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很喜歡黑啤酒。」過了一小陣子,我終於能平靜下來開口。我能感受到英格
麗和大流士都鬆了一口氣,「但我最喜歡的是一款法國的白啤酒,香香甜甜,是我每次
期中期末考完的放鬆良品。」顯然英格麗和大流士死前都還沒能體會各種考試的壓力能
有多大,但他們都露出了淺淺的微笑,我知道他們可以共感。
「我想念的是鹿血酒。」大流士說。
「又來了。」英格麗顯然已經聽到膩了,她做了個鬼臉。
「我的家鄉山坡上種著一種古老品種的漿果,生食不但酸澀且苦,還有些許毒性。
誤食生果的人輕則嘔吐數個小時,重則昏迷或死亡,這是為了祭典後的酒會而栽種。離
村落中心步行大約一小時的山上有一整片灌木叢,每到夏日總會結滿鮮血般的果子,遠
遠望過去跟寶石一般。
「新鮮的漿果和著前一年風乾收存的漿果、蜂蜜和蔗糖在數個巨大的木盆中混合三
夜,無論日夜,每個小時都要翻攪一次。之後分批煮沸濃縮,最後濾出鮮紅色的糖漿。」
大流士語中有思鄉的甜蜜,如同蜂蜜和蔗糖,不過蔗糖......中亞封閉的山村產得
出甘蔗嗎?
「那糖漿要再次小火熬煮半天,期間要撇掉一切雜質,怠慢不得。最後糖漿和松針
混合,倒到鋪滿芭蕉葉的地上。這只能在夜間進行,糖漿涼透之後會結成一整片像玻璃
一般的漿果糖塊。這時我的族人裡幾個最德高望重的長輩會拿出祭儀用的斧頭劈開糖塊。
「如果那是風調雨順的一年,倒數三聲後斧頭齊聲砸下,糖塊會應聲碎裂,變成無
數像是紅寶石的小糖粒。這時所有族人都能嚐到一點碎屑。那是我們山村裡一整年裡最
甜美的滋味。
「在眾人的歡呼聲中,糖粒被平均投入三罈去年收集存放的初融雪水。不斷攪拌,
直到罈中的鮮紅色糖液呈色均勻,被月色照射得明亮發光。這罈糖液需要發酵一個月,
撈去松針,然後讓長輩嚐過之後,確認滋味和往年祭典所嚐一般,之後存放到隔年的祭
典才能開罈。」
外婆家的廚房裡也存放著一罈一罈的酒、醋,甚至還有各式各樣的醃漬品。她說那
是她的先祖從唐山帶來的傳統,延續至今。這是她在愈來愈先進的社會裡和自然連結的
方式,是外婆心靈裡最純潔的浪漫。我總是看著剛醃下的果子垂涎,會央求她給我一顆
嚐嚐。無論等了幾天幾夜,她總說那蜜餞尚未製成不好吃,然後從另外一個缸裡夾出脆
梅讓我解饞。
「那酒叫做鹿血酒,漿果也跟著被稱作鹿血果。我很驚訝在我遊蕩的這幾百年裡從
來沒再見過這種植物。或許真的只在我們的山村裡才有吧!在山村被焚毀之後,或許鹿
血果也跟著絕種了。
「或許是因為漿果本身微微的毒性吧,那酒喝了總是讓人輕飄飄的。大家都搶著分
享,在祭典後沾沾天地靈氣。每個人傳著酒壺輪流喝上一口,是不可能喝醉的。事實上,
喝多也會受到懲罰——其實就跟吃了太多生漿果一般,就是嘔吐或昏迷,只是迷信總能
讓人自制。
「在這樣狂歡的氣氛裡,少年少女成雙成對,在那之前情愫已然萌芽的佳偶會就地
成婚,如此,新人和雙方家族便能多獲得一口鹿血酒。還沒有對象的青年少女則會被熱
心長輩拱上大會中心跳憶亡舞,等待來年成婚。
「最有趣的是,在大家都喝了鹿血酒之後,都能看到死去的人。我們族裡把死亡當
做喜事,是離於現世勞苦的解放,所以大家都不害怕,只縱情跟想念的人敘舊。」大流
士笑了起來。
「酒會狂歡一路持續三天兩夜,大家都可以暫時脫離生活責任的繁重,在讚頌死亡
之後全心享受現世。」
「我的外婆也是......類似你們的祭司那種角色,我們的語言裡叫做『乩童』......
