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點三十二分。
我打開筆電,透過一連串的設定,一切歸零。我對這個重大抉擇更加堅定。
下午四點三十六分。
我來到宿舍大門口,已然遲了一分鐘許。我把筆電交給大約幾個小時前在 Facebook
社團裡聯絡上的陌生人......嗯,其實不全然陌生,但他不認識我。
俗世的緣分就是這麼奇妙,巧合和註定就是一體兩面。我在爾文的動態裡看過幾次
這個男孩的名字,艾瑞克。他方才大學畢業,笑容如春日暖陽閃耀,那是青春。我知道
他不認識我,除了一些共同朋友,爾文從來不提起我。即便他們在照片裡對視得那麼親
密。
見面後,艾瑞克不可置信地把我的電腦拿在手裡翻轉把玩、仔細查看,想確定這不
是一場騙局。我把電腦放在大門外的垃圾桶上,「希望你不介意」,面無表情地點按,
秀出了機型和規格。他再三確認自己是不是真的能用低於市價一折的價格買下我這台筆
電。
盛夏午後天氣悶熱,明天或許會下大雨。站在門外的這十幾分鐘居然不曾吹過一陣
風。我額頭已經開始滴下汗珠,心中的厭煩值直線上升,只好放話,「你要的話,現在
可以把錢轉到我的帳戶裡面。所有配件都在這個提袋裡了。抱歉,原來的盒子我放在家
裡了......我是說......呃,總之不在這裡。要不,我可以馬上聯絡下一個買家,我們
可以不用在這裡空站著,你自己決定吧」。
艾瑞克用手掌拍了一下額頭,「啊,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感覺不太真
實,原本以為這是詐騙什麼之類的,剛好我在前面的咖啡廳和朋友聚會。」他指著街角
一家人滿為患的連鎖咖啡店,侷促地擠出一個笑容,「我也該走了,你的帳號給我吧,
我錢馬上轉過去。」
我把所有的物品遞了過去。「好,沒事的話就這樣了,」艾瑞克說,「祝你有個美
好的一天。」
我笑了笑,「你也是。」
下午四點五十七分。
爾文打了通電話來,「嘿,以歇爾看到你在臉書的學生社團裡發了出清生活用品的
貼文。你要回家了嗎?還是?」他的語氣有顯而易見的驚慌,嘗試用笨拙的冷靜掩蓋。
這是我們九個月又十二天前分別之後的第一次聯絡。
「喔,你知道在歐胡斯附近的海邊有間佛寺嗎?」
從那間佛寺看不到海,好吧,其實也不在我信口胡謅的那個城市。那間佛寺只是離
海岸線近了些,我很喜歡大海,曾經在蘭嶼的海邊坐著發呆,三個小時就這麼過了。
「我不知道。」
「我跟他們聯絡好了,決定這週末要正式出家。不覺得一個東方人在歐洲出家滿酷
的嗎?」
「噢,是滿酷的,」他沉思了幾秒,電話那頭除了電風扇轉著的咿啊聲響,靜默如
深夜。「你怎麼去?需要我送一送你嗎?」
「不用了,我巴士票都先買好了,明天清晨就出發,會先在歐胡斯市中心待幾天。
嗯......我已經把頭剃了,現在看起來滿蠢的,還是不要嚇你了吧。以後還有機會見面
的。」
「哦,但讓他們幫你剃頭不該是儀式的一部分嗎?」
「好像是吧。但也來不及了,想說把電剪賣掉之前再用它最後一次。嗯,我還在打
包,改天聊吧。」
「好吧,那......就祝你一切順利?」
「謝謝。」
他深吸一口氣,「我很抱歉,總覺得你哪天會消失在這裏。也許回到地球的另一邊,
或再次遠行」聲音如遠方鬼魅,那滿滿的歉意和恨悔若有形,溫度應該介於冰點上下。
我背脊僵直,「哎,什麼話。順便幫我跟以歇爾問好,掰。」
「不,我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我......」我快速掛了電話,癱坐在辦公椅上。
下午五點二十二分。
經過一番折騰,透過不怎麼對使用者友善的網路銀行界面,我把戶頭裡全部的餘額
幾乎都轉給了在臺灣唯一的朋友。她大約幾天後會接到銀行的電話,問這筆國外帳戶的
錢的主人是誰、而這筆跨國轉帳的目的是什麼,幾年以前我也曾經歷過這一切。我在一
週前寄了一封快捷郵件,裏面有一張附上了簽名和指印、好讓她確認是親筆的手寫信,
仔細地教她如何應對一切行政程序。雖然銀行人員虛應故事居多,我仍然不希望我的決
定會影響任何遠方的人。
