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職員
他們在上頭輕聲閒聊,底下一層油墨在和緩的水面上耽擱,街弄的河道,不見天日的
拱橋底,西裝筆挺的職員在欄杆扔下菸蒂,塑膠杯像是嬰兒斜躺在塑膠袋裡,那隻手只是
輕輕地壓著袋子和水泥扶手的間隙,搖搖欲墜,車輛在背景裡來回交錯,雜亂又均勻的烏
煙蔓延整片天際。
小君在公司工作了十多年,被社會豢養的牲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找不到一絲突破
口,不是她不努力,而是公司不只要養那麼多家庭,還得供養名下的跑車和數公頃的房地
,橋墩後頭,兀立的大廈高得吞噬晨曦,拎著塑膠袋,包著蛋餅豆漿,身影沒入陽光折射
的陰影中,小君想起首次踏上此地面試的情景,十多年來竟如一日,她站在橋上呆望著雄
偉的公司建築許久,直到高級的黑色賓士掠過身旁,她若有似無的猜想裏頭載著甚麼樣的
人物,也許禿頭白眉的老人,也許是藏身民宅間的富翁,直到小君抵達公司門口,那輛轎
車也停在矮街旁的磁磚上。
西裝筆挺的司機走下車來,替後座的上司開門。
她從未見過這家大公司的老闆,大老闆把雜事全權交給自己的夫人負責,至於後座上
走出來的人也是她從未見過的臉孔,小君呆愣了會,依稀在腦海中瀏覽,似乎在布告欄上
的海報看過,董事會早就提前宣傳過的新接班人,是那多如牛毛的副總之一。
兩年多前就開始宣傳董事長旅居歸國的兒子,有著一張英俊的混血臉孔,但她記得董
事長夫人的臉孔是個刁鑽幹練的亞洲女強人。
男人在保鑣的陪同下與氣質截然不同的小君擦身,順道彎起玩世不恭的嘴角,眼神交
會間,預設立場在各自心中成型,達成毫無交流的巨大共識,男人在女人身前,小君下意
識拿起手機查看備註欄上的今日工作事項,但高挑又尊貴的他卻在此時駐足,並彎過半個
身子,從上衣暗袋掏出一張邀請函遞給了她。
心神蕩漾,誰能拒絕這樣精緻的異國笑容?小君在剎那間認為那是張自己擠身上流社
會的門票,「是個人都不該婉拒的。」
立一張上達的長梯需要把多少人變成窮人來當骨幹,她可不管,誰都不想把機會讓給
誰,只是死死緊握著手中的紙卡就讓她感到無比滿足。
「妳這是沒必要的焦慮。」身邊的同事嘴裡吐出一股世事了然於胸的感慨。見小君依
舊心有餘悸的樣子,她補充說道「……看看這兩個月,機車萬年老主管不敢把事情往妳身
上堆,事情變少,獎金還變多,只是多了個包裹,一張邀請函,有什麼好擔心的?說不定
人家在國外都這樣玩的啊,妳看妳,三十多歲的年紀,連早餐垃圾都不敢扔在公司的人,
這是妳千載難逢的機會,自信點!」
「那是……垃圾桶滿了,打掃阿姨今天請假沒收,我硬丟會掉出來的……想想我有什
麼好,本來就沒什麼人追,身材也沒多好,怎麼可能有這麼好的事情……」聽見小君的語
氣帶著委婉,同事彈掉手中的菸蒂,讓花火直勾勾地跌入橋底腐臭的河道。
「妳自己也不想拒絕的還那麼多話哈哈哈,得了吧,不是說外國人看我們的長相不一
樣?說不定妳剛好吃定他呀,升官發財,麻雀變鳳凰!」同事激動的分析將來可期的大好
前程,口沫橫飛,直到小君壓在扶手上的手指漸漸鬆動,塑膠袋摩擦著水泥細縫,垃圾搖
搖欲墜。
「妳還想每天吃蛋餅配豆漿的生活嗎?」
清洗乾淨的蛋餅盒,沒有一絲醬油殘漬,印著老梗笑話的封膜被整齊的撕扯乾淨,和