雖然也不全然精準。她身上從未被神佛附依,總是替一些失去親友的村里鄉民和他們想
念的、已逝的家人或朋友溝通。她也認為死亡不是壞事,而是一種從俗世煩擾的超脫。」
大流士還沈浸在思鄉的情懷中,閉著眼睛靜靜地聽,「所以我想,我大概能理解你們。」
大流士那泛紅暈的臉頰上浮現出迷人的酒窩,靜靜對我微笑著。
我其實不喜歡談這件事,除了我最親近的幾個朋友以外,沒和任何外人提起,畢竟
那和童年最大的一場變故相關。外婆家中未曾供奉神明,只是每次受人請託之前都會服
下一小撮藥粉,然後就能看到周遭生靈。外婆這樣的「服務」被當作異端,是委託於邪
靈,尤為鄰近的幾間宮廟人員唾棄。
我感覺和大流士迅速地建立了某種堅不可摧的連結,即便我們的年紀相差了至少五
百歲。
「所以你每年都很期待這天吧?」我話語輕盈,深怕擾亂了他的情思。
「我只參加過兩次酒會。我來自祭司的家族,也是同世代裡最長的男子,成年後第
三年就得遠行。」
「知道了啦,你要帶著族人的期盼遠走,帶回生死大智慧後肩負鹿族存續的責任,
巴拉巴拉巴拉。」英格麗快嘴補充。「一直在這說話不累嗎?趁著太陽下山、百鬼夜行
之前去走走吧。」
「百鬼夜行......我們不也是鬼嗎?」
「傻孩子,晚一點你就知道了。你能好好站在陽光底下跟我們兩個品德高尚、道行
不淺的資深遊魂暢談古今,代表你也是正直的靈魂。」英格麗語中有不難察覺的溫度,
我心中也浮現一股暖流。死了比活著更好交到朋友,或許我該早幾年做這個決定?
「我們去你房間逛逛好了,看看你有沒有留了什麼讓自己難為情的遺物。」她的微
笑裡突然殺出一絲詭譎。
就知道這個阿婆來者不善。
..
我們在宿舍的大門口站著,死後第一次的散步行程還挺奇妙的。光是要站起來或轉
身都耗費了我不少的心力,尤其是那生前步行五分鐘的距離,死後要一邊專心行走一邊
談話,硬是耗費了我快半小時。
「你就當作復健吧,反正我們也無聊,會陪著你。」英格麗說。
我看著大門的門鎖,目前也似乎沒有其他人要進去,「這樣空站著也不是辦法吧?」
總覺得渾身不大舒爽,幾個小時前我才在這裡把我的筆電賣給了艾瑞克,現在我又以一
個遊魂的姿態站在這裡。
「簡單。」我看著英格麗走向一個路人,盯著他大約半分鐘,然後那個可憐男子走
了過來,按了對講機上的一個按鈕。大概過了一分鐘,響起了一把陌生的女聲。
「哈囉?」
「包裹哦。」那個男子回答。
「噢,好,你等會放我門外就好。」
大門應聲打開,我們三個就這麼竄了進去,只剩男子看著自己握著門把的手,疑惑
不已。
來到電梯前,英格麗又盯著正在走出大廳的女子,不過半晌,上樓的按鈕已經被按
下。「妳是怎麼做到的?」我們進出電梯無礙,除了我走得太慢又一邊說話,差點被電
梯門夾到。
「英格麗懂得如何突破與活人之間交流意志波的屏障。」大流士搶一步解釋,「要
這麼做,你必須轉移一部份自己的質量到活人身體裡,以作為和活人腦波交流的連接介
質,雖然頂多一兩個分子就夠了,但那必須要透過強大的意識能量去削弱控制分子鍵結
的『聚實意志波』。所以剛才她必須全神貫注地盯著那個男人,專心無二致地想著要進
