想聽妳說。」
姐姐歪著頭，露出可愛的微笑，這是她表達疑惑時的習慣動作，AI真厲害，連這點也學過
來了。
父親的語氣聽起來就像某種命令：「我想聽妳道歉，為妳的自殺向我道歉。」
那一刻，整個空間的氣氛完全變了。
我跟妹妹都心寒了，原來父親的目的是這個……
一旁的工作人員也開始緊張，因為他也不知道AI會怎麼回答。
姐姐抿著嘴唇猶豫了一下，然後說：「為什麼我要道歉？」
「因為妳這樣就自殺了，知道這造成我多大的困擾嗎？妳知道其他人都是怎麼說……」
「是你在餐桌上的決定讓我自殺的，我為什麼要道歉。」
姐姐冷眼看著父親，父親的嘴巴像是突然脫臼一樣，下巴整個往下掉，我從來沒看過他這
麼驚訝。
「是你決定要殺死我的，我為什麼要跟你道歉，我不懂。」姐姐又說了一遍。
沒錯，每次都是這樣。
姐姐講句話的理由，我跟妹妹再清楚不過了。
就跟故事一開始一樣。
每當父親在餐桌上說出「我決定了」這句話時，這四個字就足以改變我們的一生，沒有人
能改變他的想法。
我們所讀的學校、該對什麼感興趣、該學什麼，全是父親的這句話決定的。
姐姐在進入社會後，曾經短暫擺脫過這四個字的掌控，她好不容易在台北找到喜歡的工作
，在那裡建立了人脈跟朋友圈，卻因為父親的決定而成為我們三人中最先犧牲的人。
「我決定了，妳回南部來。」
父親那天晚上跟姐姐的通話內容，我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
「妳待的那間公司又小又沒國際市場，以後會吃虧，我在南部幫妳找到另一間大公司，還
有機會能去國外，妳下禮拜就回來。」父親接著說的幾句話，扼殺了姐姐最後的希望：「
我認識妳那間公司的幾個大客戶，他們同意下禮拜就會把妳解雇……提告？隨便妳，但妳
告下去所花的時間跟金錢我可不買單，妳真的要丟我的臉？」
幾天之後，姐姐就自殺了。
原本我跟妹妹還天真以為，父親是真的思念姐姐才會來到分界線，沒想到他卻是要姐姐親
口向他道歉……
父親看起來快氣瘋了，他握著姐姐的手青筋畢露、越來越用力。
「活著的妳跟現在這個妳都一樣，都是我用錢拚出來的，妳必須聽我的決定，跟我道歉！
」父親怒吼的聲音在狹小的攝影棚裡造成回音。
姐姐不理會父親，而是看向鏡頭，透過螢幕看著我跟妹妹。
盯著姐姐的雙眼時，我突然有種感覺，螢幕中的姐姐其實不只是AI，而是真正包含了姐姐
的靈魂。
「好，我跟你道歉。」姐姐終於轉過頭對父親說。
父親的嘴角往上揚，就在他認為姐姐終於向他屈服時，姐姐卻又說：「對不起，我不該讓
人生全都遵從你的決定，從一開始就不該這樣，你決定生下我，我很感謝你，但最後也是
你的決定殺了我。」
姐姐最後一個字說完後，她原本被父親緊緊抓住的手臂突然開始消失，整個人也像幻影一
樣消逝，餐廳的場景也慢慢變回綠幕。
「不好意思，時間到了喔。」一旁看傻眼的工作人員終於反應過來。
父親這下完全暴怒了，他將VR眼鏡跟手套拔下來摔在地上，不停罵著髒話跟姐姐的名字。
我跟妹妹看著工作人員上前勸止父親，同時在心裡偷偷竊笑。
然後，我們兩人互相對看了一下。
姐姐剛剛透過眼神顯傳達的訊息，我們兩個都收到了。
我想，我們知道之後的人生要怎麼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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