塑膠杯完美的分置。
「想想下次我們一起逛街,想買什麼就買什麼,不必樣樣都要精打細算!」同事的嘴
臉就像是恨不得想將如此待遇全都搶過來般,不知不覺沉浸在平步青雲的幻想當中「說真
的,要是我才不會有半刻猶豫,青春不等人啊小君,錯過這次,這輩子不知道還有沒有機
會遇到!」
即便這些推薦在大賣場大特價時也聽過,但小君的手指在不知不覺間已然鬆動,一個
不注意,不當心,掠過指紋的塑膠袋帶著她親手洗乾淨的垃圾砸入混濁不堪的水面。
當水從開口流入豆漿杯和蛋餅盒,黑綠色的油漬侵染了整個塑膠袋,橋上早就沒了兩
人的身影。
●
月光純淨皎潔,一排黯然無光的新建別墅只有一間的燈火能與月光比肩。黑頭車輛環
在別墅周圍,保鑣羅列,這裡離人來人往的熱鬧街區隔著數百公尺,橫在路口上的街燈只
是在襯托冗長道路的黑暗,穿著清涼的女人在無人的牆角啜泣,兩行異樣的化學色彩從眼
角流落下含。
小君回到租屋處,打開在公司收到的包裹,那是一套清涼的連身泳裝,背後和胸前的
開口都很大,基本上沒什麼布料,封裝上的價格卻異常高昂,當她托起衣物,從中落下了
張卡片,上頭寫道:記得當天晚上穿來。
簡單幾個字,雖屬敷衍,卻帶著異常的魔力,小君褪下一身疲憊走進浴室,看著不常
打理的肉體上多有細紋和贅肉,不順眼的肉塊和膚質又大大削減了自己的信心,在簡便的
沖過澡後,小君立刻打開手機,訂購了一系列昂貴的保養品,希冀在邀請日期前有個完美
的改善。
小君許久不在橋上駐足閒聊,也沒有在多留眼高樓大廈的偉岸日景,每天的保養流程
占滿她所有心思,同事們也誇獎她皮膚越來越好,但蛋餅盒裡的醬油卻沒再洗過,甚至為
了節食,還會留下幾塊蛋餅。回到臨時的住所,她希望不用再留在這裡多久,門口立著唯
一一雙高跟鞋是她為今晚所準備的戰靴。
拿了計程車找回的零錢,小君踏進不屬於凡人的街頭,漆黑的巷弄中除了月光引路,
只有囓齒動物嬉戲的冷清。
靦腆的她披著件風衣,裡頭罩著小洋裝,再來才是那件貼身的高價泳衣,月光下,越
過無數的黑衣人,他們有的蟻聚在街燈下,像是撲火的蟻蠅,吱吱喳喳地細數長菸,有的
則安靜地像是行道樹,兀立不動,墨鏡底下見不著臉孔。
當她出示邀請函,被帶進宴會廳,巨大的幾何水晶吊燈總是閃瞎來人的目光,剎那眩
暈後,雖然有聞到從兩旁傳出的濃烈煙味,但眼前的光芒讓她忽略了那些進出的狼狽身影
。小君恍惚地穿過一道拱門,裡頭漆黑一片,兩行有許多對稱的舞台,上頭有許多女人癡
情地在鋼管上熱舞,仔細看才能發現各個角落散落的圓坐沙發,上頭都一盞燈直直地插入
中央的圓桌,每當沙發上的人向前說話,才會露出藏匿黑暗中的面孔。
一位陌生的男人從拱門邊走出,拉起小君的手,瞅了瞅緊握在手的邀請函,便把她帶
往隸屬的圓桌,黑暗中,那張俊俏的混血臉蛋帶給小君在這陌生環境中,睽違已久的熟悉
感。
她迫不及待的將手交給了他,她以為自己會坐在他身旁,但她也的確坐在了她的身旁
,只是坐在他身旁的男人身上,黑暗中,小君看不清對方的臉孔,只聽見身旁的他耳語,
問自己有沒有穿上泳衣,然後風衣便在漆黑的環境中輕易地脫了下來,裡頭洋裝也不知怎
麼地從身上被撕開,雖然小君夢寐以求的男人仍在耳邊安撫,但當她知道從泳裝縫隙伸入
體內的手臂不是他的之後,她便掙扎起來,直到自己見光的面目被拖入黑暗吵雜的沙發影