入他的意識裡。整個過程中要不斷的釋放『聽覺意志波』和『溝通意志波』來支撐變得
微弱的『聚實意志波』、並且對活人釋放訊息,以達成目的。」
他雙手在空中比劃,「這是個非常累人的過程,不過,過了最一開始那個艱難的步
驟就容易了,大部分的活人發現大腦裡出現別的訊號時意志都會變得薄弱,很容易就會
照著你的意思做......呃,我又講太快了嗎?」
「講得好像你會一樣。」英格麗瞪了大流士一眼,「不難是不難,但也有例外啦,
有時候碰到特別執拗的人就得軟硬兼施。」她有點得意,又有些許不好意思,「畢竟我
們這些不走邪門的靈體只能『建議』活人去做某些事情,而不能強迫或控制他們。」
「例如?」
「上次我讓一個剛出家門的小屁孩幫我開門,他不斷懷疑為何腦中有聲音要再打開
家門,躊躇不前。我只好加重力道,『如果現在不進家門,等等會有車子來把自己在家
門前撞死哦』。聲音還不夠,最後我耗費九牛二虎之力把這個畫面具象化讓他想像。他
就邊發抖邊服從了......」
「好啦,其實算是半強迫。」英格麗吐了吐舌頭,又補充,「雖然他最後真的是被
車撞死的,哈哈。」
真是個躲在小女孩形象裡的恐怖鬼阿婆。
總之是成功地上到我的樓層,剛才那被利用的女子又一臉錯愕地發著愣,最後按下
出口的樓層。電梯門關上之前我還是看著她的臉,她顯然是被嚇得不輕。
到走廊上,我看到最尾端陰暗的角落坐著一個面容陰沈的中年男子,很明顯地也是
一個遊魂。
「之後你會看到很多這樣的遊魂,尤其是在夜晚的時候,或在各種陰暗的地方,意
志不堅定的遊魂相當畏光。他們其實無害,只是有點礙眼而已。」大流士解釋,我滿心
只在想怎麼警告這裡的住戶這棟宿舍鬧鬼。
「到啦。」我走近我半開的房門,一走進去就看到爾文頹坐在我的辦公椅上。
「這誰?」英格麗問,我覺得她只是表情上故作詫異而明知故問。
「就......一個類似前男友的人。」突如其來的「見面」讓我有些侷促。
我舉起手在他面前揮了揮,確定他還活著、看不見我,才繼續說下去,「我們約會
了一陣子,但總是沒有在一起。」我聳聳肩,「有很多現實考量啦。不過警察會第一時
間找到我,就是因為他報案的。」我順了順思緒,「或許是因為這種嫌疑身份,他被請
來問話了吧,就順便進來坐坐看能不能找到什麼線索?」
我們分開之後,我一直沒把鑰匙拿回來。我想在爾文報警之後,或甚至在報警的當
下,應該就在來的路上了。我的房間空空如也,他什麼也沒帶,身上只穿著白 T、棉褲,
不是他一貫的打扮風格,應該是急忙出門的。他就只是乾坐在那,盯著空氣發呆。
「聽起來也是個麻煩人物,要我幫你絆倒他還是推下樓之類的嗎?不然大流士,你
有沒有那個什麼鹿血果可以餵他吃兩顆?」英格麗認真地看著我。
這個阿婆真的很恐怖。
「不用啦,他不是什麼壞人。」我又聳了次肩。
「開玩笑的,要做到這種事還是需要活人作為媒介,我不想亂幫別人惹麻煩,」她
的臉上又浮現熟悉的微笑,「有什麼話想對他說嗎?」
「其實沒有,嗯,暫時沒有......啊,不過,可以幫我個忙嗎?」
..
