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八月的海上,已經七日無風了,接近赤道的豔陽正高掛在八郎的頭上,用高溫逼出八
郎還有船員們的熱汗,同時一點點的蒸發他們的耐心。
「老大,我們已經在這海上漂了幾天,船員們似乎正在逐漸喪失耐心,再這樣下去,恐怕
不是辦法,或需用些手段安撫之。」見多識廣的老九總是細心,察覺出在整艘船的汗味中
,似乎瀰漫著一股暴戾之氣與不滿。
「發金銀吧!你們去點一下貨艙,弟兄們辛苦了,這陣子的收穫就扣一些下來,犒賞你們
一下,免得你們跟李老闆說我江八郎虧待弟兄!」
畢竟八郎是個血性漢子,一聲令下,眾賊見風平浪靜,就拋下手中的繩索與刀槍,歡呼著
朝向儲放金銀的貨艙奔去。群賊歡聲笑語,即使艷陽高照,都擋不住他們作樂的歡愉,一
聲聲的歡笑與粗言穢語迴盪在這不大的砲艇上,儼然忘卻這七日無風的悶熱,以及前些時
日那艘詭異的黑船。
「操你媽,那娘們死了!」一個水手驚呼。
「娘們?這船哪來的娘們?」
「黑船,黑船上帶回來的娘們!」
「讓開!老子的俘虜怎麼死了?伙房的在幹甚麼?」八郎也是驚訝了一下,畢竟他們日夜
看管這抓來的倖存者。就瞧那一分像人,兩分像魚,倒是七分像鬼的模樣,老九總說西洋
白人在他們的家鄉,喜好蒐羅怪胎,拿這些怪胎四處展示,拿不準這怪人在巴達維亞賣給
荷蘭鬼子,還能賺上一筆額外的收穫。這也是為甚麼這群海盜,尤其是八郎還要留著這怪
異又不事生產的俘虜。
但如今這怪人死了,眾人只覺得晦氣。
「死了....」
「操,到底為甚麼要帶那東西上我們的船?」
「倒楣的要命,那天已經夠怪的,還帶那艘船上的東西回來,荒唐。」
一時之間,海賊們七嘴八舌,雖然這群賊寇生平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但對於未知的
恐懼,還是刻劃在他們殘忍嗜殺的基因之中。過了十數天,已經洗去他們對那艘黑船,以
及船上頭害怕,但是如今俘虜莫名死去,又引起了他們的恐慌。
「老大....俘虜....似乎是自然死亡的,死前都有正常喝水吃飯。」
船醫一面檢查一面向八郎報告,所謂的自然死亡,不過就是看不出死因罷了。
「你看,這人懷中,抱著那個黃金雕像,那個半人半魚的雕像!」
「操!為甚麼貨艙的戰利品會出現在這裡?這東西不是本來應該被收起來帶回去的嗎?為
甚麼又跑到這死人手上?那個誰,這死人該不會跑出去過吧....」
八郎一邊斥罵,一邊端詳這拳頭大的黃金雕像,它精細的雕刻工藝吸引了這見過無數寶藏
的盜賊,只見那雕塑的頭部,栩栩如生的描繪了一個頭。頭?八郎看著雕像的頭部,只是
心中的疑惑逐漸轉為作嘔,那是一顆揉合了人和魚類特徵的腦袋,光禿的頭頂,暴凸的雙
眼,但卻有著高挺如洋鬼子的鼻,以及寬闊無唇的嘴。往下端詳,人類手臂的末端帶著圓
滑的四根指頭,下身用精細的筆畫,刻寫魚類一般的鱗,以及修長的魚尾,捲住中央看似
礁石的物體。這是一個再精細不過的寶物,如此絕妙的手藝,或許勝過李旦寶庫中的私人
收藏,直逼京城中皇上的玩物。
但是這麼神奇的寶物,貪婪的八郎看著它,感受不到絲毫的快意,只是覺得作嘔,以及作
嘔中帶著一點遠離危險的本能。
「夠了夠了,來人,給我把死屍扔到海裡去!」
就在水手帶著嫌惡的眼神,將裹著粗麻布的死屍拋入海中時,站在船邊的八郎,也帶著嫌
惡的眼神,將那不詳的雕像拋入水中。
似乎,荒唐的事情已經結束了。
接下來的再七天,噩夢侵襲的八郎的每一個夜晚。
第一晚,他夢到父母拋棄他的那一天。