另外一張授權信,全權讓她負責我的身份在臺灣的一切事宜。「謝謝你十三年來的
陪伴,謝謝你總在我最需要的時候接住了我。如果哪天我們會再相見,那會是我莫大的
喜悅。」
信末浮現了幾滴淚痕,我換了張紙重新起筆。寫到尾處,開始痛恨自己的煽情,於
是臨時脫稿:「感謝一切的緣分,祝福我能找到更好的自己。」
下午五點二十九分。
又是爾文的來電,我沒接。
下午五點三十七分。
我看著空無一物的房間,在剩下的幾個免洗紙碗裡抽出一個,罩住煙霧偵測器,用
膠帶黏牢之後點了一根菸。不太確定前方的路程會是什麼模樣,用一根戒了兩年的香菸
壓驚算是現在的自己給過去的自己一份道別禮。
好吧,總共四根。兩根當作敬天地好了,剩下那根就算是跟未來的自己說聲嗨。
「嗨。」我對著滿室繚繞的煙霧咕噥一聲。
爾文總共打了七通,我全沒接。
下午五點五十三分。
我巡著房裡是否還有什麼應該清掉的物事,檢視是不是有什麼角落沒打掃乾淨,聽
說這裡的房東總是用這種無聊的理由苛扣押金。最後我把鑰匙放在書桌上。
爾文傳了三封簡訊,我沒讀。
我端坐在房間正中央的地板上,用手機隨機播放了首歌。盤尼西林的〈再談記憶〉。
閉上眼睛試著冥想,但腦子裡太亂,總是想起過去的事。
Say, say it again, sometimes the memory was winding my mind.
Say, say it again, you know the past things could set my free.
(說吧,再次說出口,有時記憶縈繞我心
說吧,再次說出口,你可知道過去種種能放我自由)
傍晚六點零二分。
爾文傳了第四封簡訊過來,我正用手機瀏覽著無聊的網路新聞。有個大媽在好市多
買了蛋糕,吃到剩兩口要求退貨,引起網民公憤,群起撻伐。訊息的通知跳出,我措手
不及,不經意往螢幕上方一瞄。
「喔幹。幹,許,我發誓。你他媽要是有看到最好回我電話。我要報警了。」
傍晚六點十六分。
啊。他還記得。我聽到走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隱隱覺得不妙。
那天晚上,我們點了印度菜外賣,半坐臥在沙發上分完最後一塊饢餅。我把半杯芒
果拉西推給他,「好甜,不想喝了」,他帶著一抹邪笑說,「你餵我。」我用吸管吸了
一口拉西,餵到他嘴裡。飯後不宜激烈運動,但我們做了我和爾文認識以來最美好的一
場性愛。電視上播放著無聊的 Netflix 影集,我們攤在床上手牽著手,漫無目的地閒聊。
「你的諮商師怎麼說?」
「拜託,我們才見第一次,她能說什麼。」
「你有提到你每到傍晚總是想自殺嗎?」爾文小心翼翼地開口。那天的一個月前他
逼著我打電話到大學裡的學生診所約心理諮商,感謝歐洲人慢條斯理的行政態度,我不
用太早面對那場令人不愉快的面談。
「有,她說這很嚴重,要把我轉介給醫師。如果有必要的話,我會被收住院治療。」
「嗯......好像有點太過分了?她不是應該先試著提供一些比較友善的幫助嗎?」
「我說了,我們才見第一次。但我跟她說了,我那愚蠢的、不想麻煩到任何人的責
任感讓我活到了二十九歲的這一天,想想也只是想想而已。她建議我冥想,或者也可以
尋求一些宗教的幫助。」
「好吧,你們下次什麼時候見面?」
「下週三,同個時間。你也不用這麼緊張。我才不要一堆人來翻我的遺物,還要麻
煩人把我的家當什麼的海運回家之類的。你哪天看到我在出清居家用品再來擔心吧。」
他噗嗤一聲笑了,「好,你如果哪天要賣了那台咖啡機,記得先打給我。」
傍晚六點十七分。
我讀了爾文的前幾封簡訊。「我男友買了你的筆電。幹。這是巧合嗎?他還說你是
個長髮亞洲男人啊,不是大光頭。」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要解釋一下?」
「你在哪?」
我思考了幾秒,快速打了幾個字:「對不起,沒把咖啡機留給你。」幾乎只過了三
秒,我的手機又瘋狂響起。沒有退路了。我關了機。
對不起,我還記得。
傍晚六點十八分。
房門口傳來好幾聲重重的敲擊,門外的男人焦急大喊「哈囉,淑......嗎?呃,修?