透過英格麗的「幫助」,爾文來到了同一棟宿舍七樓的一個房間之前,敲了兩下門。
「哈囉?請問你是?」開門的女子有點錯愕。
「啊,不好意思,敲錯房門了。」一瞬間爾文回過了神,目瞪口呆地回覆,盯著女
子好幾秒,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站在一個陌生人的門前。女子大聲請他離開,他明顯被
這樣具攻擊性的態度嚇著了,於是也不客氣地回嘴,兩人隨即微微有些爭執。
「請你現在離開,不然我報警了......搞什麼啊?」女子回頭一看,房間裡的音響
被關閉、烤箱的燈也暗了不再加熱,咖啡機也停止了運作。
女子的憤怒馬上轉成錯愕,衝進房間查看發生了什麼事。我們趁這個空檔鑽進她的
房間,英格麗早已搶先好幾步輪流盯著各種開著的電器。她每盯一個電器,過了幾秒電
器就啪一聲被關閉,電燈也早被她滅了兩盞。我則是有點擔憂地盯著那個女子,深怕她
嚇到尿失禁。
「這是......」我正開口想問。
「非常小規模的電磁脈衝,」大流士馬上解釋,短短的一句話我已經理解,「她可
以放出短時間、高強度的任何一種意志波達成這個目的,非常簡單,你應該也很快可
以學會。」
「呃,小姐,出什麼事了嗎?」爾文終於又開口。
「幹,我不知道你是來幹嘛的,也不知道你是人是鬼,請你馬上離開。」女子近乎
崩潰地大吼。
「這太荒謬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為什麼在這裡。天啊!」爾文也提高了聲量,轉
身就要離開,還喃喃自語「今天到底是怎麼了」。
這時女子突然冷靜下來,眼神空洞地把咖啡機裡的水和咖啡渣都倒空,簡單清洗一
下,然後轉身追出房門。當然,全程英格麗都緊緊地盯著她。
「這是許留給你的。他說他沒忘記那天晚上,他會一直想念你。」我發現女子說話
的時候冷汗直流。她語落,爾文的眼淚也直直掉下。
..
「我才沒說我會一直想念他!」我向英格麗大聲抗議。
「不要大聲吼老娘!那個男的現場就哭了耶,這場戲有夠好看的。」英格麗搔搔耳
朵,一臉滿足地微笑。她顯然對爾文崩潰哭吼訴說著對我的歉意,感到相當、相當滿意,
期間還自己脫稿加詞,逼得他最後跪在地上痛哭,幾乎暈厥,咖啡機差點整台摔到地上。
「妳還假冒我的名義說了那麼多話!妳知道那台咖啡機多貴嗎!」我嘆了一口氣,
「好啦,我們要在這裡待到什麼時候?不去別的地方逛逛嗎?」
「天都快黑了,出門也是撞到一狗票有的沒的遊魂,不如留在這裡找點樂子。」女
子站在開關旁不斷重複開關著燈,眼框已經泛紅。當然,是因為英格麗又讓電燈暗了七
次。
「妳夠了啦,」大流士無奈地說,「英格麗一直以來都是這樣,雖然她有點機車,」
他降低音量,「但她學會了一些滿實用的技能,總是很熱心地幫助初來乍到的遊魂認清
自己已經死掉的事實,也用她的能力讓遊魂們完成了一些遺願。」
大流士停了一下,「我大概是五十多年前認識她的,反正我也沒什麼事好做,就加
入她的行列了。接引菜鳥的時候多一個人幫腔總是能減少一點質疑跟麻煩,不然以前有
好多遊魂都以為她是四處惡作劇的小妹妹。」
不得不說,一個可愛的小女孩配上英挺的大帥哥的組合,熱心地四處接引剛死的遊
魂,根本可以翻拍歐洲版《與神同行》。無論如何,總比死了之後躺在那邊幾天幾夜動
也不能動來得舒爽又養眼許多。
「但其實她是個四處惡作劇的老阿婆這樣。」我看著英格麗操控著那個女子,在
YouTube 上搜尋各種貓狗的可愛影片。女子突然又回過神來,我這時發現她射過來的惡
狠狠的眼神,趕緊補一句,「但是智勇雙全啦!」
「講話放尊重一點,我這是日行一善!」英格麗大吼,然後滿足地繼續看著貓咪一
邊喵喵叫一邊彈鋼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