第二晚,他夢到養育自己的叔叔,被土豪劣紳痛毆的那一刻,他又一次的袖手旁觀。
第三晚,他夢到自己殺死村霸的那一炷香的時間,一次次的重複,村霸求饒之聲與短刀切
開血肉的聲音,迴盪在八郎心中不散去。
第四晚,他夢到曾經的師長,那個姓林的老海賊,被西班牙人轟成碎塊的那次衝突。槍砲
之聲再次迴盪,他又是無能為力,被迫看著前輩與同僚死在密密麻麻的爆響中。
第五晚,他夢到那艘黑船,船上束縛著每一個弟兄,更駭人的是,八郎看見自己的首級,
被懸掛在黑船的甲板上。
第六晚,他夢到雕塑上的魚人,那東西從海中浮出,在其身下,是巨大的水下城市,遍布
滿城的魚人,以及令人作嘔的怪物。在這座城市的海面上,黑船航行其中。
第七晚,八郎被驚醒,但卻忘了所夢見的一切。
七個晚上,七個噩夢,四個八郎最不願回顧的記憶,三個匪夷所思的恐怖場警,一天比一
天還要真實。除了八郎,這整整七天,每個人都噩夢纏身,先是人生中最厭惡的回憶,以
及難以言說,怪誕而可怕的場景。
無一例外,每個人都夢到了魚人,不論有沒有看過那個雕塑。
「來人....揚帆....我們還要繼續前進,弟兄們,打起精神來。」八郎呼喊著手下兒郎,
強打起精神,但自己的語調,早無過去的霸氣,只剩下疲勞罷了。
這樣的情形又過了幾天,整艘船緩慢地向呂宋前行,但這平常不遠的距離,此刻卻顯得永
不可及。群盜之中,瀰漫著疲勞與莫名的焦慮。這個月來,除了黑船與俘虜,這海上似乎
寂靜的可怕,整整三十餘天的無風無浪,這繁忙的航線上,這次連一條漁船都碰不到。
這晚,煩悶的八郎起床吹個海風。
「嗚嗚嗚嗚嗚嗚嗚,咕嚕咕嚕咕嚕咕嚕......」
甲板上,詭異的聲音引起了八郎的注意,這聲音彷若哭聲,但卻像隔著水面一般,聲音含
糊而帶有咕嚕的氣泡聲。
聲音的來源,是那個叫阿呆的船員,是一個新來的傢伙。
「操,阿呆,滾回去睡覺啊,男子漢在這哭啥?」
「嗚嗚嗚嗚嗚嗚,咕嚕咕嚕咕嚕......」
「老子講話沒聽見嗎?龜兒子給我過來!」
八郎怒不可遏,看著眼前這年輕船員,背對著自己,渾身抽動的哭泣著。
「阿呆」轉過來了。
「老大,我睡不著,每次閉上眼,我就會夢到自己變成魚,在海裡面生活。老大,要一起
去嗎?別去馬尼拉了,我們去海裡生活,這樣就不用睡覺了,好不好?」
阿呆此時已經不像是人了,暴凸的雙眼泛著血絲向兩側突出,嘴巴不成比例的扭曲,露出
歪斜的牙齒,滴著惡臭的黏液。渾身的水泡不停的破裂,露出底下皮膚帶著反光,似乎是
鱗片一般。他的雙手,化為了扭曲的的蹼,前端圓滑如癩蝦蟆的變異指頭,同樣也流淌噁
心的黏液。阿呆的褲子早已破損,雙腿蒼白而濕潤。
「老大,我們不要睡覺了。不要睡覺了。不要睡覺了。不要睡覺了。」
說著說著,阿呆蹣跚朝著八郎走來。
「操,阿呆變成甚麼了?」
儘管疑惑,但長年刀頭舔血的生活,促使八郎閃過阿呆的撲擊,順勢掏槍從側面擊中阿呆
的腹部,就在阿呆被近距離槍擊所向後擊退時,八郎抽出砍刀,對準突出而異常脹大的眼
窩,用力插入,這個曾經是阿呆的怪物,就此頹然倒地。
隨著阿呆倒下,八郎呼喊著幫手,也筋疲力竭的跪倒在地。
八郎從未如此的噁心過,哪怕過去殺了怎麼樣的人,都沒有手刃怪物那麼的令人不安與作
嘔。阿呆噴出的不是血液,而是淡綠色的濃汁。
隨著噁心的痛苦,八郎趴倒在地,卻驚訝的看到,阿呆的腰間,用海草掛著先前被八郎親
手丟入水中的黃金雕像。
在失去意識前,八郎只聽到海員們的驚呼,並且看到不遠處的海平面,大片的綠光簇擁著
那艘黑船,再次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