哈囉,有人在嗎?」
我聽到其他房的房客開了門,語氣有點不耐,「怎麼了嗎?」應該是在探頭觀望。
另一個男人的聲音,「小姐,我們在處理重要的事情,請稍微迴避。」
那個大喊的男人彆腳地試著唸好我的姓,讓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我記得爾文當時前
前後後花了一個小時才終於發出正確的「許」這個音,「是,我是許。有什麼事嗎?我
正在
休息。」
「我們接獲報案,你的朋友說你正在嘗試自殺。」
「喔,天啊,這是惡作劇吧?誰這麼無聊?」
門外傳來快速而輕聲的對話,很快地,男人又大喊,「報案的人說是你的前男友。」
「爾文?我們不曾交往,只是約會過......啊,無所謂。我只是午覺睡晚了點沒接
到他的電話,他就打電話報案?」
男人稍微遲疑,「不論如何,開門讓我們確認個身份。沒什麼事的話我們就不打擾
了。」
「好,我也不想惹麻煩,讓我把衣服穿好我就開門。」
我快速套上藏青色襯衫,披上我最喜歡的那件大衣,綁了一個鬆鬆的馬尾。我記得
爾文最喜歡這樣不修邊幅的髮型,總說我像藝術家。可惜我除了長笛吹得還行以外,幾
乎沒有任何藝術天賦。
我記得那張小學一年級時的畫作。紅色蠟筆、黃色蠟筆。三角形,四方形。圓形、
直線、斜線。重複這些步驟,一個家,兩個人,草地上遠遠站著一隻小小的鹿。所有小
學生都畫得出來的家庭風景,只是人數略少了一些。外婆用相框把這張 A5 大小的水彩
紙裱好,掛在客廳的牆上。
「峰仔畫甲真好看,阿媽足合意。」
男人又開始敲門,「嗨?你還在嗎?」我稍微回神,穿上一件合身的西裝褲。襪子
是菱形格紋。一雙深灰色的帆布鞋。
傍晚六點二十一分。
我走向房門口,大喊「快好了。」然後轉身。有點興奮,有點害怕,快速跑了大約
七步吧。
我翻過落地窗外的欄杆,往下跳。
傍晚六點二十一分。(或者我也不確定了。希望你們不會介意僅僅幾秒的差距。你知道,
你手錶上的分秒針是永遠調不準的。不知道你有沒有這種經驗,如果是夜市買來的廉價
手錶,一開始你調快了兩分鐘,積年累月下來錶上的時間居然快了十來分鐘。又或者,
我有一支深棕色錶帶、金屬錶面,稍微正常一點的錶。那是爾文送我的生日禮物,從那
時起,我以為我能夠準確地活在當下,什麼都再也不會不準了。然而我仔細地對了時校
準,按下那顆鈕的時候,可能是力道過大吧,分針又快了兩分鐘。從此之後我們總是不
同步的,我以為至少差距不會擴大,但總是不同步的。)
那些都市傳說都是假的,沒有天使還是惡魔飛來,戲劇性地在我從十一樓下墜的那
幾秒來告訴我一些美好的過去和未來,然後問我後不後悔。腦海中也沒浮現什麼人生跑
馬燈,我很感激上天在這最後一刻給我這份仁慈,我不需要想起過去的一切。
我想我失去意識前記得的會是那劇烈的撞擊聲響吧?我彷彿也同時聽到自己頭蓋骨
碎裂的喀拉聲。但我不想只帶著這個詭異的聲音到另一個世界。我奮力地想要記起一些
什麼,腦中只浮現哪個作家翻譯了一首法文詩。
你知道,如果太過疼痛,你唯一會感受到的只是麻痺嗎?死神呢?怎麼沒有穿著黑
色長袍持著鐮刀的高大身影?到處都沒有。
「我祝您幸福健康」。是誰?到底是誰翻的?原文是誰寫的?天空好藍。
「但我不能完成您的旅程」。我快不行了,也想不起來了,只記得高中時的我因而
千方百計想學法文。我還是第一次聞到這麼鮮明而暴力的血腥味。
「我只是個過客。」啊,她好像也是個自殺的留學生?人們的尖叫聲好吵。
就這樣就完了。呃,好像不小心又引用了誰。
總之,在我昏迷之前,這些是我最後的記憶。如果遇到孟婆,不知道這麼無聊的內
容會不會讓她懶得賞我湯喝。
我終於......嗯,應該,能確定,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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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在這裡發表創作長文,第一章好像沒什麼 Marvel 點。若有爭議我會自刪。
好像得加點警語,但不想說什麼「自殺不能解決問題」還是「珍惜生命」之類的陳腔濫
調,但若你需要幫助,請不要猶豫,請伸出手找人聊聊。你可能會看見不一樣的風景,
你未來可能會感謝自己救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