子裡後,耳邊的聲音也消失了,那不是發情的愛撫和繁殖慾望,而是野蠻的拳打腳踢。
昏黃的舞宴燈光在她眼中蒙上一層粉紅,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她依稀聽見身邊的人
說,應該先讓她喝點酒,也有人埋怨地說道,是林先生太猴急了,直到人們意識到小君從
噩夢中甦醒,那道熟悉的聲調才在她耳邊留信:「妳先出去休息會,」並在她肩膀留下溫
暖的齒痕,一名指派來的服務生將風衣套在小君身上,攙扶著腥血參半的女人向水晶吊燈
兩旁的出口離開。
出口的走廊不長,小君顛簸的腳步卻走得十分漫長,沿路還有推著餐車的服務生,這
裡有許多女人,還有鮮少的男人,他們十分老練的抽著濃煙,順手從餐車上取走烈酒,一
口飲下,毫無退縮,沒有人留眼於她。直到小君走到門口,外頭還是一片昏暗,朦朧的月
光還添了一層薄霧,兇手也許是地板四周散落的菸蒂,她看見一個女人蹲在一旁抽著菸對
著手機裡的人破口大罵,沒有持續多久,她便扔開菸頭,立起身子,轉頭看見小君之後像
是什麼也沒看見般錯身而去,這名女人長得十分美艷,身材被一身緊緻紅衣包覆得凹凸有
致,臉蛋像是年輕的大學生,一頭烏黑的長髮如同門簾般,在黑夜裡拉開一處角落給小君
蹲坐。
她倚著牆角,揉著身上每一處疼痛,想著今早扔進垃圾桶的塑膠杯,房間裡羅列忘了
收拾的昂貴化妝品,溫暖從眉間掠過,身上甚麼也沒有的她不知道該怎麼整理遍體麟傷的
自己,直到臉上的血液滴到身下的一灘水漬上,濃濃的一股氨味讓她冷靜下來,不刻後,
小君湊近了些,在尿液的倒影中照見鼻青臉腫的自己,她抹去額頭的血跡,用風衣把臉頰
上的落妝擦乾淨,沒有妝點後的自己似乎多了些典雅和率性,她試著模仿第一次見到他時
那玩世不恭的笑容,這是小君第一次有了自信,撿起尿液旁一根未熄滅的菸蒂,一口氣將
濾嘴前餘下的菸草燃盡……
零星火光落入尿水灘,濺在肉體上的水花讓女人想起過去的往事,她本能地向光亮處
游去,卻卡在一道透明的玻璃罩子內,明明周圍佈滿目光,任她奮力敲打卻無人回應。
『妳會是我最疼惜最聽話的一條狗。』這是端坐在沙發上的混血臉孔當初在自己傷痕
累累回到會場後對她說過的話,如今卻在廣場內任由自己被淹沒在這無口的水箱內,底下
水草浮動,偶爾被廣場探照燈閃過的七彩礁石,氧氣逐漸在肺裡湮滅,同事罵她中了斯德
哥爾摩,但她認為是同事們開始忌妒自己衣櫥裡的名牌衣包飾品,她也不再吃廉價早餐,
陪同上司專車走訪各大私人宴會,直到今早,他俊俏的臉孔說了今天要參加的舞宴不需要
性感內衣,平常就好,小君以為是他對自己的價值終於有了認同。
本能認為自己該想辦法尋找其他的出口,也許只剩不到十秒的意識清醒,她猛然地向
下游去,撲鼻而來的卻是一幢濃濃血霧,血絲如同油漬暈染開來,蔓延肌膚,直到肉塊和
撕裂的屍體飄過眼前,調酒師的衣裳支離破碎,小君在恐懼中激烈掙扎,就像她首次在黑
暗中被上下其手一般,但她始終是學不乖,為時已晚的抗爭只會招來血淋淋的教訓。
即便血霧遮蔽了視線,透過海中攝影機仍然能看到巨大的人形海鱔蝸居礁石縫隙,雖
然血盆大口中正嚼著食物碎塊,但水流的擾動諭示了另一頭溫體獵物,龐然的魚頭異樣快
速地衝進血霧,又緩緩縮回脖子,女人的掙扎已少了許多;魚頭第二次的衝擊,血霧中的
女人便全然失去動靜,衣物和肢體緩慢地飄散在模擬的海缸造景。